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似乎这才长长透出一口气。 便在这时,“杀呀……”山腰下,恐怖的喊杀声重又传了上来。 所有的人都转过了头,所有刚刚透过一口气的脸色重新凝重—— 随着一片疯狂的吼叫,随着越来越清晰的沉沉脚步,山腰上,重新出现了敌人的身影。一马当先的是挥舞着武士刀的口,他身后,是越来越多的日军。 山坡阵地,穗穗、耀文、喘息着的老汉、少年、受伤后相互搀扶着的排帮汉子……百余名血战余生的幸存者,怔怔地望着这黄澄澄一大片扑将上来的日军。 那是比他们多出整整好几倍的生力军,仿佛一大片马蜂,扑上来要将他们席卷、吞没! 百余人静静地呆立着,这一刻,谁也没有出声。 猛然间,那熟悉的、凶野野的杀气染红了三怒的眼睛,他头一个一把抄起了地上一挺日军的机枪:“小日本,杀呀!” 穗穗端起了刺刀:“杀呀!” 耀文端起了刺刀:“杀呀!” “杀呀……”幸存的排帮汉子、竿民们纷纷抄起家伙,迎着日军,冲了下去。 黄色的数百日军,黑、白两色的百余排帮、竿民,便在这红了眼的喊杀声中,如两股浪潮,迎面碰撞在一起! 整个阵地上,没有了枪声,没有了爆炸,甚至双方的吼叫都变作了沉闷的低吼,只有刀枪的碰撞,只有砍杀肉体的闷响,只有一个个杀红了眼的竿民、排帮汉子、日军…… 吴疤子和老马勺都已经受了伤,二人背靠背互为犄角,拼命对付着七八名日军的围攻,老马勺的长鞭不断将日军卷倒,吴疤子的利斧则将老马勺卷倒的日军劈死在地。刺刀一次次扎中他们的身体,两个重伤的汉子均已力竭,却仍在拼死战斗。 又一柄刺刀扎中了吴疤子的肚子,他暴吼着拼出最后的力量:“逮!”——抡下斧头,砍杀了这名日军,自己也颓然倒下!几柄刺刀同时向他刺来。 “五爷!”老马勺扑在他背上。 几柄刺刀将两条血性汉子钉在了一起。 阵地上,三怒身边的排帮汉子越来越少,他和狗伢、穗穗、耀文、两名卫队士兵聚到了一起,互相倚靠着。 潮水般的日军不断推进,战场离雷达站越来越近。 “大炮,把大炮推上来,向目标开炮!”挥舞着武士刀,口狂叫着。十余日军抢到了那门歪倒的山炮前,炮手坐上了炮位,拼命调整着炮口,一颗炮弹装进了炮膛。 这个时候,雷达站内,屏幕上突然出现了正在移动的数十个小点。“敌机!发现敌机!”屏幕前工作着的工程师喊了起来。保罗一步冲到了屏幕前,一把抄起了话筒:“芷江,芷江,这里是前哨雷达站,东北方向发现敌机群,距离,450公里,方位……” 话还没说完,轰地一声巨响,一枚炮弹落在雷达站院墙上,工程师们被震得东倒西歪,屏幕上的信号也中断了。 是日军的山炮又打响了。
同仇敌忾(13)
保罗急喊:“快,检查线路!”两名工程师抱起工具箱就往外跑,跑到外面一看,是粗大的主线路被炸断了。工程师顺着扶梯往上爬去接线路,被震松了的扶梯突然歪倒,工程师险些摔下来。林湘君冲了过来,用肩膀顶着倾斜的扶梯,两名工程这才得以站在扶梯上,继续连接原本已经备好的备用线。 屏幕终于恢复了信号。 接好了线的两位工程师正要下扶梯,炮弹的呼啸声又由远而近。 “闪开!”一位工程师一把推倒了扶梯边的林湘君,另一位却一把扑在了刚接好的线路上。 炮弹正落在院子里。轰然巨响中,泥土碎砖盖了林湘君一身。两个工程师满身鲜血,都已倒在血泊中。 回头看看硝烟弥漫的雷达站,耀文暴吼了出来:“杀呀!”他俯身从一名日军尸体上摘下两颗手雷,向山炮冲去,旁边几名日军同时拦上来,另一名卫队士兵拼命冲上去,被几柄刺刀同时刺中。 死死抱紧了刺在身体上的几支步枪不让日军腾出手,那名士兵拼尽最后的力量大喊:“参谋长,快上啊!” 耀文掀开了手雷保险,举着冒烟的手雷,狂吼着向山炮扑去。奔跑中的他连中数弹,奋起最后的力量,耀文大吼着凌空扑向山炮!一声轰然巨响,山炮散了架,日军炮手们倒了一片! 耀文也倒在血泊之中。 口彻底红了眼。但山脚下传来的震天的“杀呀”的喊声,却让他陷入更深的惊恐之中——分守各个山头的竿民老幼们赶了过来!