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 十四太爷也悠哉哉地端起茶碗跟他比闲心:“大扛把子,来,尝下我麻溪铺的雨前茶,比天坑岭的怎么样?” 麻大拐子就作古正经品一口:“嗯,香!比天坑岭的那硬是香得多!” 两个人就眼对眼地笑,笑得好像见了亲人。 一旁边,汪兆丰脸上挂起笑眼珠盯着赛场好像看得蛮认真,手里一条手帕却不歇气地直擦脑壳上的汗,擦完一层,又是一层…… 鼓如雷,舟如箭,赛程已近半。 格局依旧未变——耀武一马当先,石三怒紧随其后,倒是十七寨的龙船被他们略略甩开了距离。 这时节龙舟刚好经过穗穗站的地方,两条船原本就排在最外面靠近岸边,这一刻离穗穗不过几丈远,清清楚楚看得穗穗见。 石三怒就举起了一双鼓槌,对起穗穗使劲挥——看到穗穗,他居然鼓都不擂了,好像自己不是在同人比赛,纯粹是在表演给穗穗一个人看。 转回脑壳,他还不忘眼睛飘飘地甩一眼耀武。 耀武就觉得一股火气直冲脑门顶——这一路石三怒死活甩不脱总在几尺后面像块牛皮糖黏起他走,本来就已经黏得他心里窝窝地难受,如今竟还眼中无人故意在穗穗面前不把他当回事,那股子窝足的火气便腾腾地烧起来,烧得他心发躁眼发红脑壳一片晕白。 他手里的鼓点子突然下雨般快将起来。 船上桡手们险些一下没反应过来,从发舟起,他们就感觉耀武少爷今天鼓点子比平素练船时急,但想他必是想抢个上风先压人一头,赛到中间自然会悠起劲来让大家歇把气力好最后冲刺,哪晓得他不但不曾慢鼓点子反倒突然发了癫一样急,幸亏桡手们都是熟手反应快,赶紧加快桡桨,总算跟上了节奏。麻溪铺的龙船也就起飙般地飞向前,一下把石三怒甩出了两三丈远。 头桡想这下该悠把劲让大家喘口气了,但看看耀武却似乎没有把鼓点子慢下来的意思,心里想大少爷今天这般性急可不对,是不是该提醒他一句,但桡手指挥鼓手那是龙船的大忌,正在犹豫该不该开口,不曾想身后鼓响呐喊凶,那条刚甩下去的龙船紧不紧、慢不慢又上来了,就差那么几尺远,不躁不急照旧黏起他们走。
赛龙船(16)
耀武就眼睛瞪得溜溜圆,耀武的鼓点就如中了邪般越响越快,快得头桡两条膀子甩足了都难跟上,桡桨入水也越来越浅,稍一深就吃不住鼓点子催,头桡心想这可要不得,这样子一半气力都等于白费了,而且这般快的鼓连他当头桡的都吃不住,别的桡手如何扛得起,眼睛飞快往后瞟一下,果然见一船的桡手气喘吁吁,显然都已经撑不住这般疯狂的鼓点节奏。 他就再顾不得龙船的忌讳,扯嗓子使劲喊:“大少爷,慢些敲,莫那么快呀!” 他没想到耀武充耳不闻——耀武脑壳里早就火烧烧一片空白,甚至看都没看自己船上那些桡手,只顾死盯住旁边的石三怒,好像这场较量仅仅属于他们两个人,其他一切都已不存在…… “怎么回事,哪有那么快的鼓?” “这让桡手如何跟得上嘛?” “就是,大少爷这是搞么子名堂?” 观礼台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看出了耀武的性急,有些乡绅、寨首已经忍不住在小声议论。 太爷也不禁锁紧了眉头——耀武起初领先时,他还笑眯眯故意多看了麻大拐子几眼,但这时节他也看出了不对,便再顾不得悠哉哉的劲头,心里悬悬地直想这伢崽今天怕是中了什么邪? 麻大拐子偏在一旁嘴巴还不歇气:“十四太爷,你龙家大屋怕不是走了水吧?” 太爷就问:“大扛把子什么意思?” “若不是屋里走了水,您那位孙少爷那样心燎火烫地搞么子?他这不蛮像赛船,明明是赶起去救火嘛!” 他哈哈笑得不晓得几多得意。 盯起孙子的船,太爷一言不发,端茶的手却不自觉地按紧了茶碗。 