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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首大会（5）
林湘君讲，她当然也晓得这件事情有风险，但就算风险再大，也大不过前线那些官兵和难民：“万一排帮不让路，我就用我这条命去闯！过不去，我就把这条命留在天坑岭山口！” 一时间，田伏秋不禁无言。他晓得，林湘君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一天后，寨首大会如期举行。龙家大屋外，镇府石狮威严雄壮，团丁荷枪肃穆成行。众多老者次第而入，他们或者须发全白，或者须发花白，但无论花白或全白，他们的老腰杆却是无一例外地硬起。这些老杆子都是九弓十七寨的寨首，个个是竿子营硬扎的老角色。 佝偻着身子，田伏秋也进了议事厅。五叔和其他老寨首看到他进来，都过来喊他上座，五叔甚至坚决地抓住了他的手把他往上座扯——“田一刀”是竿子营公认的一个传奇，这个传奇，老辈的人无不津津乐道。所以，在寨首们眼中，田伏秋当然得上座，至于他是不是寨首，一点都不重要。 田伏秋当然不得肯坐。他连声道：“谢了谢了，寨首坐的席，我哪里上得？我坐这里，坐这里可以了。”一边说，一边好不容易挣脱了五叔的手，捡了条板凳在墙角角里坐了下来。 众寨首还在劝，直到太爷迈着方步，出现在正厅门口。满场顿时鸦雀无声。 厅里全体老寨首齐刷刷一齐起身，拱手而立：“十四太爷！” 目光扫过众人，太爷不紧不慢，迈进厅来。 林湘君、汪兆丰与省慈善总会工作人员小毕，跟在他的身后。林湘君的目光寻找着，看见了角落里的田伏秋，这才像是放了心。 田伏秋也微微向她点了点头。 来到主位前，太爷先把林湘君、汪兆丰让到宾位上：“两位老板请坐。”他自己随后坐下，一抬手：“都坐吧。” 齐刷刷地，众寨首一齐坐下。 太爷便开了口：“劳动各家寨首的大驾，是要商议护商过路这件大事。此事事关我山里竿子营同水面排帮，是山水相安，还是山水两不和，事关重大，还要请各家寨首仔细斟酌，共同定夺。” 满厅寂然，寨首们各自盘算着。 一位寨首沉吟着，打破了沉默：“这天坑岭山口，本来就是排帮的地头，雪峰山几百年的老规矩，过往行商货运来往，也是人家排帮的生意，人家的地头，人家的生意，我们竿子营硬去插一手，不大合规矩吧？” “就是啊……”众寨首大都纷纷点头。 一位寨首也讲：“你就是要插手，还要问个为什么插？下江客的货，一不是我竿子营的山，二不是我竿子营的田，同竿子营扯得什么关系上？凭什么要我们竿民去卖命？” 汪兆丰见势头不对，赶紧道：“哦，这个护商嘛，自然是要给报酬的，该多少钱，汪某绝不含糊，绝不含糊……” 他话还没完，五叔已经不高兴了：“汪老板，你把竿子营的人也太看矮了吧？你以为我们就为几个钱？同排帮交手，那是刀子见血掉脑壳的事，你就算搬座金山来，能买得命回？” 汪兆丰急了：“我们这也是为了救护难民，抗战为国嘛……” 他还没讲完，几个寨首打断了他—— “那些天远地远的难民流的是人血，竿子营的人流的，未必就不是人血了？” “什么抗战啊，日本人啊，我们竿子营也没哪只眼睛看到过，哪个晓得有没得这回事？” “就算他有，日本人日本人，他也是个人嘛，未必就杀人不眨眼，格外生得不同些？” “我看哪，这个事，莫拢边的好。” “对对对，竿子营的人，犯不上为外面的人去卖命！” 正当众寨首七嘴八舌的时候，却突然有一个激愤的声音大喊：“是中国人，不是什么外面的人！”众人循声望去，却是耀文站了起来。 耀文本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在寨首大会上开口，他甚至一开始时根本就不想在这里站起——他想，这个什么寨首大会，无非是一帮老倌子扯一些陈年旧账，不晓得跟他龙耀文有什么关系。但阿哥龙耀武讲，他也是戴起了耳环的龙家子孙，竿子营的寨首会，他姓了龙就得露面，他只好老大不情愿地出现在议事厅里。哥哥还专门交待他，记住莫随便乱开口，他们当晚辈的，老老实实听起就行了，他还想：“开什么口？喊我开口也不得开。”
