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坑洼和突起,然后突然想起似的把手放在头上,喀嗤喀嗤地搔着短发,就好像在求证石头与自己的头之间应有的相互关系。
不久,他发出一声类似喟叹的声息站起身来,开窗探出脸去。从房间的窗口只能看见邻楼的后侧,楼已十分落魄,想必落魄之人在里面做着落魄的工作过着落魄的日子。任何城市的街道都有这种远离恩宠的建筑物,若是查尔斯·狄更斯,大概会就这样的建筑连续写上十页。楼顶飘浮的云看上去宛如真空吸尘器里长期未被取出的硬灰块儿,又好像将第三次产业革命带来的诸多社会矛盾凝缩成若干形状直接放飞在空中。不管怎样,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雨了。向下看去,一只瘦黑的猫在楼与楼之间的狭窄围墙上翘着尾巴往来走动。
“今天雷君光临。”中田如此对猫打了声招呼。但话语似乎未能传进猫的耳朵。猫既不回头又不停步,兀自优雅地继续行走,消失在建筑物背后。
中田拿起装有洗漱用具的塑料袋,走进走廊尽头的公用洗漱间,用香皂洗脸,刷牙,用安全剃刀剃须。这一项项作业很花时间。花足够的时间仔细洗脸,花足够的时间仔细刷牙,花足够的时间仔细剃须。用剪刀剪鼻毛,修眉毛,掏耳朵。原本就是慢性子,而今天早晨又做得格外用心。除了他没有人这么早洗脸,吃早饭时间还没到,星野暂时也醒不了。中田无须顾忌谁,只管对着镜子一边悠然梳洗打扮,一边回想昨天在图书馆书上看到的各所不一的猫脸。不认得字,不知道猫的种类,但书上猫们的长相他一个个记得很清楚。
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种猫——中田一边掏耳朵一边想。生来第一次进图书馆,中田因之痛感自己是何等的无知。世界上自己不知晓的事真可谓无限之多,而想起这无限,中田的脑袋便开始隐隐作痛。说当然也是当然,无限即是没有限度。于是他中止关于无限的思考,再次回想图片集《世界上的猫》中的猫们。若能同那上面的每一只猫说话就好了!想必世界上不同的猫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讲话方式。随即他想道:外国的猫同样讲外国话不成?但这也是个复杂问题,中田的脑袋又开始作痛。
打扮完毕,他进厕所像往常一样拉撒。这个没花多长时间。中田拿着洗漱用具袋返回房间,星野仍以与刚才分毫不差的睡姿酣睡。中田拾起他脱下乱扔的夏威夷衫和蓝牛仔裤,角对角整齐叠好,放在小伙子枕旁,再把中日Dragons棒球帽扣在上面,俨然为集合起来的几个概念加一个标题。之后他脱去浴衣,换上平时的长裤和衬衫,又喀嗤喀嗤搓了几下手,大大地做了个深呼吸。
他重新端坐在石头跟前,端详片刻,战战兢兢地伸手触摸表面。“今天雷君光临。”中田不知对谁——或许对石头——说了一句,独自点几下头。
中田在窗外做体操时,星野总算醒来。中田一边自己低声哼着广播体操的旋律,一边随之活动身体。星野微微睁开眼看表,八点刚过。接着他抬起头,确认石头在中田被褥枕旁。石头比黑暗中看到时要大得多粗糙得多。
“不是做梦。”星野说。
“你指的是什么呢?”中田问。
“石头嘛!”小伙子说,“石头好端端在那里,不是做梦。”
“石头是在。”中田继续做广播体操,简洁地说道。语声听起来仿佛十九世纪德国哲学的重大命题。
“跟你说,关于石头为什么在那里,说起来话长,很长很长,老伯。”
“那是,中田我也觉得可能是那样。”
“算了,”说着,星野从被窝里起身,深深叹息一声,“怎么都无所谓了,反正石头在那里,长话短说的话。”
“石头是在。”中田说,“这点非常重要。”
星野本想就此说点什么,旋即意识到早已饥肠辘辘。
“哟,老伯,重要不重要都别管了,快去吃早饭吧!”
