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江小鹤来到,江小鹤是那老先生的徒弟,这第一使她痛恨;昨天江小鹤将铁杖僧打死,这是第二深仇;今日江小鹤再把她的弓毁刀折,点了她的穴,使她半天不能动转,这是她第三奇辱。所以她怀恨在心,便没有走远,还藏在松树之上。看见江小鹤下山去了,她就再回到观中。
一进到阿鸾住的屋里,阿鸾听见了足声,就呻吟著说:“你怎么又回来这里?你不必雇车去了,我觉得我的伤很重,我的旧伤也还不好,不能跟你走去。可是,你放心吧!现在我想过了!我不能再后悔,我一定作你的……妻子!”
道澄却嗤地一声怪笑,说:“前天你还说你要作女道姑,现在你又想嫁人,还是抛下了丈夫去改嫁,你这个无耻的荡女!”
阿鸾吃了一惊。道澄手里有个松香折子,一抖,火光烘然而起。
阿鸾看见火光中的那张老雕似的嘴脸,她就哭泣著说:“师姑!你不知道我跟江小鹤这十年来的事情!”道澄嗤嗤地笑著,找著了两根绳子,熄了火折,她便过去用绳将阿鸾绑起。她的手很重,用绳在阿鸾受伤的身上,狠命地勒著。
阿鸾也无力挣扎,便疼痛地惨叫了一声,就昏晕了过去。
那道澄一面系紧了扣儿,一面狠狠的说:“我带著你走,叫你去嫁人:你嫁一个,我杀一个,叫你永远有新女婿!”
她将阿鸾背在背后,离了观往山下走。
阿鸾在昏晕之中,甚么也不觉得。后来她渐渐地苏醒了,可是仍然被绑得很紧,仍旧是背在道澄的身上。道澄只要一迈步,她的身上就一阵疼痛。可是道澄还总不歇息,而且越跑越快,越跑越慌张。
忽然阿鸾听见身后远远有一阵马啼之声,道澄就向道旁一跳。只听噗通一声,原来她跳在水里了。水虽不深,可是她的两只足也浸在水里。
道澄背著阿鸾藏在一处桥下,并发著狠声嘱咐道:“不准哼哼!”
此时就听得一阵马蹄之声,由石桥之上跑过。等到蹄声去远,道澄才背著阿鸾出了水,就上桥去,再跑。
阿鸾心中就暗暗想道:这一定是小鹤追赶过来了,道澄她是怕江小鹤。因为伤痛加上心痛,就不禁惨切地呻吟几声。
道澄就大怒,立时一松手将阿鸾摔在地上,并且踹了两足。阿鸾惨叫了两声,就再昏晕了过去。昏了许多时,及至渐渐醒来,就见自己仍然背在道澄的背上,道澄仍然向前急急跑著。
此时天光已然发亮,路上尚没有行人。忽然道澄止住了步,原来是路旁有一匹马,也没栓系著,只是在那里卧著。
道澄再把阿鸾放下,她面上现出惊讶之色,站著发了半天怔,再四周张望了一番,然后她就上前揪住缰绳,将那匹马揪起。她正要抱著阿鸾上马去跑,不料由道旁的秋禾里忽然跑出一个男子。
道澄赶紧再扔下了阿鸾,过去与那男子交手,并问道:“你是甚么人?”
那男子也不还言,两三个照面,那男子就将道澄打倒。
道澄将要爬起来,那男子再一腿踢去,将道澄踢得在地上一滚。
男子就趁势由地上将阿鸾挟起,上马飞驰而去。
此时阿鸾呻吟著,喘息著,问说:“你是甚么人?是江小鹤叫你来救我的吗?”
