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给我一枪打死她!” 讲完他气冲冲回了座位,剩了三怒提起枪,望着对面的穗穗,早已是脑壳一片空白。 穗穗决然地走上了独木天桥。 走得满场悬了心,一双双眼睛跟起她的脚步不敢眨。 三怒也便赶紧定神举起了枪。 他瞄的本是穗穗肩上的香头,但往日他枪法如神这时那枪口却一个劲地颤,怎么瞄也瞄不准。 猎猎山风中,穗穗走得颤巍巍。她不敢往下看,但不往下看,又看不见天桥独木,于是越发地胆战心惊走几步停一停,一张脸已是一片惨白。 “三怒,快开枪,开枪啊!” 眼看着穗穗一步步走到了天桥中央,麻大拐子已经急得在吼了。 举着枪,三怒却充耳不闻,眼睛全在盯着穗穗。 突然间一阵山风吹来,天坑上的穗穗身子一阵晃,眼看就摇摇欲坠! “穗穗!”竿子营一方一片惊呼! “穗穗!”三怒也惊得喊出了声! 那一下满场上下全都起了愣,麻大拐子更是惊得一张嘴巴咧起老大忘记了合拢——他怎么也想不到,三怒竟然认得这个田伏秋的妹伢! 摇摇晃晃,穗穗好容易终于稳住了身子。 猛然间,三怒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步站到了独木这一头:“穗穗,莫往下看,千万莫往下看,看着我,只管看着我,看我这里!” 枪一甩,他向穗穗竖起了手掌。 对阵双方,一两千双眼睛都看直了——排帮上阵的少扛把子居然给竿子营的妹伢当起了引路的路标,这算怎么回事? 三怒只顾对穗穗喊:“对,就这样,看着我的眼睛,莫往其他地方看,走!往前走……” 一丝那样满足、那样幸福的微笑,突然就浮上了穗穗的脸,她突然觉得心里那样平静,再没有了颤抖,再没有了害怕。 望着三怒的眼睛,她一步步稳稳地走了过去。 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走到了天桥尽头,人未下天桥三怒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拉进了怀中。 那一刻,两个人早忘了四周周观者如睹,早忘了这是在天坑上两家生死赌性命,早忘了两边两个阿爹正瞪圆了眼珠看傻了眼,一把抱紧在一起就如同天地间只剩了他们两个劫后余生的情人! 另一边,梯玛扯开嗓子宣布了赌命的终结:“竿子营人过天坑,排帮一响未中——第三场,竿子营胜——”
天坑赌命(11)
那日的赌命后来成了竿子营许多年津津乐道的传奇。 几百年天坑赌命也不止这一回,但过去的赌命几乎无一例外都血淋淋以一方丧命告了终局,也由此埋下了更深的仇怨,像这回一般两家好汉赌完还能活生生跪在一起盟约起誓的,当真让人想不起第二回。 于是所有人都记得,那日的天坑上,田伏秋是如何支撑了伤腿同麻大拐子并肩跪在香案前,都记得那香案上的一根荷叶秆、一支弩箭。 那日的梯玛也分外庄严肃穆:“天地神灵共鉴,四方乡邻听真,今日天坑赌命,公平较量,竿子营三战两胜。排帮好汉,愿赌服输,可有异言?” 待麻大拐子摇了头,梯玛便捧了荷叶秆,唱起了古旧的《讲和歌》: “荷开并蒂一根秆,和和气气两无争。 输家捧得敬赢家,两家誓约永结成。” 接过荷叶秆,麻大拐子躬身捧过头顶:“田老板,排帮甘拜下风。” 田伏秋接了荷叶秆,也道:“全仗麻爷相让,不敢当。” 二人便各出一手,执住梯玛捧来的那支弩箭两端,盟了誓约。 田伏秋讲的是:“竿子营所护之商队,所运尽为救济难民之物,绝无作奸犯科自谋私利之举。” 麻大拐子讲的是:“排帮放开大路,任由通行,绝不为难。” 二人便齐声:“空口无凭,折箭为誓,如有违背,身同此箭!” 数千双目光下,弩箭一折为二! 也由此宣布了林湘君的商队,从此在雪峰山畅通无阻的开始。
送药(1)
