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喝酒,咕噜咕噜的,从前我们的报纸有个口号叫“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江湖是什么?江湖是拿来快意的。
弟兄们在三万英尺的云端时,我在黄埔。波光粼粼的江水穿过码头,笔直地远去。我想起林彪或许也曾在这个码头上发过呆,这个黄埔四期的学生击溃了众多的黄埔一期,乃至教师爷陈诚。不过鲜为人知的是,林彪曾因在深夜打手枪被关过禁闭,当时他训练完后未上交枪和子弹,放在枕头下,迷迷糊糊一摸就开了枪。黄埔的禁闭室里,曾蹲着一个元帅。
傍晚,我在暮色中爬上了琶洲塔,看见落日的余晖将长洲岛涂抹得像一尊金黄的卧佛,忽然想起林彪的枯骨在温都尔汗埋了三十多年了。那些勋章,那些逝水,存在过,然后远去。今天的阳光,已无法照见昨天的功名。
陪着80年代一起老泪纵横
九月,树叶簌簌地落,这样的时令适宜悲秋,适宜像砂眼患者一样迎风流泪。所以,他准备歇斯底里地抒情。
一个不再年轻的老男人,笨拙地挤上公共汽车,从杨箕村到天河体育中心,仅仅一站。他的掌心里,有一张被汗浸湿的演唱会门票。他借着灯光看着票,上面印着一些曾经熟稔的名字,他的鼻子忽然无声地酸了一下。
他叼着烟。天河体育中心的观众很少,偶尔来的,也多数是中年人。稀稀拉拉的,像冬夜里的萤火虫。光景不好,谋食艰难,怀旧已经成为一种奢侈。他把脑袋搁在膝盖上,无聊地等。
简陋的幽蓝色灯光浮起来,在中信广场巨大的阴影投射下,舞台如此缥缈。也好,怀旧不需要华贵。老人们来了。伍思凯、潘美辰、费翔、张洪量,鱼贯而出。
有一些衰弱的声音迎接他们。当年被他们电流般的歌声击中的人,已从弱冠少年变成了臃肿而冷静的中年人,肺活量早已锐减。当年华老去,舞台上的歌者只能用老歌来温暖聆听者冻僵的记忆,像寒夜里的壁炉。
80年代。连蝉声都是若有所思的80年代。那时随便拿一首歌,都可以震住现在那些像镀金马桶的歌曲。那时的吟唱,能在二十年后依旧抨击人们的内心。
他捧着脸。潘美辰在唱《我想有个家》,这么多年,她的声音一点没变。他想起自己两年前刚到广州时,去买床准备住进出租屋里,在村里的音像摊边听到了这首歌,心里打了个寒噤。
他想起八年前自己蛰伏在乡下,时常去城里找工作,但永远碰一鼻子灰。有一次,他怏怏地坐末班车赶回乡村,太困倦,在车上昏睡过去,忽然就醒了过来,因为车里在放潘美辰的《我曾用心爱着你》。歌声像针一样把他扎醒了,他望着车窗外,夕阳正无力地向山冈上的树林坠落,暮色越过田野扑过来,他咧了咧嘴,想哭却哭不出来。
他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在福州念大学,那时对岸的潘美辰、童安格、齐秦等来开演唱会,他很想去,但最低的票价也要八十元,思忖了许久,终于没能下决心花半个月饭钱去享受耳朵。十多年的时光,像一块石头急遽地沉没在海底,他终于看见潘美辰在三百米外挥舞着双手,如同招魂的巫师。青春能招回么?他抖抖索索地弹了弹烟灰。
潘美辰走了。姜育恒来了。这个曾经清癯忧愁的韩国华侨,如今一张胖脸油光可鉴。他想起1987年全运会开幕前,有记者采访当时的跳水皇后高敏,问她喜欢听什么歌,高敏说最喜欢姜育恒的《跟往事干杯》。那是他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姜育恒这个名字。十六年了,物是人非,那一年的全运会开幕式,就在眼前的天河体育中心上演。
