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林湘君和月月早就闭起了眼睛,耀文也扭开了头,不敢直视这血腥。只有穗穗还呆呆地看着,看着那汉子肆无忌惮的凶野。 瞿先生的脸上,水纹不惊。 迎着这双凶悍悍的眼睛,看看眼前这碗腥红红的人血,他心里也不禁想好狠的角色! 就冲这般狠角色,就冲这般神鬼难挡的一往无前,如何能不给面子? 微一犹豫,他提笔蘸上人血,点在了傩面汉子的龙眼睛上。 气势上输了个一干二净,点睛又被对方抢了先,耀武瞪着那打头傩面的汉子,直气得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 一旁,十四太爷却悄悄向站班的赵积福勾了勾手指: “去,摸一下这帮人的来路。” ——九弓十七寨的龙船早就齐了,这半路撞进一个程咬金,必不是什么善角色! ——今天的龙船赛,只怕不得安宁!太爷心里就阴沉沉地想。 “来来来来,满起满起……” 屈子祠里横生变故的时候,“沅宾来”客栈里,一桌酒正喝得到了兴头上。 ——大过节的人人开心,偏留下自己焦干干守起一堆货,保镖与两个伙计本来烦得死,还好有个老马勺为人大方,居然肯掏钱打酒请大家的客,够意思!
赛龙船(8)
山里的苞谷酒辣热热劲头不小,老马勺嘴巴皮子风趣一堆荤素故事更是笑破人肚皮,本来讲好只是吃两杯解个小馋,后来便喝起了劲头,便一壶接一壶开始收不住,直喝得保镖、伙计面红耳热,直喝得老马勺粗起脖子直拍桌子:“再来一壶,再来一壶!” 保镖就拍起老马勺的肩膀:“老马,你看让你破费,几多不好意思。” “哎呀,几壶酒算个卵哟!”老马勺显然是喝高了,拍桌打椅地发豪气,“我老马勺一没得婆娘二没得崽女,光一个卵碰卵,挣这几个脚力钱做什么?买痛快嘛!买得痛快到,就值!来来来,碰一个。” 几个酒碗便又碰在了一起。 墙角那边,那个昨天来的客人也在吃中饭,桌上也摆了一壶酒。 到底一个人孤单单没得意思,他喝酒也喝得闷头闷脑,并不往身后的热闹看上一眼…… 青岩潭在镇子的南边,隔镇子不过一里多远。 这潭听来名字不响,其实了不得,足有七八百丈长,百多丈宽,一两千亩水面平平坦坦,放在别的地方,这算得不小的一个湖,但竿子营的习惯,不管水面大小,一概都叫做潭,于是听来就不甚起眼了。 青岩潭不仅宽阔,水也奇深,船到潭中,一竹篙从来打不到底,最深处到底有好深,哪个也讲不清,只听老辈人讲这潭底连着雪峰大山底下的暗河,由此可以直达三州六府。几百年前,竿子营古往今来第一条好汉龙大太爷在这潭上曾碰上一条猪婆龙兴风作浪,掀起的大水冲坏了几多人家,淹杀了几多乡邻。大太爷是个狠英雄,便操了刀子下潭跟它拼命,被那猪婆龙带入水中,三天三晚不见人浮起,龙家上下哭啼啼都备好麻衣孝带准备给他办丧事了,却不料快马传来消息,大太爷在几百里外的常德府钻出了水面,手里还抓着龙须三根。原来那猪婆龙是沅江的龙君,青岩潭是它晒太阳的地方,它斗不过大太爷,便往家里逃命,大太爷揪住它龙须不放,直闯入沅江底下的龙宫,奋起神威,水底下大战三天三晚,斗垮了三千虾兵蟹将,打服了老龙小龙,猪婆龙才服软承认自己不是对手,愿将青岩潭永远送把大太爷。太爷见它答应再不来兴风作浪,便揪了它三根龙须以示惩罚,浮出水来一看,才晓得自己竟然已在常德府。 这传说是真是假谁也不知,反正大太爷早已是竿子营各样传说中神一般的英雄豪杰,讲他杀过百十条龙只怕大家也会信。 猪婆龙把潭送与了大太爷,此后这潭上便风平浪静再无水患,夏日里山洪暴发这里倒成了洪水的好去处,不管多大的山洪涌进来,青岩潭也不见涨起一尺两尺,潭里又有捉不尽的鱼捞不完的虾,养活了四四周周不少家贫无依的竿民。 另有一样大用处,便是每年端午节的赛龙船,必在这水深浪静的潭上举行。 