1941年11月。 南方的冬天一如既往,阴郁,湿冷。 常德城内,巨大的弹坑四布,像一个个令人心悸的大口,狂噬着本已阴沉沉的世界。 这一天,警报声又凄厉地响了起来,人们纷纷躲进防空洞及各种掩体中。警报之后,一架日军轰炸机出现在常德的上空。与往常不同的是,轰炸机并没有投下炸弹,也没有对地面进行扫射,而是在市区上空来回低空盘旋。在恐怖的轰鸣声中,一些谷物、烂布、破棉絮纷纷扬扬从天空掉下来。 铺满了本已千疮百孔的常德城。 扔下这些东西后,飞机扬长而去。 惊魂未定的人们这才渐渐从各处冒了出来,城内,才渐渐又有了几丝生命的气息。 战争、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但生活仍然要继续。 鬼子扔下的这些东西让人们感到非常奇怪——轻飘飘的,这哪能砸死人?莫不是忘记了带炸弹,随便扔些东西吓唬人了事? 短暂的惊疑之后,却是惊喜。 战争带来的,除了流血、死亡外,还有饥饿。在粮价飞涨之后,有钱也买不着粮食了。 鬼子扔下的那些稻谷、麦子,让长久以来在饥饿边缘徘徊的市民兴奋起来。有人就讲:“这次日本人倒是做了一件好事,扔些稻谷麦子下来给我们吃。”人们纷纷拿出口袋、篮子,将这些稻谷麦子豆子捡了回去。 带着儿子王立秋在野外挖野菜的王德和两口子,在回家的路上也捡了不少的麦子豆子。他们看孤儿院的孩子饿得可怜,把家里仅有的一点余粮都给了孩子们,接下来的日子,他们打算挖野菜度日,没想到,粮食却从天而降。 他们很兴奋。回到家,德舅妈就喜滋滋地洗开了挖来的野菜和捡来的麦子、豆子等,准备做饭。 立秋已经饿狠了,迫不及待地塞了几颗还没来得及洗的生豆子到嘴巴里,被春好发现告了状,德舅妈就对他瞪眼睛:“饿?饿也要搞熟了再吃嘛!你等一下会死人哪?” 正说着,林湘君走了进来。林湘君是来喊他们一起去喝粥的。孤儿院已经用他们给的一点粮食熬好了一锅粥。他们两口子把粮食给了孤儿院,林湘君和保罗都很过意不去。王德和讲,他们挖了好多野菜,还捡到了好多杂粮呢,煮到一锅够吃了。林湘君就讲,那好,让立秋和春好跟她走,去喝一点。德舅妈喊林湘君就莫管他们了,那一点点米,能熬好多粥她还不晓得?她讲:“孤儿院那些孩子又不是你亲生的,你待他们像亲生的一样,我们看在眼里,心里都在讲你林主任是个女菩萨。说起来,我们都是在学你哩!”林湘君只好笑道:“哎呀,好了,我讲不过你们。春好,你跟我走。”说罢便不由分说地拉着春好走了。晚上,春好还在孤儿院跟糖粒子睡在了一起。 这天晚上,耀文和朱二宝一块巡查的时候,在打水的井里发现了死老鼠。死老鼠随着井水一沉一浮,已经发白发胀。朱二宝哇地一声跑开去,蹲到墙角角里干呕起来。干呕了一气之后,耀文才晓得他为什么呕:他刚刚喝过这井里的水。而且,不仅朱二宝喝过,不少弟兄也喝过。 耀文看着二宝,又想笑,想想又觉得恶心,便没有笑出来。他忍着恶心,用水桶把死老鼠捞了上来丢到一边,然后嘱咐二宝,叫大家这两天不要喝生水,挑的井水一定要先烧开。 其实,这个时候,街上已经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大肚子的死老鼠,还有越来越多呆滞、行动迟缓的病鼠源源不断地从地下冒出来。 谁也没有想到,一场灭顶之灾正在逼近。 灾难来临的时候,人们毫无察觉,也没有任何防备。 一天晚上,立秋怎么也睡不暖和,总觉得身上冷,到最后竟然冷得哆嗦起来。德舅妈被立秋的呻吟声惊醒,伸手一摸立秋的额头,好像有点烧。她忙喊醒了丈夫王德和,两口子把立秋放到他们床上,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儿子。渐渐地,立秋安静了下来。
送药(2)