这男子连一声也不语,他的胳臂是非常有力,但把阿鸾挟得很轻。马驰如箭,得得的蹄声如击鼓一般,一霎时就跑出了三四十里地,这男子挟著阿鸾的胳臂并没换一换。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这男子便下了马,把阿鸾轻轻放在地上。他由身边取出个小刀子来,割断了阿鸾身上的绑绳,并向阿鸾摆手,但没说一句话。
阿鸾此时的神智倒还清醒,她见这男子年纪有四十多岁了,身材不高,面目也不怎么清爽。头上盘著辫子,身穿一件灰布短拾袄,是又破又脏,下面一条短裤,本来是黑色的,可是沾了许多泥土,也跟夹袄的颜色差不多了。光著两只泥足,捆著草鞋,简直像个乡村中的穷人,不然就是野店里烧火的小二。
这个人一句话也不说,便使阿鸾躺在地上歇了一会。因为远处有车马来了,这个人就把阿鸾再托起来,放在马上。
阿鸾就如同个死人一般,侧卧在马上,她亦无力再说话,就一任这男子扶著她,慢慢去跑。再跑了几里地,就听见了犬吠声,原来是已跑进了一所大庄院之内。
庄里仿佛有许多人迎上来,都惊讶著说:“这位大爷是怎么回事?从哪里背个娘儿们?”
这个男子只向那些庄丁笑了笑,他一句也不说,便把阿鸾托下马,托到一间土屋里,这像是个打更的人住的屋子。
屋子里有一铺土炕,炕上放一份被褥。这人将阿鸾平放被褥上,他就直著眼望著阿鸾。外面许多庄丁也都齐进屋来,挤满了门。
阿鸾呻吟两声,就问说:“我知你是好人,但这是甚么地方呢?”
这个人并不回答,只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再伸出大拇指,然后双臂摇动著,再伸出一个小指。
阿鸾不禁十分惊异,旁边的人都齐哈哈大笑,有个老年纪的壮丁便告诉阿鸾说:“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也不会听。他作的手势只有我们员外能明白。”
阿鸾更是惊讶,心说:怎么来了个哑巴将我救了呢?那哑巴见阿鸾不明白他的手势,他便十分著急;再连振著双臂,仿佛学鸟飞的样子,招得一些庄丁全都笑得闭不上嘴。此时已有人报告了他们的员外,这里的员外便来到了。立时屋里的庄丁们都不敢笑了,并且都跑出屋去。
那位员外进来,原是个柱著拐杖的有胡子的老人,穿青绸缎衣裳,相貌很和善。
哑巴一见了这位员外,他便再直著眼作手势,再学了飞鸟的样式,然后指指炕上的阿鸾再作出打鼓吹喇叭之状。
老员外翻著眼睛想了想,就似乎明白了,笑著点头,指著那哑巴向阿鸾说:“他是个哑巴,但他是一位侠客,武艺很好。二十年前我在外作官,我名叫颜伯,曾作过安徽省芜湖道的道台。这哑侠曾两次救过我的性命,他实在是一位侠义。
最近他到我这里来找我;按他的手势来猜,他大概是有个师弟或是兄弟,名字叫甚么鹤或是甚么鸥。他来到陕南就是为访查那人,我便留他住在这里。他时常出去,也时常回来。
刚才我看他作出敲鼓和吹喇叭的样子,大概他是告诉我,你就是他那个兄弟的妻子,所以他将你带到这里来。我猜的对与不对,请姑娘不要恼我才是!”
再问说:“我看姑娘的身上有伤,不知是被甚么人欺辱了?姑娘的家住在哪里呢?”
阿鸾此时渐明白了,知道这哑巴必是江小鹤的师兄。她不禁一阵伤心,就哭了起来,并且呻吟著,半天,她才简略地说了说。因为无力多说话,而且有许多话也不便对这位老员外说,她就爽然承认自己是江小鹤的妻子,因被一个女强盗给杀伤抢跑,半途再为这哑巴所教。自己也无家可归,只愿再见江小鹤一面。
颜老员外也惋惜著,感叹著,就再问阿鸾晓得不晓得江小鹤现在哪里?阿鸾就呻吟著说:“大概他是在云栖岭九仙观里。”
颜老员外对这个地名似手不大熟悉,而且也无法比出姿势,令哑侠明白。他便也学了学飞的样式,再伸手向空抓了抓。
哑侠也明白了,知道是叫他把江小鹤找来,他立时点了点头高高兴与地跑出屋去了。
颜老员外再命人到庄院中,叫出几个仆妇专在屋中伺候。颜老夫人带著孙女、儿媳也过来看这哑侠的弟妇,并嘱咐阿鸾在这里放心地休养。