此刻的青岩潭,宽阔的水面深幽幽的碧绿,潭水两端,系起了标识龙船起点与终点的红绸绳。岸边靠终点处,一座牌楼扎红结彩,牌楼下,便是空着的观礼台,台上摆了几排桌椅,那是等一下比赛时,十四太爷同各家乡绅、寨首们入座观赛的地方。 观礼台前,一线排开几十口热腾腾的大蒸锅,蒸锅里蒸着成堆的米粽,糯米与粽叶的香气被火一冲,直飘得满潭皆是。 观礼台正中,一把牛角短刀扎红带彩,用绸带悬在半空中——这便是赛龙船获胜者的奖品了,能赢得这把牛角刀的,便是竿子营这一年最大的英雄好汉,若这胜者还是未成亲的后生伢崽,那当场就要成为拜过梯玛的妹伢们追逐的对象,成百的绣荷包包他接不赢了。 从观礼台两边散去,潭水四周,观者云集,男女老少,已挤得层层叠叠,刚拜过梯玛的妹伢们更是纷纷挤在最前面——她们是要来龙船赛上寻后生伢崽送绣荷包的,自然没人跟她们抢位置。 妹伢们挤得最多的地方,便是龙船入场的夹道口,这里离龙船起点不远,龙船手们便要从这里抬了龙船下潭,哪个高大英武,哪个眉目清秀,站在这里都能看个清清白白。于是一个个妹伢也便自然站成了两道人墙,眼闪闪地盯住了入口。
赛龙船(9)
鼓声阵阵中,一支支龙舟队正从夹道的人群中次第入场,每走进一寨的队伍,那寨子的老少男女便会大声叫起好来,为自家的好汉们鼓劲添彩。于是整个赛场上,欢呼之声便一阵阵地此起彼伏。 穗穗、月月、耀文这时也便挤在人群中,争相看着。 “哎,龙耀武,龙耀武啊!”突然间,月月兴奋得挥手喊了起来:“龙耀武——逮起——” 进场的,正是耀武带头的麻溪铺龙船队。 他一路进场,一路就眼睛溜溜地到处寻那个他心里挂念的妹伢,四下里人山人海正寻得他急,听得有人喊他的名字,才一转脑壳,就看见了穗穗正站在声音来处的人群中,他便兴兴头头举起手中的鼓槌,向她使劲地挥舞。 奇怪的是向他直挥手直叫喊的,并不是穗穗,倒是站在穗穗身边的另一个妹伢。 “龙耀武——逮起——” 那妹伢喊得好来劲。 耀武不晓得这是为何,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妹伢眉眼熟得很,待看到妹伢身后站起的阿弟耀文,才猛然想起来,这不是书院瞿先生家的女儿月月么? 难怪耀文会跑起来看龙船,他跟瞿家常来常往,必是被这月月拉起来的。 倒是那个水嫩嫩让他心慌意乱的妹伢从屈子祠到青岩潭,就似乎一直同耀文和月月拢在一处,他晓得弟弟在麻溪铺也不得有什么相熟的妹伢,那妹伢必是同月月结伴来的,就赶紧向月月笑,赶紧向她挥手点头。 ——既是同那妹伢相熟的人,他龙耀武自然怠慢不得。 看见耀武竟在向自己挥起手笑,月月就越发地来了劲,越发地喊得响。 她突然却发现四四周周不对头,刚才还喊声一片的人群突然一下子安静了,安静得自己的喊声单单地显得那样突兀。 一转头,就看到那支戴着山鬼傩面的龙船队正走进场子。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人群,刹那间鸦雀无声——这支狠煞煞、横蛮蛮的队伍,这帮魔怪般凶悍、血腥的男人,仿佛自然地散发着一股子无形的威慑,震慑得四周周的人群一齐哑了口。 人群中,似乎也没有属于他们的观众群。 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阴森森地走了进来。 打头的傩面汉子突然停了脚步。 扫了一眼人群,他突然变了方向,径直向观众走来。 凶神恶煞的傩面下,那双眼睛亮闪闪、凶煞煞、直勾勾,直盯着前面的什么目标。 直走到穗穗这群观众面前,傩面汉子这才站住,突然一把掀脱了脸上的面具。 ——那张被丹砂涂得鲜红的黑绷绷的脸,正是曾在青岩河上堵住穗穗的那个凶野后生。 他的身后,众傩面汉子也同时掀去了面具。 ——那正是与后生同船的那帮凶野汉子们。 “喂——”后生扯开了黑粗粗的嗓门,“你叫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四周观众的眼睛便一齐落在了穗穗身上。 ——大庭广众的,居然扯起嗓子问人家妹伢的名姓!人群中不由得响起了一片嗡嗡的惊诧议论——这倒真是厚皮没脸从没见过的新鲜搞法。 众目睽睽下,穗穗的脸,一下子就飞红了。 那后生不见她答话,扯起嗓子又喊:“我问你呀,你叫什么?” 远处,耀武愣起了。 身边,耀文也愣起了。 只有月月来了劲,直推起穗穗喊:“讲呀讲呀!” 穗穗红起脸,推开她的手——这一刹那,她只觉得心里是如此的慌乱,她不是不晓得这后生脸皮厚,后生冲她走来的时候她就心慌慌地晓得会拐场,只是不曾想他竟脸皮厚到了如此地步。 怎么会有这种人,真真是三尺厚的墙壁都不如他的脸皮! 那后生还真是脸皮赛过三尺墙,不依不饶地喊,直喊得满场子都是他一个人的声音:“我讲了,你跑不脱,我会晓得你的名字,我现在就要你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
赛龙船(10)
“讲呀,人家问你呢。”月月又兴头头地推表妹。 穗穗就埋起脑壳,使劲推开她的手。 “哎呀,你不讲我讲!”月月索性代她喊了出来:“她叫田穗穗——” “田穗穗——你听起——” 后生手往观礼台上一指,眼睛却团团扫遍了四周的观众,一面用力扯起嗓门,对起四四周周的人山人海,喊得不晓得几多理直气壮: “我石三怒,今天要赢回那把牛角刀,亲手送给你!” “好——”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如此公开的、大胆的、赤裸裸没遮没盖的誓言与追求,不由得众人不来劲。 叫好声中,穗穗就觉得脸烧心跳,就觉得怎么那么难堪,只恨不得地下马上裂条缝能钻起进去就好。 地下没裂缝,想钻也没处钻。 于是也不晓得为什么,也不晓得怎么的,她居然就抬起了头。 头一次,她的目光与石三怒那热辣辣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头一次,她不曾躲开那仿佛要咬她一口的眼睛。 这一刹那,她突然觉得,那凶野野的目光其实也不怎么可怕,倒透着一股子让人心跳跳的讲不出的奇怪劲头…… 青岩潭边热闹喧天一阵阵传起过来的时候,田伏秋也正陪了六伢子往赛场这边来。 ——田伏秋倒历来是个不爱往热闹上拢边的人,哪里热闹他哪里躲不赢。到了麻溪铺,除了昨日往药行里送了一趟药草,他就哪里都没去,守在书院担水劈柴帮忙修了一天的桌椅板凳,上午瞿先生去屈子祠主祭,喊他一同去看看,他也没动窝。 但今天毕竟是徒弟头回上龙船掌鼓,看六伢子怯怯地一副心里没底的样子,田伏秋也就破例答应了陪他来一趟青岩潭。 看看前头已是人山人海,田伏秋就住了脚步,看六伢子明显一脸的紧张,就给他整了整衣襟:“头回掌鼓,心里莫慌,只要记一条,莫着急。自顾自,别个快,随他去快;别个慢,随他去慢。他走他的,你走你的。不然,你乱了阵脚,桡手就会跟起乱。记住了?” 六伢子就点头,一边点一边咽了口唾沫。 田伏秋就讲:“好了,你去吧。” 六伢子问:“师父——您不去看啊?” 田伏秋讲我看不看都无所谓,你自己稳得起就行。 “可是……”六伢子分明还是想让师父到场,好给自己壮胆,话讲出来,却变成了,“穗穗她们都在那边看呢,师父,您……您也去嘛。” 田伏秋就笑了:“好,我想看的时候就会去。你先上船吧,莫耽误了。” “哎,那我去了。” 目送着徒弟跑远,田伏秋就转了身,他到底还是不想拢这个热闹的边。 刚走出几步远,他的脚步却突然一顿! ——仅仅是眼角余光一瞥,几乎更近于一种感应,他的眉头蓦然皱了起来。 ——就在前面不远,几条腰挎短枪的剽悍汉子抬着一顶滑竿,正匆匆经过。 那滑竿上一闪而过的背影,刺得他心里绷绷地一紧! 这个人如何跑到这里来了? 他就转身闷起脑壳走,心想走得越快越好,没想到刚迈出步子,迎头却听到了一个远远的声音:“汪老板,这边请。” 田伏秋的脑壳一抬,就看到了前面远远走来的一帮人。 几乎是电闪火石般一闪念,他心里突然就明白了…… 出声招呼汪兆丰的,正是龙府的大管家。 屈子祠前祭完龙头,观众还未散尽的时候,大管家就迎上了汪兆丰,讲贵客远来,恰逢佳节,龙老爷忝为地主,却俗务繁忙,多有怠慢,烦请汪老板移步,等一下一同去青岩潭上台观礼。 这倒是昨日汪兆丰拜会十四太爷时,太爷就同他约好了的——远来是客,这是人家该尽的礼仪。汪兆丰自然也觉得脸上有光,客气了几句,便与商队众人一道,随管家向青岩潭走来。 看看已近赛场,管家便往观礼台那边引,讲太爷正等着与客人一道登台,请汪老板随他去,不过台上狭小,其他诸位只好台下另寻地方看龙船了。
赛龙船(11)
汪兆丰讲这是当然,总不成我们一帮子都挤上去,我和林老板同去就行了。 不料龙贵却皱了眉头,“这个这个”的明显犯了难。 汪兆丰就问:“怎么,有什么不方便么?” 龙贵就解释:“汪老板,对不住,照规矩,这龙舟观礼,台上是坐不得女人的。” “这样啊?哎哟,这怎么好呢……”汪兆丰不由得为难了。 倒是林湘君还大度,马上接了话:“汪老板,既然是本地习俗,我们当然得尊重。您去吧,我跟他们几个随便找地方看就行了。” 汪兆丰想这倒也是,人家不是不客气,只是规矩如此,勉强不得,便吩咐几个伙计陪好林湘君,叫了保镖随自己上台去——他想自己这毕竟是出场合,身边带个把背枪的人手,好歹也算是壮个门面。 跟林湘君道了失陪,汪兆丰正要走,不料路边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少看眼前热闹,多思背后烦恼啊。” 众人扭头一看,才看见路边边闷起脑壳蹲了个人,也不晓得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他们说话。 倒是林湘君头一个认出来了:“这不是——雷公寨的田老板吗?” 蹲起的那个人,还真是田伏秋,就看他脑壳也不抬,眼珠子盯起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子,慢条斯理好像在同它们聊天:“前天雷公寨,今天麻溪铺,四十里路,走得好慢喽。” 几个伙计就有些发懵,心想这个人同蚂蚁子讲话,是不是有毛病哟? 汪兆丰就问:“田老板,您是在跟我们讲话吗?” “跟哪个讲不打紧,怕只怕言者有意,听者无心。”田伏秋这才起了身,也不看他们,一边讲一边就转背走。 汪兆丰便道:“田老板,有话您就直讲嘛。” “我一个山里人,身无余财,空手上路,能有什么话好讲?可若是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又有些让人惦记的缘由,就须想想是非之地莫久留啊。” 他佝起个身子缩起个脑壳,寡淡如水的声音渐行渐远。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背枪的保镖傻了眼睛:“老板,他什么意思?” 汪兆丰和林湘君同样一头雾水,哪里答得出? 几个伙计也被他搞得发懵,就七嘴八舌地讲,这个姓田的,神神道道只怕是脑壳有病吧?雷公寨他就赶起我们走,这麻溪铺又不是他家了,他还要跑起来啰嗦,真是吃饱了没事做!对,肯定是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