寨首大会（6）
但他没想到，这次的寨首大会议的是这样一个事情。尤其是听到众寨首纷纷对“犯不上为外面的人去卖命”表示赞同时，他再也忍不住了。 “那些难民都是中国人，是我们的同胞！日本鬼子隔我们也不是什么天远地远，他们已经打到我们湖南来了！我们还在这里麻木不仁，难道非要等到做亡国奴的那一天才去后悔吗……” 他满脸涨得通红，耀武赶紧拉他，他却一把扒开了耀武的手。 他正准备讲下去，“砰”的一声，太爷已经重重一拍桌子：“放肆！一厅的长辈坐在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后生伢崽来胡说八道了，坐下！” “阿公……”他还想争辩。 太爷一声厉喝：“坐下！” 他显然还不服气，但被耀武狠狠地拉了一把并按倒在椅子上。 停了一停，太爷又换回了先前不紧不慢的口气：“各位，还有什么话，接着讲吧。” 满厅沉寂——被耀文这一插，寨首们倒还不好开口了。 便在这一片沉寂中，一直没做声的林湘君却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仿佛是在考虑该说些什么，林湘君犹豫了一下，才开了口。 她语气平静，却异常清晰：“各位寨首，各位竿子营的父老乡亲，你们都是我的长辈，论道理，懂得比我多得多，我也没什么更多的话好讲，这样吧——” 然后她就打开了自己随身带来的皮包。她从皮包里拿出来的，是一叠相片。 有寨首显然不认得，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玩意呀？” 马上有身边的寨首接口：“相片！我下常德的时候看见过。” 林湘君说：“对，是相片。这些相片，是我这一路照的，技术不怎么好，但还是看得蛮清楚的。” 一边说，她一边走到大家中间，开始分发相片。 头一个拿到相片的，正是那个不认得相片的寨首，举着相片，他左看右看，颇为新鲜：“这个城里妹子生得几多乖哟！哎，她怎么穿起我竿子营的衣服？” 坐在他身边的五叔凑过来一看，不禁喊出了声：“这哪是城里妹子？这是伏秋家的妹伢穗穗嘛！” 耀武闻声从椅子上跳起，跑了过来：“我看看，我看看。” 这边正热闹，那边又嚷起来： “哎呀，这不是我们天堡寨吗？”“是呀是呀。” “这不是屈子像吗？”“对对对，屈子像，屈子像！” “赛龙船，赛龙船啊！” “李四满公，快看快看，你呀！”“这是我？哎哟，我都这样老了？”“你以为你还是后生伢崽啊？” “哎，你莫讲，我们竿子营，平时不觉得，相片上还蛮好看咧……” 一片热闹之中，就连太爷都拿了一张龙家大屋的相片，看得忍不住地笑。 角落里，田伏秋疑惑地将目光投向了林湘君——他显然没猜透林湘君的意思。 林湘君回应的目光，却显然是要他放心。 果然，耀武头一个兴致勃勃地伸出了手：“林老板，还有没有相片？再让我看看。” 不少寨首也都没看够：“对对对，还有没有……还有没有……” 林湘君：“相片嘛，我这里还有，不过，这些就不是竿子营的了。” 她又从皮包里拿出了另一叠相片，递了过去。 接过相片，耀武却呆住了：“这……这是什么？” 几个老寨首也围了过来——相片上，是一片可怕的废墟。 林湘君平静地说：“这是省城。” 耀武：“省城？” 一位寨首不相信：“扯什么白话？省城我去过，哪是这个烂样子？” 林湘君黯然道：“这就是省城，为了抗战，被一把文夕大火烧光了的省城。” 一只只手伸了过来，一张张相片从耀武手里，分到了各位寨首们的手上。
寨首大会（7）