阿鸾心中自十分感激,不过这时觉得伤势较前更重,瞻前想后,不免泪落纷纷。
此时哑侠在外院吃了一顿早饭,庄丁们都向他伸大拇指,他也自己拍拍胸脯,表现出高兴的样子。然后,他出屋牵马,离了村庄直顺著大道向西飞驰而去。
这哑侠虽然不会说话,并且不认识字,但是在二十年前就跟随他师父闯过江湖,所以各省的地理,他非常的熟悉。哪个山上有几间庙,哪个地方有几块石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本来自江小鹤辞师下山之后,那老先生犹恐江小鹤的武艺未精,或是在江湖作甚么歹事,别人难以制服,所以在第二天,老先生拿著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几条清晰的路线,便命哑侠也下山去暗中追随江小鹤。
哑侠与江小鹤作了十几年的师兄弟,可是他并不知道江小鹤的姓名。只是有一次在山上看见过几只仙鹤,江小鹤指指他自己,告诉了哑侠,哑侠才晓得他叫仙鹤。
下了山,哑侠并不知江小鹤过了江买了马,所以他按著路线用腿去跑。他虽腿快,可也赶不上马匹,所以前半月方才到了城口县颜道台的家中。他向来是最崇拜颜道台的,因为颜道台是一位清官,而且最能明白他的手势。
住了两日,他再住镇巴,镇巴地方是他师父在路线上特别指定的地点,所以他一来到这里,便不跑了。他遍处找寻江小鹤,把鲍家村、米仓山、云栖岭各处都寻遍了;虽然没找著江小鹤,可是看见了铁杖僧和道澄。
他原认得这两人是江湖上的强暴。这两人常在山上山下徘徊,有时到外省去化缘,有时再远去,常常两三日也不归。所以,他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些事,于是白天在一个镇上一家小店匿居,晚间便来到云栖岭上窥探。被他窥探出来在那九仙观内藏著一个俗家妇人,他就越发生疑,天天不离开云栖岭,要想探出铁杖僧他们的劣迹,他好下手除恶。
不料在这天,江小鹤便押解鲍振飞至此。江小鹤回去寻觅东西,铁杖僧打死了伍金彪及猎户夫妇,救跑了鲍昆仑,那些事他全都知道。
江小鹤和铁杖僧殴斗之时,他也在暗处。他很佩服江小鹤武艺高强。当江小鹤把铁杖僧打下山去之时,他就趁势将铁杖僧杀死,然后他拐了一匹马,就跑去了。
但他并没去远,将马上带著的那龙志起的人头抛在山涧里,马则藏在山中僻静之处。他依然在暗中看著江小鹤的一举一动。
江小鹤在山路中拾著绣花鞋,在阿鸾的屋中对著阿鸾受伤的身体发愁,他全都偷偷看见了。他就猜著阿鸾一定是江小鹤的媳妇,他在暗中不住的笑。可是有一件事是使他非常的生气,是江小鹤用点穴法点倒了道澄,这是违背了师父的嘱咐,便要出头把江小鹤打一顿。
但又见那道澄被江小鹤解救之后,出了庙便藏在树上并没跑,他就觉得其中一定还有事。他要看著江小鹤能否敌得过那道澄,所以他便藏在暗处要“坐山观虎斗”。不料到底是江小鹤疏神,晚间他反而下山去了。道澄趁江小鹤走后,她再返回庙中,将阿鸾抢跑。
道澄道姑的双腿比哑侠更快,而且对附近路径比哑侠更熟,所以哑侠立时追截没有截住。他赶紧跑回山中将马取来,骑马再追,终于被他施用巧计将阿鸾夺到了手中。
本来他是想将道澄杀死的,可是因为道澄是个女的,所以他亦不屑于下手,就把道澄放了。如今他把阿鸾在颜道台家中安置好了,他再去找江小鹤。
心想:找著了江小鹤,我先打他几个耳光,揪著他去见师父,叫师父问他为甚么不听嘱咐,滥用点穴法。罚完了他,才能叫他回来见他的媳妇呢!
哑侠的骑艺精绝,一口气儿,跑上了云栖岭。
到了岭上一看,见这里是车,是马,是人!真是十分热闹。哑侠觉得诧异,下了马,将马交给一个人。
那人张著口问他几句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见,拍拍自己的马,再摸摸那人的脑袋,他直往山上跑去。跑到九仙观内,见里面有几个人正在跟道姑们顿足张嘴。
哑侠又搀在里面,振著双臂,跳几跳,表示是问说:“仙鹤在甚么地方啦?”
