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穗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箱子里拿出那把牛角刀,递给了林湘君。 这把牛角刀,她已经有两年没有动过了。现在,她把它拿出来,是相信它,能为救命药开出一条路。
送药(4)
她只有一个担心:从竿子营到常德,来回最少要八天,而耀文的病情,最多拖不过两三天了…… 到了麻溪铺,林湘君首先去的地方不是客栈,而是龙家。从芷江运来的药品在兼程东运,距天坑岭已不过百里,她没有一分钟可耽搁,必须立即安排好药品安全通过。 她只能求太爷帮忙。 太爷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竿子营同排帮恩怨未了,你叫我怎么再开口求排帮?就算开了口,排帮也不得答应!况且,你讲的常德的病人,又不是我竿子营的人,天远地远,恕我爱莫能助。”然后,他就闭起嘴巴,不再说话。 林湘君急了:“无数的病人正等着这批药救命!十四太爷,我不是在求您护商,是在求您救人命,救很多很多的人命!” 太爷还是自顾自地喝着茶,不说话。 林湘君叹一口气:“好吧,十四太爷,就算您不肯帮这些无辜的同胞,您自己的亲人,也不肯帮吗?” 太爷一愣:“我的亲人?” 林湘君点点头:“太爷的亲孙子,大少爷的亲弟弟,龙耀文!” “耀文?” “不错,耀文就在常德,他现在,是一名抗日军人,就在我出发前,他也感染了鼠疫,已经被隔离了。如果这批药品不能及时送到,耀文就只能等着……”林湘君没有再说下去。 太爷站起来,转过身,背对起林湘君——脸上的震惊与心痛,他不想让林湘君看到。再转过身来的时候,他已是一脸的淡然:“对不起,林老师,我龙家,没得什么龙耀文,我也没得第二个孙子——竿子营的老规矩,被摘了耳环的,就算不得竿子营的男人!” “十四太爷!”林湘君再也忍不住了,也站了起来,“老规矩老规矩,难道这老规矩,真的比您亲孙子的命还重要吗?” 太爷哑了口。 不等林湘君再说什么,一直在边上闷闷坐着的耀武开了口:“排帮不让路,了不起,老子就硬闯天坑岭!” 他转过头来,看着阿公,讲:“耀文是我老弟,不管他做过什么,都是!” 愣愣地看着他,龙太爷终于点了头:“你身子不方便,就让龙贵跑这一趟吧。” 团丁很快集合完毕。倾盆大雨中,龙贵和团丁们押着药品,和林湘君、小毕一起走向天坑岭。 果然,刚到天坑岭边上,就听得三声枪响,吴疤子带着排帮弟兄堵住了去路。 ——护商队刚一出门,排帮就收到了龙家又要押货过天坑岭的消息。三怒瓮声瓮气地只有一句话:“管他什么人的货,只要是他龙家押的,都给我扣下!” 看到排帮挡了路,龙贵就开口喊:“排帮的弟兄,这些都是要赶着救命的东西,还请……” 话没说完,吴疤子啪啪啪几枪就打在他脚前,泥水溅了龙贵一身。打完,吴疤子慢悠悠地收了枪,并没有一句话。 就有团丁气不过,骂一声他妈的,抬枪便往排帮那边打,一下子枪声大作。 但团丁们在人数上、装备上都不是排帮的对手。很快,团丁们就被对面打来的枪压得抬不了头,只好边打边退。就有排帮弟兄呼啦一下冲了过来,在自家弟兄的枪声掩护中,拉了驮着药品的马便要走。 林湘君二话不说,死命拉着马不放手。她对着对面的吴疤子喊:“我要见你们大扛把子!” 吴疤子一看,又是林湘君,气哼哼地就要掏枪:“又是你!麻大扛把子就是因为你才送的命!你还有胆来!” 不等他开枪,林湘君喊:“我要见你们大扛把子!有人托我带了东西给他!我必须当面交给他!” 吴疤子一听,只得放下枪,狠狠地一挥手,排帮弟兄们拉着马匹押着林湘君,往排帮水寨而去。 到了排帮,三怒一看押来的人竟是林湘君,刚要站起来,想想觉得不合适,又慢腾腾地坐了回去。 林湘君倒一言不发,将那柄牛角刀往三怒面前的桌上一放。
送药(5)