口喘息着,仿佛一头关进了铁笼的困兽。他的身边,好几名士兵再也掩饰不住恐惧的神色。军曹跑了过来:“大佐,任务完不成了,撤退吧!撤退吧!” “混蛋!”口抬手对准军曹就是一枪! “冲!给我冲上去,冲进雷达站,用手雷炸毁目标!”口向部下咆哮着。他身边剩下的数十名日军鼓起了最后的勇气,向近在咫尺的雷达站冲去。 冲在前面的几名日军已接近了雷达站院子,打头的一个边跑边掏出了手雷。 “狗伢!”三怒眼看已追不上那名日军,向狗伢伸出了手,狗伢将鱼叉抛了过来,石三怒接过鱼叉,用力掷出。 那名日军刚要投手雷,已经被鱼叉扎了个透。 “投弹!快投弹!”口狂叫着。前头的另几名日军也纷纷掏出了手雷。 “操你娘的小日本!”狗伢猛扑了上去,抱住了一个打开保险正要投弹的日军,手雷在二人手中轰然爆炸,旁边的日军也一起倒下了。 口从被炮弹炸塌的院墙豁口望进去,雷达站的机房顶端、甚至墙上钉着的线路都已清晰地看在眼中,但眼前混战的人群却偏偏阻挡了他近在咫尺的去路。 抱着机枪,他跳上了岩头,对准机房房顶清晰可见的线路群疯狂地扫去。子弹横飞,机房顶端的墙壁上,弹痕处处。一颗子弹打中了刚接好不久的备用线路,线路几乎断裂,只剩了几根细细的铜丝还连接着…… 天空中,中美联合空军的战斗机编队正飞过蓝天。芷江机场已经收到了保罗的呼叫,中美联合空军的战斗机已经出动,截击正在疯狂冲过来的日军飞机。 保罗守在屏幕前,向我军飞行员报告着敌机的方位,突然,屏幕再次一片漆黑,信号又中断了。 雷达站外,已经陷入疯狂的口,终于用机枪打断了雷达的连接线。 保罗转身冲出了机房。他必须立即修好线路,为天空中正在战斗的中美联合空军飞机赢取胜利的机会。冲到扶梯前,他却愣住了:墙壁上的扶梯已被炸得稀烂,房顶上、扶梯下,还躺着两位工程师的遗体。 “快!踩着我!”是林湘君在喊。她边喊边蹲下了。保罗略一犹豫,一脚踩上了林湘君的肩膀。 口发现有人要爬上房顶,就拼命扫射,保罗在即将爬上房顶的一刹那被两颗子弹打中后背,他的身子重重一沉。深深吸了口气,他猛一用力,爬了上去。
同仇敌忾(14)
“工具!”他向下伸出了手。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来。 “保罗……”犹豫了一下,林湘君将工具箱递了上去。 大片的鲜血,染红了保罗的后背、前胸,血迹还在不断扩大。喘息着,他从牺牲的工程师手上取下绝缘手套,戴在手上,咬牙拼接、修复电线。 被击断的电线却短了许多,无法接上。 “保罗,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备用线!”林湘君转身就往机房里跑。 “不……没……没有备用线了……”重伤下的保罗想喊住林湘君,但声音实在太微弱,几乎已成喃喃自语。 他眼看着林湘君跑进了机房。他转过头去,望着墙上那距他不过两三尺远的裸露的电线一头。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用牙齿咬着,扯掉了两只手上的绝缘手套,一只手努力向前伸了过去,另一只手艰难地,一点点接近了裸露的电线头上那杂乱的铜丝。 林湘君恰在这时冲出了机房:“保罗,没有备用线了……” 她蓦然看见了保罗伸向电线的手,蓦然明白了保罗的用意,一边狂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保罗……” 保罗的手,已经毅然抓住了电线上裸露的铜丝。谁知,由于用力过猛,被炸断过的一节一米多长的电线,又重新断掉了。 林湘君一步跨上了半截梯子,一只手拉住了保罗的手! 保罗发出惨烈的吼声:“NO!”他的叫声还没有停,林湘君的另一只手已经牢牢地抓住了另一段电线。 他们手牵手的身体,猝然接通了电流! 信号恢复了,屏幕上重新出现了两组相对移动却即将错过的小点。