姜育恒在唱《再回首》。无数观众在唱《再回首》。他也唱,他想起十多年前自己曾在学校凭这首歌拿过卡拉OK比赛的奖。可是,仅仅唱了几句他就哑了——这么多年的烟酒无度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嗓子。
他张着嘴,老泪纵横。
一切的从前,都焊死在时钟上了。姜育恒红极而衰,后来潦倒、酗酒,债台高筑,连女儿的学费都交不起。
过尽千帆。今夜,当那个谁在唱《十五的月亮》时,赖昌星正在加拿大蹲大牢;当谭咏麟唱《捕风的汉子》时,二十年前与他各据山头的张国荣已在墓床里躺了半年。80年代,死的死,伤的伤,如同一地的月光。
那个在天河体育中心看台上老泪纵横的男人是我。如今我在深夜孤独地敲打着键盘,这篇专栏将成为收录进我第一本文集的最后一篇文章。80年代那个蜷缩在草丛中睡去的少年,至今一事无成,只有病痛、白发和满腹的怅然。
窗外是天籁,夜雾愈发浓了。我想起80年代已经永久地逝去了,而自己十多年来漂流的里程已有数十万里,不知怎么的,就流亡到了这座城市。
体育篇
听听不同的鸟叫
最近我对凤凰台的陈鲁豫仰慕得紧,她对许多名女人的访谈很见功力,阴险而不着痕迹,聊着聊着就冲隐私去了,别人还傻不拉叽地当她是闺中密友,开始倾吐苦难情史。璩美凤啊,郎平啊,都先后中招。
那天我看见她对面坐了个女人,做娇柔老柳状,仔细一看,居然是我上大学时与全班男生集体爱慕的杨钰莹,多年不见,杨姨显然老了。杨钰莹不停地扭动玉脖,甩动秀发,说:
“我跟他分手时,约好将来谁也不许变老,……”我当时在喝啤酒,被呛了一下,我心想不知哪个道士又发明了长生不老的炼丹术,改天自己也去买一粒。后来我听了半天,才知道她在说自己跟一个大走私犯的侄子那个什么的经历。杨钰莹还说要连生三个孩子以便把汽车后座填满,看来走私确实来钱。郝董够有钱了吧?也就生两胎。在沈阳的世界杯庆功会上,郝董吻了杨钰莹一下,我们应当视为已生两胎者对欲生三胎者表达的一种景仰。
令我称奇的是杨钰莹居然声称自己毫无过错,还抨击媒体污蔑她,我想这个女人够刚烈的,不简单,若早生几百年又是一个杜十娘。
看完电视我又看小说,有个据说是作家的人写慕绥新,一张口就称其“老慕”,把这个大贪官描绘成一个身患癌症还四处招商引资的人。我想:这世道真的乱了,我们从此辨不清黑猫白猫,也辨不清妓女处女。
《汉书》云:口含天宪。所以公孙龙说:白马非马。所以克林顿说:口交不是性交。
不过这种声音的存在很重要。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什么鸟叫都有存在的理由,你不能因为喜欢八哥就割了乌鸦的音带。所以我们可以存疑,可以冷笑一声,但不要轻易下定论。
我想提出的观点是:我们应当尊重每个人的话语权,尤其是在许多真相解密之前。几天前年轻编辑王星约我写稿,说要弄个“妖魔化甲A〃的专题,我一听就急了,这些年我也没少往甲A身上泼污水,这专题不是扇我耳光吗?他约我写这稿是典型的与虎谋皮。我说甲A就是烂就是脏,咱们不仅没妖魔化它,还手下留情,只把烂疮上的膏药掀起了一角……
后来我回想起来,“妖魔化甲A〃其实是中国足协的观点,他们还在自己的官方网站发帖子反妖魔化。客观地看,足协的论调也有一定道理,这个社会有许多阴暗面比中国足球肮脏得多,而足球只是因其曝光率高而成为靶心。假球确实猖獗,但一年的总交易额还抵不上一个贪官的家产。所以,听听足协的声音或许能使我们的灵台更清明。