岸边观众中,同样有不少人看出了耀武的搞法不对头,指指点点地议论起来。 只有月月根本不晓得情形不对,她眼睛里只有耀武,她只看见耀武鼓点如雨,只看见他正领先冲近终点。 “好,好,要赢了,快!快!快……”抓紧了身边穗穗的手,她不住口地念。 就连耀文也已被这激烈的争夺所吸引,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终点已近。 猛然间,一直悠悠哉哉不急不躁的石三怒爆出了凶暴暴的吼声,鼓点骤疾! 全船桡手同声应和,二十来条汉子精神大振,桡桨如飞,一条龙舟如飞般飙将起来。 ——他们前头显然并未使出全力。 “嘿!嘿!嘿!嘿……”震天动地的吼声中,排帮的龙舟声势暴涨,迅速地赶超上来。 耀武已经急红了眼,疯了一样催着鼓点,已经累得两膀酸胀气喘不赢的桡手们也在拼命支撑,一个个劣眼拗眉表情痛苦,动作都已经有些变形。 两条龙舟便这般紧挨着冲向终点—— 岸边,台上,所有人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所有的观众们都踮脚伸长了脖子。 月月已经忘记了喊叫,只死死抓起穗穗的手;耀文紧捏着拳头;人群中的林湘君原本还打算拍张龙船冲刺的相片,这时也全然忘了这回事,端着照相机眼睛早看直了。 台上头,太爷的手死按着茶碗,麻大拐子脸上还装轻松,抓着椅子扶手的手却青筋直个暴…… ——所有人仿佛都恨不得要代替龙舟手们用力,原本喊声如雷的观众席,这一刻,居然静得空气都像凝成了块…… 仿佛一根拉过了极限的牛皮绳子突然崩断,耀武船上的桡手们终于崩溃了,两舷桡手原本整齐的桡桨再也跟不上鼓点,一个乱,一齐乱,一下子,桡桨七零八落,乱作一团,笔直向前的龙舟方向顿时歪了方向,没头苍蝇般一下子打了横。 石三怒的龙舟箭一般超过了他们! 台上,太爷的手一颤,茶水倒翻了一桌。 月月一下子泄了气,闭紧了眼睛不敢再看。 耀文失望得松开了紧捏的拳头。 麻大拐子笑得浑身直个颤……
赛龙船(17)
——汉子们震天动地的吼声中,排帮的龙舟头一个撞开红绸带子冲过了终点! 迎着全场观众,石三怒与桡手一齐举起了鼓槌与桡桨。 胜利的狂傲吼声,是那般的不可一世! 岸边边四面八方,欢呼声也同时爆发——这时节早无人去管赢的是什么人,竿民只在乎哪个是真英雄,真好汉,看到这一船赢得漂漂亮亮,人人便压不住地为他们喊将出来! 长长透了一口气,穗穗这才发现,不晓得什么时候起,自己的手已经捏紧了胸前的银锁,直捏得一手心都是汗。 ——仿佛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清白过来,突然心慌慌地晓得了,一直令她悬起颗心那样乱乱的,其实正是这个举起鼓槌狂呼乱吼、不可一世的凶野汉子…… 紧跟在耀武与石三怒后头的,本是三官寨同坡尾寨的两条龙船,两条船都晓得头两名已经到不得自家的手,死咬起只想把对方赛下去好抢个第三名,却不料耀武的龙船会突然乱了方向打了横,两条船靠得近险些一头撞上去,幸亏船上两个头桡本事扎实赶紧收桨压水偏开船头,只这一下耽误,便眼睁睁见后头一条龙船飞起抢到了他们前头。 那正是雷公寨的龙船。 船头的六伢子这时倒全不知已经抢了上风——从铳响发舟开始,他就脑壳不抬眼睛不偏根本没往别的船上瞄一眼,也不管别个在先在后,也不管赛程还剩多剩少,他便这般闷起脑壳一个劲擂,心里头只有师父讲的“自顾自”三个字——讲到底其实还是紧张,紧张得只记得自己现在要擂鼓,根本忘记了旁的一切。 