那是中美联合空军的战斗机组和向芷江机场扑来的日军飞机。 雷达站内,工程师迅速向我战斗机报告了敌机的方位,中美联合空军战斗机怒吼着,向鬼子飞机方向扑了过去…… 雷达站大门外,口一刀又砍倒了一个排帮汉子,就在石三怒的刀再次捅穿一名日军身体之际,口从背后偷袭了石三怒,武士刀扎进了石三怒的身体。 “三怒!”穗穗惊呼出来! 石三怒反手一刀,也将刀子扎进了口的腿,另两名鬼子被他张臂一手一个抓住,拎小鸡般当空一撞,两名日军头碰头脑浆迸裂! 又一名日军拦腰抱住了三怒,口的武士刀趁机抽出又刺进了三怒的腹部。穗穗迎着口猛冲上来,口的手枪却对准了她,枪响处,穗穗肩头中弹,身子一歪,就要倒下。“穗穗!”一声大吼中,本已倒地的石三怒却突然猛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口——乓乓乓,口枪里所有的子弹一口气射出,打在三怒身上! 三怒重重倒在了地上。 雷达站就在眼前。口拖着伤腿,举起手雷,掀开了保险就要投出,却突然身子一顿。他似乎绝不敢相信地低下了头,他看到的,是自己胸口透出的短短刀尖。 穗穗拼尽全力掷过来的那把牛角刀,狠狠扎透了口的胸膛。 天空,硝烟未散。 阵地,鲜血横流。 一双孩子的脚,正走在这血尚未流尽、火尚未燃完的战场之上。 孩子手中紧攥着一柄玩具木头刀。 孩子的脚,停在了雷达站的大门口,停在了倒在雷达站门外、还喘着最后一口气的、微微抽搐着的口洋次面前。 垂死的口,视线已经模糊,神智也已经不清。 模模糊糊中,他只看见飘着硝烟的天空,只看见这天空下,一个身影正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居高临下地,向他举起了一样武器。 ——打鬼子向他举起了玩具木头刀。小小的打鬼子那样威严、那样义正辞严地大喊:“打……鬼……子!” 带着无比的惊恐、无比的绝望,口头一歪,整个人如一摊烂泥瘫倒在地。 一只苍老的手轻轻牵住了打鬼子的小手。那是锁老太太。 放眼望去,整个祖坟山上,从山脚下一直到山峰顶上的雷达站,漫山遍野,全是一层层战死的尸体。
同仇敌忾(15)
一个个妇女、一个个孩子走上了这凝结着亲人鲜血的战场,寻找着自家亲人的遗体。 五婶抱拢了松树炮前五叔和孙子双成的遗体:“老倌子,双成伢崽,我们回家。我们回家了,啊……”几个乡亲帮着她抬起了祖孙二人的尸首。 受伤的大先生被排帮汉子搀扶着,来到了仍然相倚相靠在一处的吴疤子、老马勺的遗体前,颤抖着解下两人的银耳环:“五爷,老马,回家了,鬼子杀完了,我们回家了……” 雷达站院内,工程师们抬起了保罗和林湘君的遗体。 三怒的眼睛被穗穗的手轻轻合上了。穗穗轻轻呼唤着:“三怒,跟我回家吧,回我们自己的家。”她支撑着,背起了三怒的遗体。 地上,却有一件东西映着残阳,闪闪发亮。 穗穗艰难地俯下身,捡起来一看,是一只熟悉的银耳环。耳环上面刻的是:麻溪铺龙耀文。 穗穗将耳环紧紧攥进手心,呼唤着:“耀文,你也跟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回家。” 那日的竿子营,残阳分外如血。 便在这如血的残阳里,一个个妇人、伢崽背起了自家的亲人,踏过硝烟,走向山下那世代繁衍生息的家园,走向了我们这血与火的故事的终结…… 或许并不是终结——真正的终结,其实应该在三个月后: 仅仅三个月后,1945年8月21日,举世瞩目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受降仪式,在湘西雪峰山中的芷江举行,曾经不可一世的日本侵略者,就在这片原始、蛮荒却永远不可征服的湘西土地上,向全体中国人民正式投降。 中国抗日战争受降纪念坊,至今屹立在湘西雪峰山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