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吧?雷公寨他就赶起我们走,这麻溪铺又不是他家了,他还要跑起来啰嗦,真是吃饱了没事做!对,肯定是脑壳有病,搭歪了哪根筋。 龙贵也在一边催:“汪老板,请吧。” “哦,请,请。”汪兆丰也就顾不得多想,带了保镖随大管家而去。 ——一路走,他一路总觉得心里别扭扭的不蛮对味。 ——古古怪怪的,到底什么意思嘛? 他这么心里打鼓的时候,远处的田伏秋也悄悄停住了脚步。 转回头,看到汪兆丰、林湘君他们远远的背影淹进了赛场的人潮中,他就晓得自己刚才的一番话,全没被人家听到心里去。 就忍不住摇了摇脑壳,心里头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林湘君一路也回了好几次头——她总感觉那个闷汉子话里有话的好像有些深意,并不像脑壳真的不正常。 但又实在想不出到底有什么深意。 这么一犹豫,就已经走进了赛场,就看到四四周周到处是欢腾,热热闹闹吵得她想不下去,后来她看到穗穗她们几个挤在前面的人群里头,还跟她挥手打招呼,就想是不是过去问问穗穗,看她晓不晓得她阿爹话里的意思,但两边虽隔得不远相互看得见,却人山人海的实在水泄不通难得挤过去,也就只好作了罢,心想等看完龙舟赛,再问她也不迟吧? 再说现在青岩潭里,十几条龙舟已然整齐排列,即将开始的比赛也实在是吊起了她全部的兴趣,让她无暇再想别的事情。 船头鼓手船尾锣,中间桡手两排坐,一条条龙舟正整齐待发。 耀武的船和石三怒的船,就在最边边上紧挨在一起。
赛龙船(12)
本来倒不是挨在一起的——麻溪铺的龙船,照例应该排在十八条龙船最中间的好位置,但耀武今天偏不肯,他要等,等在岸上不下水,一直等到十七寨十七条龙船都排好了,等到石三怒的船在最边边下了水,他这才招呼桡手们抬船下水,挤进去挨着石三怒放稳了船。 ——他早就定了主意,今天偏要跟这个生错了眼睛的野路货面碰面较个高低,让他晓得一下龙大少爷的厉害。 两条船紧靠一处,中间不过隔开丈多宽,两个人脸上一根眉毛都看得清白。 耀武就捏紧鼓槌,立起眼睛狠狠地瞪石三怒。 迎着他挑衅的目光,石三怒却是满脸寡淡的全不在乎,他个头本来就高过耀武,这时偏故意仰起个脑壳,眼睛飘飘地仿佛根本没看见这个人,让耀武觉得一拳头猛力打在了棉花垛上,软软的,没得着力处。 耀武就觉得心里越发窝足了火,就冲着自己的满船桡手,劣狠狠地吼: “都支起耳朵给我听清白,等下,个个给我逮起劲,不逮赢那些不晓得哪条阴沟里钻起来的瞎猫野狗子,老子不叫龙耀武!” “汪老板请。” “龙镇长请。” 汪兆丰到了观礼台下,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这个昨天认得的镇长十四太爷着实了不得——一大堆本地乡绅、老板,外加十几个寨子的寨首,个个人模人样看起来不是小角色,但站到他面前,却低眉顺眼,一个个大气不敢多透一口。他不动步没一个敢动步,他不登台没一个敢登台。 汪兆丰就提醒自己眼面前是位真正的土地爷爷,提醒自己要恭敬礼让时刻多矮三分,见太爷客客气气请自己先登台,就赶紧地往后缩,赶紧地让。 但十四太爷素来礼仪规矩看得重,满场子只有汪兆丰一个外客,哪有不先敬客的道理? 两边就你来我往让了好几道,末了还是并肩一同登了台。 团丁抢上前拉开正中的几把椅子,太爷先不由分说,硬将汪兆丰按在左手边的座位上,这才四平八稳,在台正中的椅子上坐下。 回头指起右边另一张空椅子,就招呼着众人:“各位,坐呀坐呀。” 