《村上春树_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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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_海边的卡夫卡-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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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把它们一起带回请专家检验。不出所料,全是没有毒性的普通蘑菇。
    ——那些失去知觉的孩子,除了眸子左右转动,没有其他什么不正常的症状或反应吗?例如瞳孔的大小,眼白的颜色,眨眼的次数等等。
    没有。除了眸子活像探照灯左右转动之外,谈不上有不正常的地方,一切功能正常。孩子们在看着什么。更准确说来,孩子们似乎没有看我们能看见的东西,而在看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不,作为印象,与其说在看什么,莫如说“目击什么”更贴切。表情虽然没有,但整个印象十分安祥,全然看不出痛苦或惊惧之类。我之所以想让他们照原样躺着观察一会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就是说,既然无痛苦表现,那么恐怕还是先放置不动为好。
    ——瓦斯之说当场向谁提起了吧?
    是的,提起了。但大家和我一样,谁都没有把握。某某人进山吸了毒瓦斯云云,简直闻所未闻。于是有人说——记得是教导主任——没准是美军撒下来的,扔了毒瓦斯炸弹。于是领队的女老师说,那么说来,进山前在天上是看见了像是B29的机影来着,并且正从山的正上方飞过。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说有那个可能,说不定是美军研制的新型毒瓦斯炸弹。美军研制新炸弹的说法,在我们住的那一带也广为流传。至于何苦把那玩意儿特意扔到这穷乡僻野,当然无人知晓。不过差错这东西世间是存在的,发生什么无可预料。
    ——就是说孩子们后来一点点自然恢复了?
    正是。多么叫人欣慰的事。最初孩子们扭了扭身体,接着摇摇晃晃爬起身,知觉一点点恢复过来。那当中没有人叫苦喊痛什么的,恢复得非常安静,就像从酣睡中自然醒来。知觉恢复之后,眼神亦随之恢复正常。用手电筒照瞳孔,开始出现常人反应。不过到开口说话还是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感觉上就像人睡糊涂时一样。
    我们试着问每个恢复知觉的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全都怔怔的,好像问的是全然不知晓的事。进山开始在这里采蘑菇之前的事,孩子们好歹想得起来,但后来的记忆就消失了,连时间的推移都认识不到。开始采蘑菇,正采着呯一声落下帷幕,下一瞬间便被我们大人围着躺在地上。孩子们完全搞不清我们何以那么一本正经地吵吵嚷嚷,甚至好像对我们的存在感到惶恐。
    遗憾的是,其中只一个男孩儿无论如何也没恢复知觉。是从东京疏散来的,名字叫中田聪——应该叫这个名字。长得不高,白白净净的。惟独那孩子始终昏迷不醒。一直躺在地上,眸子转个不停,由我们背他下山。其他孩子若无其事地开动各自的双腿走下山去了。
    ——除掉那个叫中田的男孩儿,孩子们后来没留下什么症状吗?