擂起擂起却突然听到满船的桡手们震天价欢呼起来,他也不晓得出了什么纰漏,抬眼睛一看,只见一船的桡手都已经停了手,举起桡桨正在满脸喜狂狂乱吼乱喊。 “六伢子,莫敲了,莫敲了!”头桡冲起他就喊,“到了,我们到了!” “啊?”六伢子兀自不曾反应过来。 “我们到了,我们拿第二了!” 四下里一望,六伢子才发现自家的龙舟居然真的第二个冲过了终点,他一时还不敢信,揉眼睛再看再看,看完好几遍,这才咧起嘴巴突然笑出了声。 四面观众潮水般的呐喊欢呼之中,众多龙船纷纷冲过了终点。 赛场上,只剩了耀武那条打歪了方向的龙船,死鱼子般斜在潭面上,船上的桡手们脸白气喘一个个要死难脱气,方才那一阵拼死狠命确实撑狠了,一旦败下阵来,也就一个个残兵败将东倒西歪,再加上掌鼓的耀武少爷早停了鼓槌垂头丧气没了斗志,大家也就连最后几丈水都没心思再往下划了。 “都他娘卖皮的一帮子废物,废物!”耀武一把就将鼓槌掷进了潭水中。 扭头远远望去,岸边上,欢声雷动一片喊,那个石三怒正如同凯旋的英雄一般,被他那帮桡手们高高抬起半空中,涌向观礼台。 ——砰的一脚,耀武连高脚鼓都踢飞进了水里! “龙舟竞渡,胜者披红——” 梯玛师郎扯腔扯调的喊声中,观礼台两边边,两挂子万响长鞭就乒乓乓炸响起来! 鞭炮声中,鼓乐声中,万众瞩目中,桡手们抬起石三怒,涌到了观礼台前。 石三怒一腾身跃上了观礼台:“阿爹!” “好伢崽!给老子我长脸了!”麻大拐子拍起桌子喊得山响,好像生怕一台的人没长耳朵听不清。 抓起桌案上的红绸带,他就塞到了太爷鼻子底下:“十四太爷,有劳您老人家的大驾哟——” 台上的寨首、乡绅一个个阴起张脸好像被人刨了祖坟山——偌大个竿子营九弓十七寨,居然给排帮抢尽了风头,这也着实令众人脸上都无光。 唯有龙太爷硬僵僵还挤起了一脸笑,接过红绸带客客气气:“恭喜大扛把子旗开得胜,排帮一代更比一代强。” “我养的伢崽,当然比我强!”麻大拐子一点不客气。
赛龙船(18)
愿不愿意,太爷也只能将红绸带披上石三怒的身,再解开那把牛角刀递过来。 一把抓过刀,石三怒向着满场观众,将刀高高一举。 四四周周,欢呼如潮! “阿爹,”石三怒一纵身跳下了观礼台,“我去一下就来。” 麻大拐子就问:“哪里去?” 石三怒一扬手里的刀:“我答应了,要把这把刀送给一个妹伢。” “送妹伢?哎哟,好哇好哇!去去去,快些去快些去!” ——望着三怒走向观众,麻大拐子伸长脖子脸上笑得好像开了朵菊花。 便在这时,两个人一左一右分开人群匆匆挤上了台。 ——那正是保镖朱彪与麻大拐子的那名手下。 朱彪一上来就趴起汪兆丰的耳朵边边跟他咬起了耳朵。 那名手下却不曾开口,一只右手五根指头左一扭右一转连做了几个稀奇古怪的手势,再往旁边台下一指,台上前排几个人就看到了挤在台下的吴疤子,摁起条右手臂半边衣袖子被血染得鲜红。 汪兆丰才听了几句,腾地就站了起来! ——压抑着惊恐失态,他向太爷略一拱手:“龙镇长,不好意思,敝号那边有点小事,恕汪某失陪。” 带起朱彪,汪兆丰甩脚就走。 那个报信的土匪也向麻大拐子一使眼色:“麻爷——” “着什么急?”麻大拐子手一挥,“我伢崽要给妹伢送刀子,天大的事等老子看完再讲!” 一边喊他一边伸起个脑壳直望前头石三怒的背影,好像汪兆丰走不走他都没放在心上。 ——他是不着急,刚才那名手下几个手势,已经让他搞清白了他要晓得的一切。 一个手势是讲点子来路已经摸清,碰了不犯河规。 一个手势是讲吊的线失了风——吴疤子既然人在台下,那自然是老马勺被对手拿住了。 一个手势是讲货都在客栈全没动,所以他不必急。 