几个有资格靠前坐的乡绅就互相推让起来,就纷纷地讲您先请您先请,讲太爷身边哪是我坐的地方,我坐后头,您老年纪大,您老坐才是道理,您是太爷的本家本族,您坐才对喽…… 正在这般客套推让得好像进了君子国,人群后头,却嘶哑哑钻进来一个声音: “哎哟,都讲斯文啊?那,就便宜我这个不斯文的坐坐吧。” 几双手臂粗狠狠把乡绅们两边一扒,四条腰挎短枪、一色玄衣的汉子蛮横地分开了一条路。 ——一个瘦干干矮矬矬傲起双眼睛的瘸脚残废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捏起根拐棍,拖起条拐腿,他大模大样歪上来,一屁股就坐在了太爷右手边的空椅子上。 汪兆丰就看到身边的乡绅、寨首们悚然变色,看到几个挨得近的掌柜吓得当时就往后缩,看到太爷身边几个团丁伸手就按住了枪,看到一座台上好像突然撞邪闹了鬼,一下子吓心吓胆,人人屏气! 连太爷的眉心都压不住一跳! “麻大扛把子?” 瘸脚手一拱:“十四太爷。” 汪兆丰虽不晓得来的是个什么角色,但只要没瞎了眼睛都看得出,这瘸脚残废来者不善,他的名字在这里,显然如雷贯耳,令人闻风色变。 太爷倒是飞快地恢复了平静,笑吟吟拱手还礼:“今天这是什么风,居然把大扛把子吹起我麻溪铺这小码头来了?” 瘸脚也满脸笑:“端午节,刮南风嘛。” 太爷就摆起一脸的惊讶:“天坑岭在西,麻溪铺在东,南风刮得麻爷动,倒也怪了。” 瘸脚讲:“听十四太爷这个口气,这麻溪铺,我麻大拐子是来不得?” “岂敢?大扛把子纵横湘西,哪个熊心豹子胆敢拦您的大驾?”太爷脸上挂起笑,口风却硬硬地一转,“——只不过,各家一亩三分地,土地爷还分个山头水面吧?”
赛龙船(13)
麻大拐子就哈哈笑:“十四太爷,多虑了哟——三州六府、远近百里,长了耳朵的哪个不晓得,这麻溪铺是十四太爷您龙家的地头,您算山里土地爷,我是过路仙,强龙还压不得地头蛇,何况我一个拐脚残废?——太爷的章程,我麻大拐子守起就是。” “那就好。”太爷这才收了笑,“却不知大扛把子大驾光临,有什么贵干?” “过节。” “过节?” “没错。不瞒十四太爷,我麻某的干伢崽今年满十八,我是专门带他到麻溪铺来过节的。” 太爷就问:“却不知令公子是哪位才俊啊?” “太爷已经见过了。” “哦?” 不等太爷往下问,就听到后面噔噔脚步响:“十四太爷。” 跑上台的是赵积福,他气喘神慌心急火烫地也没看一眼周边边有什么不对头,冲过来凑起龙太爷耳朵边就讲:“兄弟们打听过了,刚才那帮子闹屈子祠的,好像……好像是排帮的人!” 汪兆丰就觉得全身一紧,脑壳顶上轰地一声好像炸了个响雷! “不是好像,”一边的麻大拐子笑嘻嘻接过了话,“本来就是!” 他手往青岩潭里一指:“看到没得,最边边船头掌鼓的,就是我的干伢崽石三怒。我养他到十八岁,就等起看他今天给我拿个头名回山。” “哦,是吧?”龙太爷就讲,“那——我孙子只好放点让了。” “用不着。我养的伢崽,我晓得。”麻大拐子口气硬邦邦。 两双眼珠就相互对起看,两张脸就相互对起笑。 笑得那么客客气气。 看得那么假惺惺好像眼睛里头都装了根刺。 只有汪兆丰在一边,整个人都呆成了一桩木偶。 那一下子,他只觉得兜头有盆冰水浇下来,浇得他心里激灵灵地一抖,浇得他木手木脚全身发僵脑壳里却突然什么都清白了。 ——他是走过雪峰山贩过货的人,晓得雪峰山北路这方圆百里,水面上的霸主就是沅水排帮,帮主便是个姓麻的,心狠手辣名头大过天。这回他不照规矩走水路故意躲开排帮,一路上心里早就念过几千几百道观音菩萨,保佑让他莫撞到这家伙手上。 