“那是,中田我也肚子饿了。”
吃罢早饭,星野边喝茶边问中田:“那石头往下怎么办?”
“怎么办好呢?”
“喂喂,别这么说好不好!”星野摇头道,“不是你说必须找那石头,昨天夜里我才好歹找回来的吗?现在却又说什么‘怎么办好呢’,问我也没用。”
“那是,您说的一点儿不错。老实说来,中田我还不清楚怎么办才好。”
“那就伤脑筋了。”
“是伤脑筋。”中田嘴上虽这么说,但表情上看不出怎么伤脑筋。
“你是说,花时间想想就能慢慢想明白?”
“那是,中田我那么觉得。中田我干什么事都比别人花时间。”
“不过么,中田,”
“啊,星野君,”
“谁取的是不晓得,不过既然取有‘入口石’这么个名字,那么肯定过去是哪里的入口来着。也可能是类似的传说或自我吹嘘什么的。”
“那是,中田我也猜想是那样的。”
“可还是不清楚是哪里的入口?”
“那是,中田我还不大清楚。和猫君倒是常常说话,和石头君还没说过。”
“和石头说话怕是不容易。”
“那是,石头和猫差别很大。”
“不管怎样,我把那么要紧的东西从神社庙里随便搬来了,真的不会遭什么报应?搬来倒也罢了,可下一步怎么处理是个问题。卡内尔·山德士是说不会遭报应,但那家伙也有不能完全相信的地方。”
“卡内尔·山德士?”
“有个老头儿叫这个名字,就是经常站在肯德基快餐店前的那个招牌老头儿。穿着白西装,留着胡须,架一幅不怎么样的眼镜……不知道?”
“对不起,中田我不认识那位。”
“是吗,肯德基快餐都不知道,如今可真成稀罕事了。也罢也罢。总之那老头儿本身是个抽象概念,不是人,不是神,不是佛。因为是抽象概念,所以没有形体,但总需要一个外形,就偶然以那个样子出现。”
中田一脸困惑,用手心喀嗤喀嗤搓着花白短发:“中田我听不懂怎么回事。”
“说实在的,我这么说了,可自己也半懂不懂。”星野说,“总而言之,不知从哪儿冒出那么一个不伦不类的老头儿来,这个那个跟我罗列了一大堆。长话短说,从结论上说来就是:经过一番周折,在那个老头儿的帮助下,我在一个地方找到那块石头嘿哟嘿哟搬了回来。倒不是想博得你的同情,不过昨晚的确累得够呛。所以么,如果可能,我真想把那石头交给你往下多多拜托了,说老实话。”
“那好,石头交给中田我了。”
“唔,”星野说,“痛快。痛快就好。”
“星野君,”
“什么?”
“马上有很多雷君赶来。等雷好了!”
“雷?雷君会在石头上面起什么作用?”
“详细的中田我不太明白,不过多少有那样的感觉了。”
“雷?也好也好,看来有趣。等雷就是。看这回有什么发生。”
回到房间,星野趴在榻榻米上打开电视。哪个频道都是面向主妇的综合节目,星野不想看这类东西,却又想不出其他消磨时间的办法,只好边说三道四边看着。
这时间里中田坐在石头前或看或摸来抓去,不时自言自语嘟囔一句。星野听不清他嘟囔什么大概在同石头说话吧。
中午时分,终于有雷声响起。
下雨前星野去附近小超市买了满满一袋子糕点面包牛奶回来,两人当午饭吃。正吃着,旅馆女服务员来打扫房间,星野说不用了。
“你们哪里也不去?”女服务员问。
“嗯,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待着。”星野回答。
“雷君要来了。”中田说。
“雷君?”女服务员带着莫名其妙的神色走开了。大概觉得尽可能别靠近这个房间为好。
稍顷,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紧跟着雨点劈哩啪啦落了下来。雷声不怎么雄壮,感觉上就像懒惰的小人在鼓面上顿脚。但雨刹那间变大,瓢泼一般泻下。世界笼罩在呛人的雨味儿里。
雷声响起后,两人以交换友好烟管的印第安人的姿势隔石对坐。中田仍然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摸石头或搓自己的头。星野边看着他边吸万宝路。
“星野君,”
“嗯?”