所有的笑容都凝固了，一张张脸，都变了色。 相片上，是废墟，是死亡，是逃难，是饥饿，是血腥的屠杀…… 一张张相片在寨首们的手中传递…… 太爷也在盯着一张相片：“林老板，这就是你讲的那些难民？” 林湘君：“对，湘北被日本人占了，他们只有往省城逃。” 突然，耀文举着一张相片，冲到林湘君面前，浑身因为激动而颤抖着：“林、林老师……这、这张相片……也、也是你照的？” 拿过相片，林湘君的面色，变得异常严峻：“这张不是，这是日本人自己的报纸上登的！” 耀武不解道：“耀文，到底什么相片，搞得你这个鬼样子？” 耀文的身体依然颤抖着：“两、两个日本军官……比赛，比赛杀……中国人！” 所有的目光都望了过来。 缓缓地，林湘君举起了相片：“这是日本《东京日日新闻》报上登的相片，这两个日本军官，一个叫野田毅，一个叫向井敏明，他们在从上海向南京进攻的一路上，互相打赌，展开一场杀人比赛，看谁能先用刀劈死100个中国人。结果，攻占南京后，他们一个杀了105个中国人，一个杀了106个中国人。这张相片，就是他们完成杀人数额后，得意洋洋地留影纪念，他们手里提的，就是被他们砍下的，中国人的头。” “知道他们的赌注是什么吗？一瓶葡萄酒。就一瓶葡萄酒！”林湘君哑声喊道，眼泪，蓦然从她的脸颊上滴落！ 所有的人都震撼了。 角落里，田伏秋的拳头猛地捏得紧紧的。 太爷想用纸煤子点烟，那手却哆嗦着，怎么也点不着。 耀武最先吼出了声：“我操他日本鬼子八代祖宗！总有一天，他要落在老子手里！” 目光扫过了沉默的众人，太爷的目光，落在了墙角：“伏秋兄弟，这件事，是你牵的线，竿子营上下，也都敬重你是条好汉，该怎么做，你开句口吧。” 缓缓地，田伏秋站起了身。 他的目光，越过了众人，落在了北墙上。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那是龙家供奉祖先的香案，照了竿子营人家的规矩，祖先牌位之上，还供着“戚大帅”、“葛大帅”两块神主。 静静地凝望着两块牌位，田伏秋猛一挥拳，脸上青筋暴出，吼出一个有力的字： “逮！” 全场齐吼：“逮！” 青岩潭码头是排帮总舵所在，依山傍水。河中是一线望不到头的木排，码头高处是大木垒成的巍巍排帮大院。山高水阔，排帮在此唯我独尊。 麻大拐子拄起个拐杖站在码头上欣赏着自己正准备放排的排帮汉子，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他看着看着，有时就眯起眼睛笑一下。 他心情很好。 前两天，三怒回帮时，脸色还几难看，但过了两天再一回来，眼珠子就亮亮地放光，眉眼里笑得压都压不住，他就晓得，肯定是同那个妹伢的事有眉目了。 一想到三怒那放光的眼珠子，麻大拐子脸上便不知不觉地笑出一朵菊花来，收也收不住。 他脸上又开出一朵菊花来的时候，大先生拿了一张帖子走了过来，说是竿子营请他去协商借路一事。竿子营寨首大会上，众寨首一致往竹筒里投了赤豆，同意护商过路。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和排帮打商量了。 麻大拐子打量了一下帖子，又递还给了大先生——他显然并不认得上面的字：“那，依你看呢？” 大先生就讲，人家客客气气地下帖子来请，这一趟，总不好不去。麻大拐子“哼”了一声道：“那是当然，不去，他龙十四还当我怕了他呢。我是讲，这路借是不借？” 大先生实打实地讲：“要照帖子上讲的，也就是什么慈善总会的一点子货过路，原也算不得蛮大个事，他竿子营既然作古正经地求起排帮门上来了，乡里邻居的，依我看，给个面子总比不给的好。”
寨首大会（8）
麻大拐子点了点头：“就不给他面子，他也不能怎么样。不过嘛，上次在麻溪铺，我们把场合都摆到了他家门口，硬没给他姓龙的留脸面，这一回，就算还他一个了。” 大先生又讲，不如就让三怒跑这一趟，反正以后排帮终归是少扛把子当家，大扛把子只管在帮里享清福，给人送面子、结交情这种场合，多让他出面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