他没想到想躲的偏生就躲不过。 这一刹那,他心里就像打起闪电般,闪过两张面孔一堆事: —— 一张憨憨傻傻永远带起副老实笑容的脸,那是他雇的那个向导老马勺。 —— 一张闷头搭脑永远板起好像别个欠他钱的脸,那是那个雷公寨的田伏秋。 他想起进山雇向导的时候,只有这个老马勺要价便宜一点都不讨价还价; 想起每逢走到岔路,老马勺好像条狗一样,不是肚子急就是要寻棵树撒泡尿; 想起客栈马槽里那十几匹突然就病翻了一地的马; 想起老马勺一脚踢飞的那几块石头; 想起十里坡上碰到那条蛇的时候,他隐隐感到的什么不对头——当时他吓心吓胆不曾细想,现在却突然省过了味——整个商队那时人人大呼小叫,偏偏没听到那个一天到晚嘴巴不歇气的老马勺的声音,那时候老马勺在做什么?好像是一个人落起后面,蹲在地上不晓得搞什么名堂…… 他就想起在雷公寨,他刚一喊老马勺过来,那个田伏秋就毫没来由硬要赶起他们走; 想起方才田伏秋蹲在路边边,神神道道讲的那番让他摸头脑不着的话; 那番话刚才还让他疑心这田伏秋是不是脑壳有病,现在却意味深长有如当头棒喝让他猛省…… 汪兆丰突然觉得自己蠢得就像头猪! 伸手一抹,他才发现脑壳上冷汗涔涔已经流成了一片。 他就提醒自己要镇定,千万要镇定莫慌手脚,稳了一稳心思,就向身边的保镖一勾手,贴起保镖耳朵吩咐了几句,保镖蓦然变色,看了麻大拐子等一眼,就匆匆而去。 麻大拐子的手也不经意地轻轻一挥,他身后,一名挎枪汉子就跟起从另一边也下了台。
赛龙船(14)
只有坐在中间的太爷不动声色。 用不着看右边的麻大拐子同左边的汪兆丰,这一刻,他心里早已是透透亮亮,把今天这出戏的原因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就笑眯眯堆起了满脸的和蔼:“大扛把子,汪老板,各位,这龙船只怕都等急了,是不是就开始吧?” 麻大拐子就喊:“好哇,开始吧。” 汪兆丰也赶紧:“哎,哎,开始,开始。” 一边讲,他一边忍不住擦了一把汗…… 招魂的长幡舞动,引灵的响铃声声。 梯玛师郎手摇响铃,背插长幡,且歌且舞,踏水而行。 那干直、凄厉、悲凉、玄幻的长歌之声,便撕心撕肺地回旋在宽阔、深幽的青岩潭面上—— “三江的鱼龙哦——莫食我大夫之体—— 九河的虾蟹哦——莫食我大夫之肉—— 大夫大夫——楚之魂兮—— 大夫大夫——魂归来兮——” 龙船上,潭岸边,千百人便一齐同声:“大夫大夫——魂归来兮——” 悲凉凉的祭歌声中,船上、岸边,便挥起了无数双手,便有无数新蒸的米粽纷纷抛入潭中,深幽幽的青岩潭水,便四处地溅起一片片银亮的水花,溅起一片片传承千年的怀念。 太爷起身,举起了三眼铳。 这一刹那,龙船起点,所有的龙船手屏气凝神。 这一刹那,岸边,千百观众同样鸦雀无声。 砰!一声铳响。 “嗨!”鼓手一齐持槌,桡手一齐操桨向天。 砰!二声铳响。 “嗨!”鼓手一齐张臂,龙舟手一齐摆桨躬身,拉开了姿势。 砰!三声铳响。 所有的鼓槌便一齐落在鼓面,所有的桡桨便同时猛落入水,所有的嗓子便都暴雷般呐喊出来,水波飞溅中,龙舟竞发! 岸边边围拢的几千观众也同时爆发出来,鼓劲加油的“逮起”之声,震天价响彻水面! 青岩潭里龙船齐发的那一刹那,商队的保镖朱彪刚刚一步冲进了客栈门。 进门就看到一桌子残羹冷炙歪倒的酒壶,桌边边上趴了看货的一个保镖和两名伙计,旁边还空了一个座位,朱彪心里激灵灵地一弹,还当几个人出了什么大事,但随即闻到一股子酒臭刺鼻欲呕,听到一个伙计呼呼地正扯猪婆鼾,才晓得这几个是醉翻了,就上前一巴掌一个拍过去:“醒醒,醒醒,快些醒醒!” 