仿佛触电般,三怒一把抓起了刀,喊出一句话:“她在哪里?” 林湘君讲:“在常德。” “她怎么样了?” “她现在是战地医院的护士。”林湘君讲。她静静地看着三怒:“她把这把刀交给我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她等这批药品救人,越快越好。” 三怒腾地站了起来。 连日的暴雨,让青岩河狰狞起来。河水汹涌,恶浪滚滚。 排帮水寨外,大先生眼睁睁地看着三怒把那些药品绑在了大木排上,吴疤子和狗伢子给他帮着忙。暴雨倾泻而下,三个人的眼睛被雨淋得都有些睁不开了。 三怒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拦不住,这大先生晓得。但这一回真的是非同寻常——冬洪中放排,那是祖师爷都没搞过的事,稍微搞不好,就会要人命。再加上三怒又是这样急狠狠地,这排放到水里去会怎样,大先生都有点不敢想。 所以,他站在边上看三怒他们绑药品看了半天,最后还是开了口:“大扛把子,就、就非去不可吗?” 三怒硬硬地一点头。 大先生呆了一下,又讲:“您硬要去,我也不拦您,可这水路,那是万万走不得的啊!” 三怒没有停下手中的活,也不看他:“冬洪正猛,走水路比旱路快。” 大先生急了:“大扛把子!这俗话讲,‘春洪夏洪行千里,秋洪冬洪寸步难’,这冬洪可是下暴雨下出来的山洪,那是要人命的,哪个还敢行船放排啊?” 三怒只有一句话:“我敢。” 大先生还想说什么,三怒却对吴疤子和狗伢子挥挥手:“好了,你们下去吧。” 吴疤子站着没动:“大扛把子,我们跟你一起去,多少有个照应。” 狗伢子也讲:“是啊,三怒哥,发山洪放排,祖师爷手里都没搞过这种事,多一个人……” 三怒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我的事,我自己办,下去!” 狗伢子和吴疤子无奈,只好下了排。 三怒将牛角刀和穗穗送他的荷包一起挂在腰间,仔细系牢,然后操起了竹篙:“放排!” 含着泪,大先生一咬牙,几乎是悲壮地开始了放排前的例行仪式。他将桡桨象征性地在水中一划,猛昂头,高举桡桨,扯开了嗓子:“清江江河水水哟,嘿嘿嘿——” 所有排帮弟兄齐声喊:“开排路啊,嘿哟!” 岸上,吴疤子和狗伢子对了个眼神,吴疤子操斧头一斧砍断了缆绳,木排如离弦之箭,直直冲去。 也就在这一瞬间,狗伢子和吴疤子操着竹篙,纵身跳到了木排上。 三怒想要发作,狗伢子却冲他嘻嘻笑着:“三怒哥,下不去了。” 三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木排如箭,顺流如飞。 身后,排帮汉子们送别的粗犷号子响彻河面…… 雨停了,但老天仍阴沉着脸。 耀文已经在临时隔离所里躺了五天。躺在他身边的弟兄、很多比他晚进来的弟兄,都陆陆续续地咽了气,被一个接一个地抬了出去。他们临咽气时吐出的黑血还没来得及擦掉——人们已经无暇顾及。这些黑血凝结起来、变干,在帐篷上、在地上,变成一个又一个恐怖阴郁的记号。 临时隔离所里,到处都是这样的记号。阴沉沉的死亡的记号。 所以,耀文被认为是一个奇迹。 但是耀文晓得,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的身上已经紫黑紫黑,嘴角不断流出黑红色的血。他清白得很,很快,自己就是下一个被抬出去的人。 在从昏迷中醒过来的短暂时间里,过去的片段开始一幕幕在他脑子里重现——高中毕业……天坑上的月月……阿公扯下他的耳环……满手的血……孙胡子……还有,穗穗。 于是,他迷迷糊糊地喊了出来:“穗穗……” 就感觉到有人搂住了他。他强睁眼一看,眼前,正是穗穗。 穗穗戴着的口罩都快被泪水浸透了。她帮耀文擦去嘴角的血,不停地讲:“耀文,你的体质比别人好,你一定能撑下去。明天,最多明天,药就到了!”