“能在中田我身旁待一些时候么?”
“啊,可以呀。再说就算你叫我去哪里,这么大雨也出不了门嘛。”
“说不定有奇事发生。”
“若让我直言快语,”小伙子说,“奇事已经发生了。”
“星野君,”
“什么?”
“忽然闪出这样一个念头:中田我这个人到底算是什么呢?”
星野沉思起来。“哟,老伯,这可是很难的问题。突然给你这么一问,我还真答不上来。说到底,星野这人到底是什么我都稀里糊涂,别人是什么就更糊涂了。不是我乱吹,思考这玩意儿我最最头疼。不过么,若让我直说自己的感觉,我看你这人蛮地道,尽管相当出格离谱,但可以信赖,所以才一路跟到四国。我脑袋是不够灵,但看人的眼光不是没有。”
“星野君,”
“嗯?”
“中田我不单单脑袋不好使,中田我还是个空壳。我刚刚、刚刚明白过来。中田我就像一本书也没有的图书馆。过去不是这样的。中田我脑袋里也有过书,一直想不起来,可现在想起来了。是的。中田我曾是和大家一样的普通人,但一次发生了什么,结果中田我就成了空空如也的空盒。”
“不过么,中田,那么说来我们岂不多多少少都是空盒?吃饭、拉撒、干一点儿破活,领几个小钱,时不时跟女人来一家伙,此外又有什么呢?可话又说回来,也都这么活得有滋有味。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家阿爷常说来着:正因为不能称心如意,人世才有意思。多少也有道理。假如中日Dragons百战百胜,谁还看什么棒球?”
“你很喜欢阿爷是吧?”
“喜欢喜欢。若是没有阿爷,自己不知道会变成啥样。因为有阿爷,我才有心思活下去,无论如何要好好活下去。倒是表达不好,总像是好歹被什么拴住了。所以不再当飚车族,进了自卫队。不知不觉变得不那么胡来了。”
“可是星野君,中田我谁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也没有被拴上,字也认不得,影子都比别人少一半。”
“谁都有缺点。”
“星野君,”
“嗯?”
“如果中田我是普通的中田,中田我的人生想必截然不同,想必跟两个弟弟一样,大学毕业,进公司做事,娶妻生子,坐大轿车,休息日打高尔夫球。可是中田我不是普通的中田,所以作为现在这样的中田生活过来了。从头做起已经太晚了,这我心里清楚。尽管如此,哪怕再短也好,中田我也想成为普通的中田。老实说,这以前中田我没想过要干什么,周围人叫我干什么我就老老实实拼命干什么,或者因为势之所趋偶然干点什么,如此而已。但现在不同,中田我有了明确的愿望——要返回普通的中田,要成为普普通通的中田君。”
星野叹了口气:“如果你想那样,就那样做好了,返回原样好了。我是一点也想象不出成为普普通通的中田的中田究竟是怎样一个中田。”
“那是,中田我也想象不出。”
“但愿顺利。我虽然帮不上忙,但也祝你能成为普通人。”
“但在成为普通的中田之前,中田我有很多事要处理。”
“比如什么事?”
“比如琼尼·沃克先生的事。”
“琼尼·沃克?”小伙子说,“那么说来,老伯你上次也这么说来着。那个琼尼·沃克,就是威士忌上的琼尼·沃克?”