几个人显然醉得有蛮狠,巴掌拍过去哼哼叽叽脑壳都懒得抬。 朱彪操起边上一壶冷茶,对另一个保镖脑壳顶上就一浇,那保镖这才腾地弹起来:“哎,什么,什么?” 朱彪就问老马勺人呢。 “老马勺?”那名保镖还糊里糊涂脑壳发晕,嘴巴里胡言乱语地老马勺老马勺他刚才在啊,他还耍赖皮欠我一碗酒,哎他躲起哪里去了,边讲还边伸起脖子往桌子底寻,直到看朱彪一把扯出了手枪,才吓得猛省过神来,问:“怎么了?” 朱彪也顾不得跟他多讲,扯起他就往放货的仓房里跑。 才到门口,就看到锁起的仓房门被撬脱了锁,门也开了一条缝,另一个保镖这才晓得路数不对,赶紧扯出枪,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定了,朱彪一脚上去踢得门一开,两支枪对准里面,朱彪就喊:“都莫动!” 仓房里头,正在开包看货的两个人吓得就一弹! 那正是老马勺同吴疤子,吴疤子条件反射伸手就拔枪,被朱彪眼明手快一枪先打中了手臂,老马勺甩起一包货就砸过来,把朱彪砸得一翻,另一个保镖对他就开枪,一扣两扣枪不响,才发现手枪的弹匣早没了踪影,老马勺扑上来一把抱了他,一面就喊:“五爷快走!” 等朱彪爬起来再举枪,吴疤子已经撞破了窗户格子腾身而去。朱彪一枪柄打晕了老马勺,翻过窗户就追。 窗户外是客栈后头的一条窄巷子,朱彪刚落地,就看到前面跑来一个拿枪的汉子,他认出那正是刚才观礼台上麻大拐子身边的随从之一,汉子扶住吴疤子边退就边举了枪,朱彪幸亏躲得快,子弹擦起脑壳顶上过去了,他往墙后头一躲缩起脑壳也不敢往外探,手伸出去对起前面砰砰砰乱放了几枪,等了一气听不到动静,伸脑壳一看,只看到一线血一路洒过去,汉子同吴疤子早跑得没了踪影。
赛龙船(15)
鼓声如雨,呐喊如雷,青岩潭这时节正如一锅沸油般地热烈! 四面观众潮水般的“逮起”声中,十几条龙舟奋勇争先! 争到先的是耀武,发舟的铳一响,他的龙船就抢得上风一马当了先。 他后头是石三怒,紧咬起他的船不过几尺远,再往后,十七寨的龙船也在死死地追。 擂起鼓,耀武倒不蛮看自家的桡手,扭脖子瞪眼珠只死狠狠地盯起旁边的石三怒——他现在心里只有这一个敌手。 擂起鼓,石三怒倒不见半分着急,反倒挂起一丝笑,美哉哉好像场子里是他领了先。 擂起鼓,六伢子一路闷起个脑壳,根本不记得两边看——他现在脑壳里就觉得一片空白,就只剩了师父讲过的那句话:莫着急,自顾自,自顾自,莫着急。 “龙耀武——逮起!龙耀武——逮起……” 观众人群中,月月的喊声特别高——从龙船一起飙,她就觉得兴头头全身都发了烫,盯起龙耀武眼睛里早没了别的龙船。 穗穗却没有喊。 看着满潭争先的龙舟,此刻的她,只觉得眼前乱哄哄怎么那么杂,心里乱糟糟怎么那么慌,连该帮哪个鼓劲都不晓得了。 站在她身后,耀文同样没出声,他本来还提醒过自己要给阿哥加油,但真正到了该加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心思怎么老不在比赛上面。 他发现自己的眼睛不记得看龙船,倒不自觉地总在悄悄瞄前面的穗穗,想不瞄都收不回…… 观礼台上,这时节倒是和风细雨不晓得几多君子一个,全不似赛场里的剑拔弩张。 麻大拐子端了碗茶慢条斯理直用碗盖理茶叶,眼珠子都没往赛场上瞄一下,一脸满不在乎好像胜利的归属根本就不是什么悬念。 十四太爷也悠哉哉地端起茶碗跟他比闲心:“大扛把子,来,尝下我麻溪铺的雨前茶,比天坑岭的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