    没有,根本没发现肉眼看得见的异常症状,诉说痛苦或不舒服的人也没有。返回学校后,我逐一把他们叫来医务室量体温、用听诊器听心音、检测视力,能检查的基本检查了。还让他们计算简单的数字,闭目单腿直立。但身体功能一律正常,疲劳感也好像不明显。食欲也有。因为没有吃午饭,所有人喊肚子饿。递了饭团过去,全都吃得一粒不剩。
    由于放心不下,我连续几天去学校观察遭遇事件的孩子们的情况,还把几个叫来医务室面谈几句,仍没发现异常。尽管在山里面经历了足足两小时人事不省的怪事,但孩子们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完好无损,就连曾经发生过那样的事都好像无从记起。孩子们重新回到日常生活,过得顺顺利利。上课,唱歌,课间休息时在院子里欢快地跑来跑去。形成对照的是,带队的班主任女老师在事件之后精神上总好像振作不起来。
    惟独叫中田的男孩过了一个晚上仍未恢复知觉,第二天被送往甲府一所大学附属医院。据说很快就转去了军队医院。总之再没回到镇上。关于那孩子的情况,直到最后也没告知我们。
    山中那次孩子集体昏迷的事件,报纸概未报道。大概当局以扰乱人心为由未予批准。因是战时,军方对流言蜚语分外神经质。战局不妙,南方也在不断撤退,不断“玉碎”。美军对城市的空袭愈演愈烈。因此之故,他们害怕反战情绪在民众间扩展开来。我们也在几天后受到来巡逻的警察的警告,不许我们在这件事上多嘴多舌。
    总而言之,那实在是个百思莫解的、事后感觉不好的事件。坦率地说,就像堵在胸口的什么。

第5章在图书馆度过的一天
    大巴驶过濑户内海那座大桥时,我因睡着错过了看桥的机会。本来很想亲眼看一看仅在地图上见过的那座大桥。有人轻捅我的肩把我叫醒。
    “喂喂,到了!”她说。
    我在座位上直起腰,用手背揉揉眼睛,往窗外望去。的确,车慢慢停在了站前广场模样的场地。清晨鲜亮的阳光充溢四周,闪闪耀眼而又不失温和,看上去与东京的阳光多少有些不同。我看表:6时32分。
    她以疲惫不堪的声音说道:“啊,太久了,腰好像出毛病了,脖子也痛。夜班大巴这东西再不坐第二次了。价钱贵点儿也要乘飞机。乱气流也好,劫机也好,反正非乘飞机不可。”
    我从头顶货架上取下她的旅行箱和自己的背囊。
    “名字叫什么呢?”我试着问。
    “我的名字?”
    “嗯。”
    “樱花。”她说,“你呢?”
    “田村卡夫卡。”我说。
    “田村卡夫卡。”樱花重复一句。“奇怪的名字。倒是好记。”
    我点头。成为另外一个人不容易,成为另一个名字并不难。
    她下车就把旅行箱放在地面,坐在箱上,从肩头挎的小背包格袋里取出手册和圆珠笔,飞快写罢,撕递给我。上面写的像是电话号码。
    “我的手机号码。”她苦着脸说,“我暂时住在朋友家。不过若是想见谁的话,可以往这儿打电话。一块儿吃顿饭什么的。别客气。对了,不是说袖口相碰也……”
    “也是前世缘。”我说。
    “对对。”她说,“什么意思?”
    “前世的因缘——人世间即使微不足道的事,也不是纯属巧合。”
    她坐在黄色旅行箱上,拿着手册就此思考。“唔,这东西是一种哲学嘛。这样的想法或许不坏。倒是多少有点儿reincarnations①或者New Age②的味道。不过么,田村卡夫卡君,这点你可得记住,我的手机号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告诉的哟!我要说的你可明白?”
    我说谢谢,把写有电话号码的纸页折起放进风衣口袋,又转念塞进钱夹。
    “你在高松住到什么时候?”樱花问。
    我说还不清楚。因为情况有可能使我改变计划。
    她定定地注视我的脸,略略歪起脖颈,样子像是说“也罢”,随即钻进出租车,轻轻挥了下手,就此去了哪里。我重新孑然一身。她的名字叫樱花,那不是姐姐的名字。但名字那东西是可以随便改的,特别是在企图从某人面前消失的情况下。
