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把推开了哨兵,一脚踹开了军部大门:“朱治贤,弟兄们在用命等你的弹药!”吼完,她却愣住了——朱军长、副军长、参谋们、机要人员……甚至报务员,都在拼命磨炮弹,每一双手,都磨得鲜血直流! 听到穗穗吼,朱军长也没抬头:“磨好的炮弹不多,你先带走吧。”他的一双手却是不停。 从锁云超出发上前线开始,朱治贤就反复跟军需处磨,好歹多给锁云超几发炮弹——他实在不忍心,让锁云超和他的弟兄们成为鬼子的活靶子!他软话硬话说尽,军需处终于点了头,给86师拨了一批炮弹下来。 炮弹拉到军部,朱治贤却傻了眼:86师只有几门81小炮,军需处发来的,却都是美制82炮弹,拉到前线去,也只是中看不中用!朱治贤一脚就踹翻了一把椅子,踹完以后却只能给军需处讲好话:发来的炮弹制式不合,要赶紧换成81的…… 军需处却不管那么多:81炮弹现在没有,有82的给你就已经不错了! 瞪着那堆炮弹瞪了半天,朱治贤终于一咬牙:82炮弹比81的底座长一公分,磨掉这一公分,也能凑合着用。 听了朱军长的想法,参谋长惊得下巴都要掉了——磨掉一公分?炮弹可是钢做的呀! 朱治贤却顾不了那么多了,手一挥:“军部所有人集合,马上给我磨炮弹!” 穗穗还能再讲什么? 她能做的,就是带着这些染血的炮弹赶赴阵地,在最短的时间内,让86师的小炮再次响起来! 已经是第二天了,口洋次的队伍还在原阵地上。他们曾经成功地前进了一个防线,但没想到,经过一段时间的拉锯战后,他们又被逼退了回来。 这次进攻常德,他从关本少将那里抢到了主攻任务。他还给他的哥哥写了信,他向哥哥保证,他不会给口家丢脸,他,口家的口洋次,将第一个踏进常德城。 拿到主攻任务后,他很快就得到情报,他的对手,是101军的86师。他听到这个消息后,甚至有点泄气。他期待的对手是号称铁军的74军,或者58军,而不是86师这样的软柿子。 他就向关本少将立下军令状,只要一天,他一定击破对方防线! 关本却讲,帝国越来越长的战线,早已令物资消耗不胜负荷,宝贵的重炮和空军支援,都得用在最关键的地方,而不应该消耗在打外围弱敌上。他顿了顿,告诉口:“口君,你要尽力争取用步兵战胜敌人!” 口晓得关本的意思,他觉得关本的提醒实际上有点多余——吃掉羸弱的86师,在他来看简直是易如反掌,哪里需要出动重炮和空军?他“啪”地一个立正:“我不需要重炮和空军支援!一天之内,一定击破敌军防线!” 但战斗打响之后,口就觉得不对劲。他不相信,在对面的阵地上,就是情报所说的86师。如果真如情报所说的,86师只是一些散兵游勇的话,怎可能打得如此顽强?他原以为能轻松结束的战斗,已经打了快两天,付出了那样重大的伤亡代价,对面的86师却像根钉子,就是拿不下。
常德保卫战(5)