哪晓得,天亮的时候,立秋烧得像块烧红的木炭。林湘君早上来喊立秋过去喝粥的时候,立秋已陷入昏迷。林湘君和惊惶失措的王德和两口子赶紧将立秋送进了医院。 到了医院,他们才惊讶地发现,医院里,挤满了和立秋症状相同的病人。不停有担架抬着病人进来,不停地有家属在后头大声哭喊。86师也有不少的弟兄被送了进来。这些弟兄都让战地医院的军医看过,但军医无法断定是什么病——症状好像是疟疾,但又不全像。 源源不断的症状相同的病人,一下子让医院陷入空前的紧张之中。 很快,几名戴着又大又厚口罩的医护人员从诊疗区里冲了出来,开始驱赶等候在诊疗区外的病人家属,并迅速拉起一条黄带子将他们拦在外面。一块木牌子竖在了黄带子的前面,上面赫然写着:传染病区。 看到这块牌子,人们开始议论纷纷。 “传染病?” “怪不得,一下子有这么多人得同一种病。” “看样子这病来得很凶啊……” 正议论着,就有一名护工走出来,问谁是王立秋的家属。王德和两口子还有林湘君齐声喊我是我是,护工看他们一眼,黯然道:“王立秋抢救无效……” 几个人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还在问:“什么?你说立秋怎么了?”护士没说话,转身进去,和另一个护工抬了一副担架出来,担架上,是一个小小的用白布盖着的躯体。护士把白布一头掀开,露出的,骇然是立秋已经变成紫黑色的脸,嘴角,一抹猩红的血。 林湘君呆呆地站着,都傻掉了。身边的德舅妈凄厉地尖叫起来,刚叫了几声,却扑通一下,一头栽倒在地。林湘君赶紧把她扶起来,把她扶起来后,心里却猛地一缩——德舅妈也烧得烫手,再一看,一股黑血正从她的嘴角流出来…… 德舅妈还没来得及进医院,就死在了林湘君的怀里。 一直在边上愣愣站着的王德和,这才醒过来一样,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 过了两天,默默地给孤儿院担水的王德和,把一桶水倒进缸里后,也一头栽倒,再也没有起来。 春好成了孤儿。 渐渐地,死亡的人越来越多——老人、孩子、壮年,男人、女人…… 有的人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就一头倒毙。死前,他们都在发烧。 一种阴森森的气氛笼罩了常德城。人们恐惧、怀疑。人们谈发烧而色变。人们不晓得那个可以迅速致人死地的瘟神躲在什么地方,不晓得,下一个发烧的人,会不会是老婆、孩子,和自己。 渐渐地,大街上,行人绝迹。城里,一片死寂。 和疫情一起扩散的,是各种各样的流言。甚至有人相信,是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空荡荡的大街上,开始有纸钱飘散,空气里,和死鼠、死人臭味混在一起的,还有拜神驱邪的香烛的味道。 城内,几如地狱。 省慈善总会也已接到紧急报告:各处都在出现大批同类病人,而且传染性极高。 最后,林湘君他们等来的消息是:医生的解剖结果表明,在常德城蔓延开的传染病,为烈性鼠疫。 鼠疫的突然爆发,让人无法不把它和上次鬼子飞机的怪异举动联系在一起。 但保罗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一点。他对林湘君讲,如果日本鬼子还是人的话,就不应该如此卑劣。林湘君叹一声:“如果他们只是长得像人呢?”保罗半天没说话,最后才讲:“我还是不敢相信,除非我看到证据。”他讲,发动细菌战可大不一样,因为日本曾经在1925年6月签署过关于禁止使用毒气和细菌武器的国际公约,他们要是背信弃义,公然违背国际公约,将会受到全世界的严厉谴责。 锁老太太在一旁听了半天,忍不住插了话:“保罗师父,俺觉着呀,你这人有点驴。啥公约母约的,他日本鬼子答应过的,就不能算个约!” 很快,中央防疫组的调查结果出来了:鼠疫源头,正是日本飞机丢下的那些杂物。
送药(3)