同样应当被倾听的还有王治郅和周宁,这两个人最近被渲染成了坏孩子。但我没觉得他们有多坏。作为当事人的王治郅至今保持沉默,这是一个很大的疑团。按照篮协的说法,王治郅是被小人带上了邪路。但按我推测,多年前马健的遭遇肯定给王治郅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也许王治郅和马健的最终结局是一样的。两个巨大的身影相继倒下后,我们可以简称为“马王堆”。
还有周宁。我无意为他那一柱擎天的中指辩护,但我一直认为,对极个别犯贱的球迷,反击是必要的。我们都知道贝克汉姆也曾用中指捍卫了自己的妻儿,周宁为什么不可以?像这种事情应当球员球迷各打五十大板。我们迄今听到周宁的声音只有道歉,没有愤怒,这是一种在生活压力下扭曲了的声音。正如龚晓跃所说:生存的压力比生命的尊严重要得多。
我喜欢听不同的鸟叫。在禽类中我比较厌恶鹦鹉,因为它永远没有自己的声音。曾有朋友想送我一双红嘴鹦鹉,我说好啊我还没吃过鹦鹉肉,吓得他不敢送了。在我看来,乌鸦和猫头鹰的啼叫更能揭示自然界的黑色规律,这是我拿弹弓打鸟多年总结的深刻经验。
烂人,你为何不忏悔
在南方体育鸡飞狗跳的编前批判会上,我始终对刘大嘴心存恐惧。主要是他声如破锣,常把我从梦中惊醒,而且不知为何,他一说到璩美凤就会流口水,让我想起巴甫洛夫著名的动物实验。在我睡眼迷离时,经常出现一幅情景:刘大嘴用纸巾擦擦嘴,痛心疾首地说:我是一个烂人。
“我是一个烂人”——多么质感、精准、传神的语言,就像夏夜的一道闪电,映亮了我
们欲盖弥彰的内心。自从多年前某罪犯歌星推出华语专辑《铁窗泪》之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如此深刻的自我批评了,而且这一经典反省是出自台湾传奇荡妇璩美凤之口,更令全球华人羞赧。有谁敢像她那样在电视上为一次正常健身运动而忏悔?没有。生猛如成龙大侠,能把扫堂腿舞得跟电风扇似的,也不敢承认是吴绮莉孩子她爸。当然,所有男人面对隆起的肚皮都会满脸惊恐,继而绝望地喊:“不是我干的……”约克对乔丹也这么说来着。
所以说,承认错误不容易,承认自己是个烂人更不容易。有些人明明患了杨梅大疮,还要美化自己“肿烂之处,灿若桃花”,比鸳鸯蝴蝶派还抒情。
这个春天是一个烂人辈出的季节。先是某前国奥球员一夜之间就成了强奸犯,这人我见过,去年他还在场上蹦,后来就像入秋的蚱蜢没了影,据说受了伤,没曾想是享用免费牢饭去了。监狱是个好地方,有铁丝网和大狼狗护卫,不必担心再次受伤。
然后就是龚建平被抓。这厮有一句妙语:裁判无非是听足协使唤的一条狗。现在警察打狗,根本不看主人脸色。足协也索性将手笼在袖里做假寐状。最滑稽的是足协高官刚说裁判问题已解决,黑哨马上就被捕,活像一个妻子正向丈夫辩解自己的清白,衣橱里便探出一条毛茸茸的大腿。
俗语说一叶知秋,同理,从一片叶子的腐烂可以窥见树根的腐烂。有消息说,如今想当国家级裁判,得花十多万去买。先前只知道有卖官鬻爵,想不到一只小哨子也值这么多钱。
烂人是社会的必然产物。《三字经》说:人之初,性本善。这话值得商榷,但确实没有谁天生是个烂人。璩美凤也曾冰清玉洁,黑哨也曾两袖清风——后来才变成了两袖腥风。所以我们谈到烂人时,不要停留在腐烂、糜烂的皮肤表层,要多想想璩美凤身后的那些烂男人,还有黑哨身后那些至今仍躲在暗处的阴森面孔。
璩美凤在新书序言里说:如果你看过了我的身体,那么请继续观看我的心灵。这个女人的坦诚总是震撼着我们的眼皮。我一直觉得,跟一些人相比,她远非最无耻的。