“那是。中田我马上去派出所讲了琼尼·沃克的事,心想必须报告知事大人才行,但对方没有理会,所以只能以自己的力量解决。中田我打算处理完这些问题之后成为——如果可能的话——普通的中田。”
“具体怎么回事我不清楚,不过就是说那么做需要这块石头喽?”
“是的,是那样的。中田我必须找回那一半影子。”
雷声变大,简直震耳欲聋。形形色色的闪电划过天空,雷声刻不容缓地紧随其后横空压来,一时间天崩地裂。大气颤抖,松动的玻璃窗哗啦啦发出神经质的声响。乌云如锅盖一般遮天蔽日,房间里黑得甚至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两人没有开灯。他们照样隔石对坐。窗外只见下雨,下得势不可挡,几乎令人窒息。每当闪电划过,房间刹那间亮得耀眼。好半天两人都开不得口。
“可是,你为什么必须处理这石头呢?为什么必须是你来处理呢?”雷声告一段落时星野问。
“因为中田我是出入过的人。”
“出入过?”
“是的。中田我一度从这里出去,又返回这里。那是日本正在打一场大战争时候的事。当时盖子偏巧开了,中田我从这里出去,又碰巧因为什么回到这里,以致中田我不是普通的中田了,影子也不见了一半。但另一方面,我可以——现在倒是不怎么行了——同猫们说话了,甚至可以让天上掉下什么来。”
“就是近来的蚂蟥什么的?”
“是的,正是。”
“那可不是谁都做得来的。”
“那是,不是任何人都做得到的事。”
“那是因为你很早以前出入过才做得来。在这个意义上,你不是普通人。”
“是的,正是那样。中田我不再是普通的中田了。而另一方面字却认不得了,也没碰过女人。”
“无法想象。”
“星野君,”
“嗯?”
“中田我很怕。刚才也对您说了,中田我是彻头彻尾的空壳。彻头彻尾的空壳是怎么回事您可晓得?”
星野摇头:“不,我想我不晓得。”
“空壳和空房子是同一回事,和不上锁的空房子一模一样。只要有意,谁都可以自由进去。中田我对此非常害怕。例如中田我可以让天上掉下东西来,但下次让天上掉什么,一般情况下中田我也全然揣度不出。万一下次天上掉下的东西是一万把菜刀、是炸弹、或是毒瓦斯,中田我可如何是好呢?那就不是中田我向大家道歉就能了结的事。”
“唔,那么说来倒也是,不是几句道歉就能完事的。”星野也表示同意,“光是蚂蟥都够鸡飞狗跳的了,若是更离奇的玩意儿从天上掉下,可就不止鸡飞狗跳了。”
“琼尼·沃克钻到中田我体内,让中田我做中田我不喜欢做的事。琼尼·沃克利用了中田我,可是中田我无法反抗。中田我不具有足以反抗的力量,为什么呢,因为中田我没有实质。”
“所以你想返回普通的中田,返回有实质的自己。”
“是的,一点儿不错。中田我脑袋确实不好使,可是至少会做家具,日复一日做家具来着。中田我喜欢做桌子椅子箱箱柜柜,做有形体的东西是件开心事。那几十年间一丝一毫都没动过重返普通中田的念头,而且周围没有一个人想特意进到中田我身体里来,从来没对什么感到害怕。不料如今出来个琼尼·沃克先生,打那以来中田我就惶惶不可终日了。”
“那么,那个琼尼·沃克进入你体内到底都叫你干什么了呢?”
剧烈的声响突然撕裂空气,大概附近什么地方落雷了。星野的鼓膜火辣辣地作痛。中田约略歪起脖子,一边倾听雷声,一边仍用双手慢慢来回地抚摸石头。
“不该流的血流了出来。”
“流血了?”
“那是。但那血没有沾中田我的手。”
星野就此沉思片刻,但捉磨不出中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