此时这几个人是:马志贤、鲁志中和纪广杰。
纪广杰的伤已养好,几日前随鲁志中来到镇巴。
因为静玄和尚给鲍家村去送信,叫他们派人往云栖岭去接鲍老拳师,可是鲍家村中自张志才受伤之后,鲍志霖再搬到他妻子的娘家去躲藏,大门关锁,里面连一个人也没有。去问附近的人,有知道昆仑派人在哪里居住的没有?别人就都摇头。
因此,静玄就无处去找鲍老拳师的徒弟。他在镇巴城内徘徊一天,晚间到一家酒铺里吃饭,这才遇见一个带著宝剑的人在那里喝酒。向他问一问,才知道这人是纪广杰,纪广杰听静玄说明来意,鲍老拳师在不在云栖岭,他却是不大关心,只是听说了阿鸾的下落,他是又喜又急,赶紧带著静玄去找马志贤和鲁志中。
因为当天已经关城,纪广杰忍住一夜的急躁,到今日才来到此一看,不料“凤去楼空”!鲍老拳师跟阿鸾全都没有踪影。
纪广杰把道姑寻著去问,道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他只有跟著他们感到惊异。纪广杰跟静玄又往山中各处搜寻,只把伍金彪和猎户夫妇的尸体发现,并找著铁杖僧的那件兵器和他的两只腿、一堆肌肉。
静玄尚在山中对著他师父的残体哭泣,纪广杰就回到了九仙观内。他焦躁地,又执著宝剑把观内的道姑都拘在一起,他一一地审问。
这时哑侠便赶到了,纪广杰正在怒气冲冲,无抡怎样发威,他也问不出来阿鸾的下落。只听说是昨天江小鹤在这里闹了一天,打了他们的道澄师姑。
今天早晨江小鹤又来此搅闹,才知道那受伤的女子是失了踪影。纪广杰几个人来此之时,江小鹤正是闹完了一阵才走。
纪广杰气得头部晕了,他觉得女道姑们一定都知情不说,所以要想用马鞭子施刑逼问,但又被鲁志中、马志贤拦住。在急得乱跳脚之际,忽见一个直眉瞪眼的人又杂在里面,纪广杰气忿忿地过去向哑侠就是一脚,哑侠就闪身躲了。纪广杰骂道:“哪儿来的小子,敢到这儿来乱搅?”抖剑嗖地一声向哑侠劈去。
鲁志中、马志贤齐喊说:“纪姑爷不要急躁!”却只听“啷呛!咕咚!”两声响,哑侠倒是没受伤,可是纪广杰的宝剑被夺过去给扔远了,肚子也挨了一脚,被踢得躺在地下。
鲁志中、马志贤齐都大惊失色。纪广杰爬起来,也杀了威风,倒后两步,才瞪著眼问说:“小子!你是干甚么的?你姓甚名谁,你敢打纪大爷?”
哑侠却没听见,伸伸大姆指,指指他自己,伸伸小指,又飞了一飞。
纪广杰气得直冒火,骂道:“小子你跟我装个蝴蝶的样子就算了吗?”
奔上来抡拳向哑侠又打,哑侠却躲在一旁,连连摆手,表示著:“别打!”然后又指指他自己,又学学飞,更学出个忸忸怩怩女人的样子。
纪广杰气得倒笑了,说:“你是个疯子吗?”
鲁志中赶紧走过来,拉开纪广杰说:“不要急躁!我看他是个哑巴,他来此一定有事。让我慢慢猜他的意思。”
于是马志贤也上前来,看哑侠的手势。
哑侠指指旁边的女道姑,又扭一扭,然后作背负之状。
鲁志中就略略明白了,说:“这哑巴来此是一番好意,他是告诉咱们,阿鸾是被女道姑背走了。那女道姑一定就是本庙的道澄师姑。”
纪广杰这才消了点气,又皱眉向鲁志中说:“你想想办法跟他说说,问道澄把阿鸾背到甚么地方去了?叫他带咱们去。”
于是鲁志中也作手势,拍拍哑侠的肩膀,指指门;又作了几步走路的样子,哑侠却连连摆手摇头。
纪广杰又愤怒起来,说:“我看此人是来成七捣乱,一定是个假哑巴。不然为甚么他这嘴都不张,连啊啊一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