同样震撼我的还有一幅以前报纸上的图片:一个天生被传染艾滋病毒的孩童若无其事地握着玩具。他已经烂到了血管里,但自己还不知道。死亡正蹲在暗处等他,他仍在幸福地傻笑,对即将砸在头上的陨石毫不理睬。身为烂人,也许必须学会懵懂。
看不懂就装傻
某天晚上,办公室倏然飘来一阵诡异的噪音,偶尔死寂,偶尔像杀猪或扔炸弹。一个同事满脸惊悚地跑来问:发生什么事了?我头也不抬就答:著名乐评人张晓舟在听摇滚。同事不信,去看,果然。
我对摇滚这类灵异的玩意历来不敬而远之,贫瘠的知识仅限于黑豹、唐朝、鲍家街四十多号(具体数字忘了,我总是记不清门牌号)。有人说张晓舟的乐评比球评好,我赞成——主要是他的球评我能看懂,而乐评我看不懂,什么敖博啊祖咒啊光听名字就让人肃然起敬。所以说,摇滚是张晓舟手中的一根教鞭,他一谈音乐,我们都变成了哑巴。偶有精通革命史的魏寒枫跳将出来,大谈艳情轶事,才令话语权不被垄断———以革命对抗摇滚,以全裸对付半裸,以更有趣抵御有趣,这是克敌之道。
我对摇滚以及张晓舟所持的态度充分说明本人虚怀若谷,众所周知,这世界有很多人但凡遇上自己看不懂的事物便斥之为傻B,以此掩饰无知和浅陋。我早年曾是横行校园的现代派诗人,常弄些肉麻而隐晦的意识流蛊惑小女生,后来被一群君子围剿,我悲愤地说:你们懂相对论吗?干吗不骂爱因斯坦是傻B?
咱们的老祖宗说什么来着,吾生而有涯,而学也无涯。如果单就个人感觉而言,毕加索和凡高的作品与我二十年前走的套路颇为神似。我上小学时,也爱在厕所门板上画裸体小人,寥寥数笔囊括了人体主要器官,很是传神,因此后来看毕加索的画感觉很亲切。不过既然有鉴赏家说他们好,我虽然心里纳闷,却也不便在公开场合诽谤两位前辈。这桩例子还揭示了另一个深刻的哲理:只要你坚持不懈地乱涂歪歪斜斜的春宫画,就有可能成为大师。
春节期间,我跑到网吧里为一家期刊写烂稿挣外快,一边飞快地打字一边快活地计算着稿费,偶尔查资料时发现又有人在网上骂中国队了。中国队踢贺岁杯是很烂,不过大过年的嘴痒骂人不太合适,而且骂这种怪胎队伍风险很大,它没准哪天又突然雄起掴你一耳光。我是有过惨痛教训的,去年先是往死里骂,后来十强赛噎得翻白眼,只好改写沈阳的夜生活。
我们遇见看不懂的东西,最好打哈哈装傻。因为事物往往有很多个棱面,我们又没有苍蝇那样的复眼,戴上眼镜也就四眼,所以只能观测事物的个别性征,也许是脸蛋,也许是屁股。
如果我告诉你,有一个人,从不喝酒也不吃猪肉,你会猜是和尚;可是这人又酷爱泡吧和谈恋爱,你会猜是花和尚;但他留长发且不住庙里……猜不出了吧?这厮名唤张晓舟。经验论常有失灵的时候,有些人就像一颗私奔的彗星,脱离了原本运行的轨道,比如张晓舟或中国队。
属虎的我和不吃猪肉的张晓舟显然毫无共同语言,见面总是讪讪。我是沉默的实干家。每逢他在餐桌上大谈摇滚,我总是暗自窃笑,同时把筷子伸得长长的,将他唯一挚爱的剁椒鱼头吃个精光。
轻逸是一枝昙花
春节前的一个傍晚,我在远离广州的边城。夕阳余晖像猪油般滋润着街道上悠闲的路人,我在报摊上买了三份报纸,一份《南方体育》,另有当地的早报和晚报各一份——上述报纸曾相继提供了我几年来的饭钱。我把三个新老东家卷成一筒夹在腋下,像鸭子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在暮色里。
走累了,就蹲在街边看报纸,姿势极难看,反正龚晓跃看不见———他历来强调优雅。
如果他用天文望远镜窥见一个《南方体育》的人这样当街玷污《南方体育》,肯定要通知杨二扣我的钱。
必须承认,在自己旷工开溜时看那期报纸感觉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