    我事先预定了高松市内一家商务宾馆。我往东京的YMCA③打去电话,请其介绍了那家宾馆。据说通过YMCA介绍,房费可以大大降低。只是,低房费只限三个晚上,往下必须付普通房费。
    ①意为“(灵魂的)再生”、“转世”。②③新时代运动。20世纪80年代美国(主要在西岸)的半宗教运动,其信奉者热衷于各种迷信活动。④⑤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之略,基督教青年会。⑥若想节约开支,在车站睡长凳也是可以的。又不是寒冷季节,把随身带的睡袋摊在哪个公园里睡也未尝不可。问题是若给警察撞见,肯定要我出示身份证,而作为我无论如何都不愿碰上那样的麻烦。所以姑且最初三天预定了宾馆。往后的事往后再打算。
    我走进车站附近一家面馆填肚子——四下一看,碰巧这家面馆在视野内。我生在长在东京,很少吃乌冬这种面条,但它还是跟我迄今吃过的任何乌冬面都不一样:新鲜,有咬头,老汤也香气扑鼻。价格也便宜得惊人。由于太好吃了,又来了一碗。这么着,肚皮久违地饱了,充满幸福感。吃罢坐在站前广场长椅上,仰望晴朗朗的天空。我想我是自由了。我在这里自由得像空中的行云。
    我决定黄昏前在图书馆打发时间。高松市附近有怎样的图书馆这点我早已查好。从小我就常在图书馆的阅览室消磨时间。小孩子不想回家的时候,能去的场所很有限。不能进酒吧,不能进电影院。剩下的场所仅有图书馆。不要入场费,小孩子独自进去也没人说三道四。可以坐在椅子上尽情看书。放学回来,我就骑自行车去离家近的区立图书馆。休息日的大部分时间也一个人在那里度过。故事、小说、传记、历史,大凡那里有的,抓起什么看什么。面向小孩子的书大致看罢,就转去一般性书架,看大人们看的书。即使看不大懂的书我也坚持看到最。看书看累了,便坐在有耳机的单人座上听音乐。因为对音乐一无所知,就从右边开始一个又一个依序听下去。如此这般,我遇上了埃林顿公爵、甲壳虫和齐伯林红飞艇等音乐。
    图书馆好比我的第二个家。或者不如说,对我来说图书馆才是真正的家。每天跑图书馆,和女司书们彻底成了熟人。她们记得我的名字,每次见面都打招呼,话语充满温情(我这人害羞得很,未能好好应答)。
    高松市郊有一座私立图书馆,是一位有钱的世家用自家书库改建的。珍本书很齐全,建筑物和庭园也值得一看。曾在《太阳》杂志上看到过图书馆的照片,阔阔绰绰古色古香的日式建筑,客厅一般优雅的阅览室,人们坐在宽大的沙发上看书。看那照片时,我近乎不可思议地被强烈打动了,心想迟早务必找机会看一下这图书馆。图书馆名叫“甲村纪念图书馆”。
    我去站内旅游观光介绍所打听甲村图书馆的位置。坐在服务台里的一位热情的中年女性给我一张观光游览图,在图书馆所在位置打了×,告诉我如何乘电车,并说乘电车到那个站要二十分钟左右。我道谢后查阅站内的时刻表,车大致每二十分钟开出一班。车来之前还有点儿时间,遂在站内小卖店买了可以当午饭的简单盒饭。
    来的是只挂有两节车厢的电车。铁路穿过高楼栉比鳞次的繁华大街,穿过间有小商店和住宅的地段,继而从工厂和仓库前面驶过。有公园,有公寓建筑工地。我脸贴车窗,出神地观看陌生地方的风景。在我眼里一切都那么新鲜。这以前我几乎没有见过东京以外城镇的风光。清晨的下行电车里空空荡荡,而另一侧月台上却如铃串一般站满了肩挎书包身穿夏令校服的初中生和高中生。他们将去上学。我不同。我形单影只地奔往与他们完全相反的方向,乘坐的是与他们不同的铁路线。这时,有什么东西赶来一把抓住我的胸口,四周空气仿佛突然稀薄起来。我所做的果真正确不成?想到这点,心里七上八下。我迫使自己不再看他们的身影。
    铁路沿海边穿行了一会儿,进入内陆。有郁郁葱葱的高高的玉米田,有葡萄架,有斜坡上种植的蜜橘。灌溉用的水池触目皆是,反射着早晨的阳光。弯弯曲曲流过平地的河水显得清凉凉的,空地上长满夏日的青草。狗站在铁路旁看电车通过。眼望如此风景的时间里,我的心重新充满温馨平和的情思。不要紧的——我深吸一口气,这样自言自语。只能这样前进了。