送药(6)
看到穗穗,虚弱不堪的耀文,心里一阵欢喜和满足,他甚至笑了出来:“我……也是竿子营出来的,从雪峰山来回要多少天……我还不晓得?” 穗穗的眼泪又大滴大滴地流了下来。 看见穗穗大滴大滴地流眼泪,耀文的笑慢慢收了回去。 他看着穗穗,终于决定把那句很要紧的话讲给她听。他怕再不讲,就来不及了。 耀文就一字一句地讲:“穗穗,我……我有一句话,一直想告诉你……” 穗穗含泪点头。 耀文讲:“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喜欢过……别的妹伢。” 穗穗频频点头:“我晓得,我晓得。” 耀文这回是发自内心地笑了:“穗穗,等打完仗,记得把我的骨灰……带回麻溪铺,告诉我阿公,就说……我龙耀文已经为国尽了忠,还是竿子营的……一条汉子,生……不能归乡……死了,我想葬回……竿子营的祖坟……” 穗穗再也忍不住,一把将耀文紧紧抱住,哭喊着:“耀文,你不会死,你不会死!我不能让你死……” 救命的药,就在这个时候奇迹般从天而降。 有护士在外面狂喜地喊:“药来了,药来了!”喊着喊着,就成了哭腔。 在外面一直默默守着的锁云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药来了?” 护士哭喊着:“呜……治鼠疫的药……呜……” 穗穗呆了一下,冲了出来:“在哪里?” 护士一指街口:“就在那边……你快去……送药的人只肯把药交给你……呜……” 穗穗拨开人群拔腿便跑,地上的积水被她叭叭叭地踩得水花四溅。 街口是几名医生、护士,穗穗揪住一个就问:“药呢,药在哪里?” “在这里。”——还没等医生护士说话,便听得街边墙角下有人答。 穗穗扭头一看,街边站着的,竟是浑身透湿如落汤鸡般的吴疤子和狗伢子,十几只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他们拼了命送来的药,就水淋淋地摆在他们的脚边。 穗穗惊呆了:“狗伢子?!” 狗伢子笑笑:“三怒哥吩咐,这些药,得当面交给你。” “三怒?”穗穗明白了,“他人呢?” 狗伢子没答话,只是从怀中掏出那柄牛角刀,放在了药箱上。 两个人转身就走。 与此同时,就在街口斜对面旅店的一间客房里,一个腰间挂着绣花荷包的人站在窗前,也在期待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这人正是浑身透湿的三怒。 看见穗穗抓起牛角刀,窗前的三怒长舒了一口气。他回身对等在身后的店老板讲:“这间房,我长租。” 提前送到的药,救下了许多人,包括龙耀文。药如果晚到一天,耀文可能就撑不过去了。 想到这里,穗穗心里就突突地跳,感到后怕。 再一想到这救命的药,想到水淋淋的狗伢子和吴疤子,穗穗心里又好像空荡荡得很。狗伢子没告诉她三怒人在哪里,连一句都没有提。 穗穗就告诉自己别想了——想也没有用。 但她看到林湘君,又不知不觉问出了口:“娘,他现在……还好吗?” 林湘君走旱路刚刚回到常德,比三怒他们晚了三天。她告诉穗穗,药能够提早送到,多亏了三怒他们,那么猛的山洪,硬是让他拼了命闯过来了。 她听到穗穗这样问,愣了:“怎么,没见着他?” 穗穗摇摇头,讲光看见他两个兄弟,给了药,还有牛角刀,就走了。 望着穗穗,半晌,林湘君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啊!”