最后一个手势是讲点子带的什么硬货,按规矩五根手指一路排下来,红黄白黑花一根手指代表一样,红货是珠宝古玩字画首饰各种值钱的细软,黄货是金砖金条和各类黄金制品,白货是银元法币美金英镑各种现金,黑货是大烟膏土,花货是大户家小姐财东家嫩少爷各样值钱的肉票。 但那手下一根手指都没伸,却团成一团右手翻了个边,麻大拐子就晓得点子带的是红黄白黑花之外另一种值钱的货,这货早年未见过因此不曾列入五大山规硬货之中,这些年却一日日走俏成了能跟五大硬货并驾齐驱的第六样宝,其值钱的程度,就等于真金白银,甚至比同等重量的现大洋还要值钱好多倍。 这新鲜货便是西药。 麻大拐子心中明镜一般拿定了主意时,观众群外,汪兆丰与朱彪刚刚匆匆挤出来。 汪兆丰急火火就问:“林小姐他们呢?”朱彪说:“不晓得,应该还在看热闹吧。”汪兆丰便急得一跺脚:“赶紧找哇!” 满场欢呼中,披红挂彩的石三怒大步向前。 一路之上,便有无数的妹伢扯起喉咙向他拼命喊,直喊得一张张水嫩的脸涨起通红,喊得到处脆生生一片全是她们的声音。 迎着他的脚步,妹伢们便白生生伸出了一片玉藕般的手臂,便花红翠绿挥起了一片数不清的绣荷包,更多挤在后头荷包递不上去的妹伢索性便把荷包往前抛,一时间那一个个妹伢们费了无数的心思熬了许多个夜晚才绣成的荷包,便如下雨般丢满了他一身。 他便在这雨点般的荷包中,目不斜视脚不停步一路往前走,任由那荷包洒满了一路。 然后他就站住了,转身面对了一群观众。 那一刹那,欢呼声突然就停了,满场子一下子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他的身上。 所有妹伢更是屏气凝息,等待着他的答案。 连台上的麻大拐子都心悬悬地坐不稳抬起了椅子上的屁股,伸长起脖子直起双眼睛望得嘴巴张得老开。
赛龙船(19)
他就看到自家伢崽向着那群观众猛地举起了手里的牛角刀,就听到伢崽扯足了嗓子暴暴地一嗓子:“田穗穗——这把刀,我给你赢回来了!” “好!”四下里观众便炸雷般喊出了一片叫好声! 就看到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到了人群中间的一个妹伢身上,就看到前头的观众自动地分开给那妹伢让出了一条路。 麻大拐子使劲地揉眼睛,使劲地盯起看,虽然隔得远有些模糊糊却也看得出那妹伢身段柔柔的着实好看,那脸蛋水嫩嫩着实亮人眼睛,他就咧起张嘴巴直笑得合不拢。 举起刀,石三怒等待着。人丛中的那妹伢却低起脑壳半天没动。四四周周,好多人忍不住冲那个妹伢喊起来:“去拿呀……快去拿呀……” “这妹伢,你呆起做什么,快些接刀子,快些去接啊!”台上的麻大拐子也捶起桌案直个喊,好像他比石三怒还着急些。 他的身边,太爷不动声色,一双眼睛淡淡地也不晓得在不在看。 穗穗这时只觉得脑壳里头都是空的。 从石三怒握起那把牛角刀一路走过来,她就已经晓得他要来做什么,但真当这野后生站到她面前不过丈多远,把刀子直直对她举起来,她反而乱了方寸,全不晓得该当如何是好。 四周周那样多的眼睛那样多的声音催起她,更让她脸红心跳手脚都已经不晓得该往哪里摆。 她就求援一样转脑壳去寻身边的表姐,却发现月月表姐不晓得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倒是不远处的观众里头,那个林阿姨在向她使劲挥手,使劲对她喊:“穗穗,去拿呀!” 穗穗就想拿不得,就想这怎么会是她该得的,就心慌慌地想要如何找个地方藏起,躲开这眼前做梦一样的一切才好。 她一面这样想,一面却吓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