    出了站,我按那位女性的指点沿一条老街往北走。街两旁全是民房围墙,不间断地伸展开去。我生来第一次目睹这么多花样翻新的围墙。黑色的板墙,白色的土墙,花冈岩砌的石墙,石墙上的树墙。四下一片寂静,空无人影,车都几乎不经过。深深吸气,一股淡淡的海潮味儿。海岸一定很近。侧耳倾听,却不闻涛声。远处似乎正在施工建楼,电锯声如蜜蜂振翅一般低低传来。从车站去图书馆,路上到处有带箭头的小指示板,不会迷路。
    甲村纪念图书馆堂而皇之的大门前面,长着两株风姿绰约的梅花树。进得门,一条沙石路拐来拐去,园木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片落叶也没有。松树、桂花树、海棠、杜鹃。树木之间有几座古旧的大石灯笼,小水池也闪现出来。不一会儿,来到馆门跟前。门厅样式非常考究。我立在敞开的门前犹豫片刻,不知该不该进去。它同我知晓的任何图书馆都不一样。可是,既然特意找来,还是不能不进。跨进门厅,马上见到服务台,坐在那里的青年给存了东西。我放下背囊,摘下太阳镜,拉掉帽子。
    “来这里是第一次?”他问。声音轻松而沉静。相对说来,音量颇高,但流畅平滑,丝毫不觉刺耳。
    我点头。声音发不出。我很紧张。根本没料到给人这样问。
    他指间夹着刚削好的长铅笔,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阵我的脸。铅笔是黄色的,带着橡皮。青年个头不高,眉清目秀。与其说漂亮,或许不如说美丽更为确切。上身穿一件白色棉质扣领长袖衫,下面一条橄榄绿粗布裤。上下均无皱纹。头发偏长,低头时前发挡住额头,他不时突然想起似的用手一撩。衬衫袖挽在臂肘,手腕细细白白。眼镜框纤细精致,同他的脸形十分谐调。胸前别着写有“大岛”字样的塑料胸卡。同我知晓的任何图书馆员都不一样。
    “书库自由出入。有要看的书,直接拿去阅览室即可。只是,贴有红色标签的珍本书,每次看时都要填写索阅卡。那边右侧资料室有卡式索引和检索用的电脑,需要时尽可自由使用。书不外借。没有杂志和报纸。禁止拍照,禁止复印。饮食去院子长凳。五点闭馆。”之后,他把铅笔放在桌面,补充一句,“高中生?”
    “是的。”我深呼吸一次后答道。
    “这里和普通图书馆有所不同,”他说,“以特殊专业书籍为主。主要是过去的歌人、俳人①等的旧书。当然一般性书籍某种程度上也是齐全的。不过特意从远处坐电车来的人大多是专门研究那方面文献的,不至于有人来看史蒂芬·金。你这样年纪的人极为罕见。偶而倒是有研究生院的进修生来。对了,你是研究短歌或俳句的?”
    “不是。”我回答。
    “就有那样的感觉。”
    “我这样的人来也不要紧吗?”我怕自己的声音露出马脚,战战兢兢地问。
    “当然。”他浮起微笑,十指在桌面并拢,“这里是图书馆,想看书的人一律欢迎。再说——自是不敢大声说——我对短歌俳句也没多大兴趣。”
    “好气派的建筑物啊。”我说。
    他点头道:“甲村家自江户时期以来代代是酒业巨子,上一代在书籍收藏方面是全国有名的人物。所谓以书为乐吧。那位父亲、也就是上上一代本身也是歌人。由于这个关系,许多文人来四国时都到这里,如若山牧水、石川啄木、志贺直哉等等。大概住起来舒坦吧,有人住了很久都不走。可谓在文艺类的东西上面不惜钱财的藏书世家。这样的家族一般说来总会在某一代倾家荡产,幸运的是甲村家属于例外。爱好归爱好,家业并不马虎。”
    “有钱人呐。”我说。
    “大大的有。”他约略扭起唇角,“或许没战前多,不过如今钱也绰绰有余。所以才能维持这么气派的图书馆。通过财团化来减少继承税的目的当然也是有的,但那是另一回事。如果对这座建筑物有兴趣,今天两点有个不大的旅行团,你可以加进去。每周一次,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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