这意味着,日本人,对一个城市,对手无寸铁的平民,发动了细菌战。 林湘君把这一消息告诉给了保罗。 保罗呆立着,猛一抱头:“上帝啊,您说过,人的心中不能有恨。但今天……发生在我眼前的一切,又怎么能让我不痛恨万分……” 锁云超也晓得了竟然是日本人发动了细菌战的消息。 他咬牙切齿地骂:“打仗,有种就刀对刀,枪对枪!他娘的个小日本,背后玩阴的,不要脸!” 但骂娘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86师感染上鼠疫的弟兄越来越多。战地医院紧急搭起帐篷开辟了临时隔离所,有发烧症状的弟兄立即被送进去。 几乎没有弟兄活着出来。 常德城里,没有任何对付这种鼠疫的药品。现在,除了消毒、隔离,没有其他的办法。一旦染上这种病,基本上只有一个结果。 这个结果,朱二宝也晓得。他躺在战地医院临时隔离所里,已经三天了。刚开始的时候,他也是只有一点点发烧,他根本就没当回事,他没想到,三天后,他会躺在这里,口吐鲜血,一点一点地,走向死亡。 他托人叫来了耀文。耀文是他的好兄弟,他叫耀文帮他一个忙:看在兄弟一场的分上,给他一枪。 耀文喊他不要胡说——也许,到最后病就好了呢? 朱二宝拼命地笑一笑:“我实在受不了了……求你给我一枪……来世……我再报答你……”讲完,一股鲜血又从嘴角流出,一阵痛苦的抽搐,使他几乎晕过去。迷迷糊糊中,他仍在不停地喊:“求求你……求求你……” 闭上了眼睛,耀文举起了枪。 枪声响了,朱二宝的脸上,浮起了一丝解脱的笑意…… 枪声惊动了正在照顾病员的穗穗和其他护士们。穗穗冲过来,一把揪住开枪的耀文:“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她一把把耀文的口罩扯下来,猛然愣住了:“耀文!是你!” 耀文已是泪流满面。 帐篷里,被惊醒的患病士兵纷纷向耀文伸出手:“连长,也给我一枪……长官,给我一枪……这位兄弟,帮帮忙,送我一程啊……” 一片哀求声里,一双双求死的目光中,穗穗愣住了。 放开耀文,穗穗捂住了脸,转身冲出。 耀文突然发出一阵狼嚎般的吼叫,举枪向天! 砰砰砰!一颗颗子弹射向帐篷顶…… 穗穗觉得自己几乎撑不下去了。每天,一个又一个的弟兄走进来,一个又一个的弟兄被抬出去,她不晓得,这阴森森地躲在暗处噬人的瘟疫,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那天,在临时隔离所外面,她看到耀文走过来,就迎了上去——她很渴望有个肩膀,能给快要崩溃了的自己靠一靠,但耀文却厉声喊她走开! 穗穗呆住了。她这才看到,耀文手里捧着饭盆、用具,身后,跟着两个穿防护服的士兵。 耀文也被隔离了。 在慈善总会,林湘君终于等来了多少天来第一个好消息:重庆方面筹到了一批治鼠疫的药品,已经想方设法运到了新建的芷江机场。 但从芷江到常德的雪峰山,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如果不走雪峰山,改走永顺、大庸的话,路上却要多花好几天的时间。 这批药在路上多走几天,常德城里,就不晓得会多死好多人。 林湘君就想到一条近路。那就是她曾经开辟的雪峰山商路。 慈善总会知道情况的有些犹豫:雪峰山的交通线,上次已经出了那么大的事,排帮绝不可能再放他们过去,而且龙家也放过话,不会再帮他们…… 林湘君只有一句话:就算路上凶险再大,也只能再闯一次雪峰山。 临出发前,林湘君去找了穗穗。穗穗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箱子里拿出那把牛角刀,递给了林湘君。 这把牛角刀,她已经有两年没有动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