关本却已经没有耐心等下去了。阵地迟迟拿不下来,原来的作战计划就要被打乱,而且,这样和对方拼下去,看样子只能增加更多无谓的消耗。他向口提出建议:“请求空军支援吧。” 口却在步话机里大吼:“我答应过哥哥,绝不浪费帝国宝贵的空军战斗力!请将军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保证拿下阵地!” 说完,他冲到部队前,拔出军刀,大吼:“敌人已经没有弹药!为天皇陛下效忠的时候到了!冲啊!” 黑压压的日军,再次咆哮着往86师阵地冲去。 迎接他们的,却是呼啸而来的炮弹。劈头盖脑的炮弹,将猝不及防的日军再次压了回去。 口洋次都快糊涂了,从昨天下午起就没再响过炮的86师,怎么又有炮弹了? 炮弹的呼啸声让他意识到,他已经无法实现对哥哥的承诺,他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他只好打开步话机:“将军……我请求空军支援……” 86师打响的,正是穗穗紧急送来的那几十发炮弹。 打红了眼的锁云超看到竟然是穗穗送来炮弹,大怒:“你他娘的!谁让你上来的!王团长呢?” 穗穗喊一声:“死了!” 锁云超便哑了口。 待了一会,他猛然醒悟过来似地,朝穗穗吼:“你给老子滚回去!”然后朝弟兄们一挥手:“装炮弹!鬼子摸上来了,炸他个狗日的!” 几十发炮弹向鬼子呼啸而去之后,鬼子退了回去,阵地上,出现了短暂的宁静。没有炮声,也没有枪声。所有的炮弹都打光了,穗穗带来的子弹也没剩几发了。这短暂的宁静中,锁云超一屁股坐下来,准备喘口气。他这才看到,穗穗竟然在阵地上还没走,也刚刚坐下来,坐在他的身边。 锁云超跳起脚就喊:“你怎么还没走?” 耀文也喊:“穗穗,快走!” 穗穗却讲,她的枪里还有子弹,而且,她的枪法,比他锁师长和龙团长都要好。她看着锁云超,看着龙耀文,一字一句地讲:“我相信,有86师的弟兄们在,别说一天,就是再长的时间,鬼子也休想夺走我们的阵地!” 锁云超安静了下来。他默默地看着穗穗,不说话。 傍晚的血红残阳中,他猛地脱光了膀子,拔出了刀:“弟兄们,还有一天,就是用石头砸,我们也得把鬼子砸下去!我们要让小鬼子明白,我86师不是孬种!” 所有的弟兄都握紧了武器。 炸弹的呼啸声就在这时传来——日军轰炸机群蝗虫般出现,阵地上空,炸弹如雨! “闪开!”锁云超一把推开了身边的穗穗。 炸弹就在他身边不远轰然炸响! 疯狂的轰炸中,整个阵地没入一片硝烟…… 整整昏迷了十天,锁云超才被庆祝常德光复的震天锣鼓惊醒。 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守候在身边的穗穗和他娘锁老太太。 见他醒过来了,锁老太太扑上去抱住他便喊:“二蛋子!二蛋子!”之后便泣不成声。穗穗也惊喜地喊:“娘,娘,你快来呀,师长醒了。” 林湘君闻声,拎着一桶凉水从外面跑进来:“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一边说着,一边将毛巾在水桶里浸湿拧干,然后敷到锁云超的额头上。 锁云超却有些神志不清,只问:“我们这是坚守到第几天了?” 林湘君告诉他,不是几天,他已经昏迷了十天了。 锁云超似乎又清醒了一点:“……我这是在哪儿?” “你在战地医院,在常德城里。” 锁云超一听:“常德……?”接着便猛然清醒过来,挣扎着便要坐起。 林湘君连忙摁住他:“别动,别动,你还有伤呢!” 锁云超便又躺下:“你们刚才说,我在常德?” “对呀!” 锁云超问:“这么说,常德保住了?” 穗穗站起来,打开对着外面街道的窗户:“保住了!你听!”