生日晚会(1)
在鼠疫蔓延的时间里,街巷里天天有死人被抬出来,哭声再不能引起人们的同情,而只是成为一个信号:又死了一个人。 鼠疫过后,常德一片空寂。 活下来的人,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无处不在的饥饿,几乎让人无法喘息。 日军几个月来的狂轰滥炸、严密封锁,使常德交通运输几近断绝,什么也运不进来。 杂牌的86师,别说军饷,就连军粮都接济不上了。弟兄们已经连着一个礼拜顿顿只是清水粥。这天,一营的士兵们看到炊事班拎来的铁皮桶里仍然只有寡淡的清水粥,积蓄已久的不满与愤怒终于爆发出来。他们把碗一摔,就闹哄哄地向营长龙耀文的营房冲去。原来的一营营长没有逃过鼠疫,大难不死的连长龙耀文被提升当了营长。 冲到营房外,最前面的兵停了脚。他们看到,营长龙耀文坐在台阶上,他的脚边,也是一碗能照得见人影的清水粥。 但他们只是愣了一下,愤怒情绪又高涨起来,冲着龙耀文喊:“妈的,天天喝这东西,一泡尿就拉干净了!弟兄们都要饿死了,还他妈的要我们和鬼子拼命,老子不干了!” 龙耀文没有说话。他平静地把碗端起,站起来,把粥喝下,用袖子擦了擦嘴巴,平静地看着众弟兄,突然把碗猛地一摔,扯开了嗓子吼:“哪个敢再讲一句,咱们打鬼子,是替别人打!鬼子跑到我们地盘上,抢我们的粮食,杀我们的爹娘,强奸我们的姐妹,还让我们染上鼠疫,让我们那么多的弟兄平白无故送了命!是个男人,不去想怎样替他们报仇,怎样要鬼子偿命,却在这里为没吃饱饭哭嚎!你他妈的就不要讲自己是男人!” 士兵们静了下来,一片沉默。 龙耀文看大家一眼,又开口道:“粮饷问题,师长正在想办法。真到没饭吃的那一天,我龙耀文第一个吃草,吃泥巴!”说完,他猛地弯下腰去,抓起一把泥土就往嘴里塞,三下两下咽了下去。咽完又瞪起眼睛吼:“就是天天吃草,吃泥巴,也他妈的要鬼子的命!” 士兵们沉默着,最后终于散去。 粮荒日益严重,常德街头,已始开始出现贫民的饿殍。 有骨瘦如柴的人,拎着空荡荡的米袋子,走着走着,一头扑倒,再也没有起来。 孤儿院的孩子们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饭了。在连续喝了好多天的稀粥后,保罗已经变不出一点东西给大家吃。懂事的大点的孩子,晓得保罗叔叔难受,默默地坐着不做声,小一点的孩子,已经饿得哇哇大哭起来。 哭得保罗心如刀绞。他这个大男人,第一次感到那样无助甚至是绝望。 他只好去找林湘君,看慈善总会可不可能给孩子们想办法弄点粮食。他向林湘君开口的时候,竟是有些羞愧——他希望自己可以是林湘君的依靠,就像中国人爱说的,男人是女人可以依靠的一座沉稳稳的大山,而不是拎着个米袋子,到她这里来寻求帮助。但他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 他没想到,林湘君的办法是,把她所有的口粮让他带了回去。慈善总会那有限的一点救济本来就杯水车薪,而且全都早已分配好,她不能擅自改变用途。 林湘君决定去给孩子们找粮食。常德城外、靠近鬼子封锁线的地方,也许找得到一点粮食。而且,那一带,她还算熟。 保罗无法阻止林湘君的决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带孩子们渡过难关。他开始带孩子们出去挖野菜,他把挖野菜描绘成让孩子们向往的一场郊游——那里,有蓝天,有白云,有小鸟喳喳叫,还有很好吃的车前草……他每找到一棵能吃的野菜,他都夸张地惊喜地叫出来,让孩子们分享他的快乐,也让孩子们在找到同样的野菜时,享有同样的快乐。他始终哈哈笑着,兴致勃勃。 回到孤儿院,看到孩子们喝下野菜粥,却争先恐后地说自己吃得饱、吃得香时,他却忍不住转过身去。 但这一天,春好竟然带回一包卤牛肉。
生日晚会(2)
她兴奋地跑进孤儿院,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