常德保卫战(6)
震天动地的锣鼓声和欢庆胜利的口号声从窗外一涌而入:“驱除日寇,卫我中华!向保卫常德的英雄将士致敬!庆祝常德光复!” “庆祝常德光复……?”锁云超反应过来:“这么说,鬼子还是打进过常德了?” 林湘君点点头:“鬼子六次打进常德,又被我们六次打出去了。” “最后收复常德的是谁?”锁云超又问。 “是74军和58军。”穗穗回答。 锁云超停了一下,问:“那,俺86师的弟兄呢,还剩多少?” 林湘君、穗穗和锁老太太都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锁云超就晓得,他的86师,差不多了。 几天以后,举行了86师阵亡弟兄的送葬仪式。 锁云超支撑着到了场。 他已经晓得了,86师的三千多弟兄,被鬼子炸得只剩下七百,一半带伤。营长以上军官,只剩了耀文一个。 看着眼前成片的弟兄们的遗体,看着望不到头的黑沉沉的墓坑,他没有掉一滴眼泪。他有条不紊地安排了死难弟兄的后事,和所有受伤弟兄的善后。 他得撑着,撑住剩下的弟兄的人心。 但在这天晚上,守在病房里的穗穗却被一个男人的号啕大哭惊醒。她睁眼一看,病床上,放声痛哭的那个男人,竟是锁云超。 那个那么钢硬、那么倔强、那么粗犷、战场上那样势不可挡的锁云超,竟然哭得伤心欲绝! 他哭他的参谋长,他的团长、营长,他的几千弟兄……“啊……!”哭着哭着,锁云超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 听着锁云超的哀嚎,穗穗也是泪眼婆娑。她搂住了锁云超,安慰着这个几近崩溃的男人。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国殇(1)
新86师集合完毕后,锁云超发现竟然少了一个人,而这个人,竟然是刚刚归队的参谋长龙耀文! 穗穗很快听到一个炸雷般的消息:龙耀文临阵脱逃被抓住,锁云超要在部队出发前枪毙他以振军心! 她听到这个消息就跑到师部找锁云超,大红的嫁衣还穿在身上。 她对锁云超喊:“耀文怎么可能当逃兵?一定是搞错了!” 锁云超讲:“搞错了?你看,这是他脱掉的军装,这是他丢掉的枪!我们要是晚一步,他就坐船跑掉了!”他怒气冲冲地拍着桌子,把桌上的一堆军装和一把枪指给穗穗看。 看到耀文的军装,穗穗呆住了。半天,她才问道:“那……你真的要杀了他?” 锁云超讲:“处置逃兵历来就是枪毙,何况他身为参谋长?不杀,这部队还能打仗?” 穗穗扭头就走。 她去了禁闭室。禁闭室里面,关着耀文。 穗穗冲到禁闭室的窗口前,直截了当地问:“耀文,你告诉我,为什么当逃兵?” 耀文不说话。 穗穗大声地吼:“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面对穗穗的追问,耀文终于控制不住地喊道:“我……我不为什么,我就为不想再见到你!” 穗穗怔住了。 在婚礼上,耀文看到了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的锁云超。他还看到了,穗穗身上那把挡住了子弹的牛角刀。他晓得了,只有自己是多余的。他不应该回来,他回来干什么? 此刻,面对穗穗的诘问,他终于忍不住了:“我不能……我不能面对自己最爱的人嫁给别人,而且是自己朝夕相处的战友,我不能面对每一天和你们的见面……我要离开这里,找一支另外的部队,去战死沙场……” 听着耀文的倾诉,穗穗泪流满面。 “不!”穗穗喊了出来:“我不能让你死,我不能让你为了我而白白送命!你等着我,我要去求他放了你,我会给他跪下,求他放你一条生路!” 穗穗就要走,却被卫兵拦住了。卫兵喊她别去——军法无情,到这时候,锁师长只怕也没办法了。 卫兵说完,却交出了钥匙:“我也不忍心看着参谋长死,你放他走吧。” 穗穗一惊:“那你怎么办?” 卫兵一笑:“我自有办法。” 穗穗来不及细想,从卫兵手中接过钥匙,打开禁闭室的门,急匆匆地拉着耀文迅速离去。 卫兵看看他们走远,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朝着自己的脑袋狠狠一击。 锁云超匆匆走来,看到的却是被打昏的卫兵和空空的禁闭室。 锁云超的脑袋轰地一声就炸了。他跳上马就带人往外追去,追出十来里地,看到了穗穗和耀文。 耀文正在和穗穗做最后的告别。他们两个都很清楚:大战在即,此次一别,恐怕只有来生再见了! 但锁云超只看到穗穗和耀文紧紧拥抱在一起。 瞪着血红的眼睛,锁云超根本不听耀文的解释,把他和穗穗都关进了禁闭室,咔嚓一声锁上了门,转身朝坪场走去。 军号吹响了。新86师官兵集合完毕,扛枪在手。 低沉沉的牛角号也已吹响。一双双穿着草鞋、布鞋的脚匆匆赶来,那是上千新入伍的、连军装都未配备的竿民青壮。他们扛着火铳、大刀、梭镖,同新86师官兵站到了一起。一排排银耳环,在太阳底下闪闪生辉。 锁云超默默地走到官兵和竿民面前。 他已经把身上所有的钞票、银元、铜币和一块怀表都留给了老娘。老娘静静地问他,是不是回不来了,他没有说话。 但他已抱定赴死的决心。 锁云超走到队伍前,看着个个屹立如山的新86师官兵和全体竿军的千余条汉子,开了口:“弟兄们——” 他喊出这一嗓子,却又停住了。 这个时候,他觉得,再讲什么都已经多余。
国殇(2)
他摇了摇头,淡淡地道:“俺没个啥好掰扯的,俺现在去打鬼子,俺在前头走,愿意的,就跟着。” 说完,他一马当先,大步向前。 身后,副官头一个跟了上去。 紧接着,是一排排脚步,一排排官兵、竿民。 这一刻,整个坪场上默然无语,一片宁静中,只有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一排排官兵、竿民紧随在锁云超的身后,仿佛势不可挡的一道洪流。 路两旁,人群默默地聚拢。那是老人、孩子、妇女,是无数的竿民老幼。那中间,有龙太爷、瞿先生、龙贵、月月,有被抬来的耀武和他怀抱着的虎崽…… 没有难舍的告别,没有殷殷的叮咛,没有牵衣顿足,甚至没有挥手相送,乡民们就这样默默地夹道而立,默默地目送着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子弟奔赴决死的战场。 新86师和竿民出发的那天是五月初二。 第二天,五月初三,是虎崽满五岁的生日。 这一天的虎崽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小帽,打扮得完全像个小大人。 按照麻溪铺的规矩,蒙童满五岁,就要到青溪书院上学堂拜先生,开笔念书。 一大早,虎崽被就打扮齐整抱了上滑竿,被太爷和耀武带着往青溪书院走。六伢子提了扎红带彩的束脩礼品、笔墨文具跟在后头。 看着虎崽,太爷是越看越不舍得把眼睛移开。 他问虎崽:“虎崽上了学堂,都打算读些什么书,学些什么道理呀?” 小小的虎崽大声道:“阿爹讲了,读圣贤书,学忠孝仁爱,礼义廉耻。” “对喽,虎崽几多聪明几多乖哟。”太爷拍拍他的小脑壳,眉开眼笑。 两乘滑竿抬着太爷、耀武和虎崽,走在街道上。 一路之上,却是气氛压抑,家家户户冷冷清清。 打量着眼前沉闷的压抑,太爷的眉头不禁越皱越紧。他的长烟袋突然一敲轿杠,轿夫赶紧停住了脚步。太爷吩咐道:“抬我到屈子牌坊去!” 明天,五月初四,就是竿子营的端午节。但太爷在屈子像周围看到的,却是一片死气沉沉。龙贵、五叔、庙祝和几名寨首倒是在,但灯笼、扎彩、锣鼓、龙头却是杂乱地堆了一地。 打量着眼前的杂乱,太爷板着脸走上前。他伸手在一个龙头上一抹,手指竟抹上了厚厚一层灰。他就威严严地开口道:“搞什么名堂,啊?大过节的,如何还是这样个场合?牌坊、牌坊不扎红,家伙、家伙不收拾,不用过节了?” 太爷发了火,几个寨首都吓得不敢做声,只有龙贵小心翼翼地讲,不是大家不准备,实在……实在是不晓得该不该准备啊。 “该不该?”太爷眼睛一瞪,“竿子营过端午节,那样大的事,什么叫该不该准备,啊?” 看龙贵被训得不敢接口,五叔只好讲,这九弓十七寨的青壮男人不都出兵打仗上了老崖口吗?竿子营上上下下,如今光剩了老的老,小的小,这哪家哪户如今不都为自家男人悬起一颗心?哪里还有过节的心思?话又讲回来了,就算要过,没得顶事的男人在家,这祭屈子、赛龙船,它也没人祭没人赛啊。 听到五叔这样讲,太爷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