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正在山下,他一从山上滚下,那人就趁势按住了他,将他杀死?”
因此江小鹤惊异著,又在四处详细地寻求,只找著了铁杖僧的那根沉重的铁棍,他便给踢到了一旁。又在各处找了半天,走出了很远,忽然在这苍黄的草木,黑的山石之间,看见一件颜色极其鲜艳的东西原来正是昨天找了半天没有找著的那只红绣鞋。
江小鹤现在看见了这个东西,倒不由心中发恨,呆呆地站住,想要不去拾拣,但心肠渐渐地转变,渐渐地柔软,咬著牙,皱著眉,又从身背后把包袱解下来,就将绣鞋塞进包袱里。然后一手提著包袱,一手提著宝剑,懊恼著,又找著路径。
到了那系马之处,将包袱便系在马上,宝剑亦插进包袱,伸手由树上去解缰绳,可是他突然又吃了一惊。原来是那匹马并非自己挣断了缰绳走的,因树上还存著一段缰绳,还系著很安然的一个扣儿,却明明是用剑或刀切断的,被人骑走了。
江小鹤到此时完全明白了,便晓得昨天一定还有别人在暗处。那人把铁杖僧杀死,便割断了缰绳骑著马走了。这人可真奇怪,武艺必定不弱。看他杀死了铁杖僧,必是一位侠客。但我与铁杖僧吃力拼斗之时,他怎么又没帮助我?可见此人对我也像没有甚么友谊。却不晓得是甚么人?也许是一位神奇的侠士,他见鲍昆仑年老可怜,所以才将他救走,但此人也未免太对我轻视了!
当下江小鹤愤愤地骑著马就向东走去。此时他所骑的是伍金彪的那匹马,他原有的、白毛虎赠给他的那匹却已丢失,连龙志起的人头也拐走了。现在这匹马是不大雄健,在这坎坷不平、荆棘丛生的山道里,连打了两个前失,很吃力的方才走上这股山道。但想要叫它快走,却是不能。
此时,朝阳已经升高,眼前展开了一片旷野,秋禾无际。一股小道,蜿蜒如蛇一般,看见几个稀稀往来的人。耳边却听得嗡嗡的钟声,不太宏亮,仿佛离此很远的他方有一座庙,庙里的人此时大概是用早斋了。
江小鹤突然心里一动,便想,铁杖僧莫非有个驻处?便是这鸣钟的庙吗?他把鲍振飞救走,就安放在那庙里了吧?驻马静听著钟声,可惜钟声所发之处是离此太远了,他无法从声音中寻出方向,只得又顺著小路催马去走。
曲折地走了约有十里地,便望见眼前有一片房屋,好像是座市镇。江小鹤便心想:且找个地方把饭吃了,把马喂了,然后再说。于是他又催马紧走,少时便到了眼前这座市镇。朝阳照在市街上,有不少的人挑担荷篮,来来往往。
江小鹤找了一家挂著面旗子的店门前,就下了马,系马在门外。他走进店去,便见灶上热气腾腾,掌柜的正在那里下面,旁边有许多都像卖力气的人在等著吃。
江小鹤就说:“掌柜的!也给我下一碗!”他随就找个板凳儿坐下,打了个呵欠,旁边就有人问他是从哪里来,江小鹤却说:“才从镇巴城来。”
这时那掌柜已捞出了几碗面,都送给那些先来的人去吃,叫江小鹤暂等一等。
江小鹤摇头说:“我倒是不忙。只是你们这镇上哪边有草料铺?”
掌柜的说:“草料铺倒没有,北边路东有一家车店,过往的人都在那里去喂马。”
江小鹤站起身说:“好了,我先把我的马去喂喂,回来再吃。”于是他出了店门,解下马来牵著,向北边寻到了那家车店。
进里一看,见那院中停了几辆车,棚下拴著十几只骡子和马。江小鹤便将马交给这里的人,说是自己回头就来取。他提著包袱和剑又出了车店,见有几家铺户的匾额都写著「文镇”甚么甚么的店名,江小鹤便晓得这里就是黑豹子所说的那“瘟神镇”了,不禁心中一阵难过。
便想:黑豹子虽然作过强盗,后来也盗性未改,但他昨夜完全是为我的事而惨死。想起十年前与他相交之时,未免感叹。
他迈步往南跑去,打算到那店里去吃面。可是走了不到十几步,却见有个道士在一家店门前化缘,手里敲著个钟儿叮叮的响,口中也细细念著经咒。
蓦一看,是长袍大袖,头梳道髻,与一般道士无异,但细一看便知是个女的,年约有四旬左右。
江小鹤又不禁想起昨日在山中听伍金彪说,他十五年前曾往瘟神镇吃过女道士的亏。江小鹤不由便注意地向那女道士看了看,见店里给了女道士钱,女道士又往另一家店铺前募化去了。
江小鹤心中寻思著,回到那卖面的店里,那掌柜便给了他一双筷子,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江小鹤拿筷子挑起面条,便说:“我生在镇巴城,离你们这里不算远。可是今天我头一次来到瘟神镇,看你们这里很特别,连化缘的道士都有娘儿们。”
旁边便有另一个吃面的人说:“你别混说!那是道姑,都是云栖岭九仙观的。人家不是见著铺户便化缘,非得是大买卖、阔宅院,人家才化缘呢!”
江小鹤便赶紧问说:“九仙观在哪里?”
那人说:“便在西北山岭上,那是一座大庙,庙里的道姑有二十多人。”
江小鹤一沉思,便又问说:“那庙里只是道姑吗?没有和尚吗?”
那人便说:“胡说:道姑庙哪能许和尚进去?别说和尚,便是你这样儿的拿著香去,人家也不开山门。非得是官眷,或是真正拜佛烧香的善士,人家才许进庙。”
这人说著,另外却有个人突然问说:“掌柜的!这两天那大和尚没来吗?”
江小鹤吃了一惊,赶紧转头去听。便见那掌柜的皱著眉说:“这两天怎么没有来。前天是在陈家铺子吃的,昨天大概是在福源店吃的,今天许轮到我这儿了。我真怕他来,一来怕他那根铁棍,足有二三百斤沉:二来怕他的饭量,这面他能够吃十碗。”
江小鹤问说:“吃完后,他不给钱吗?”
掌柜的说:“他还给甚么钱?这和尚来到这儿快有一个月了,他也住在云栖岭上,可不知是那座庙。听说因为他的饭量太大,那庙里只能管他一顿饭,早饭他得在各处化。他是恶化,进门来连个问讯都不打,便把铁棍在门前一放,堵住门,谁敢得罪他?”这掌柜的和旁边的人这样说著。
江小鹤听了却极为兴奋,就想:鲍振飞必然是昨夜被铁杖僧救走,藏在甚么庙里。那杀死铁杖僧的,一定是铁杖僧的一个仇家,昨夜他也在山上潜伏著,趁铁杖僧在山上涧中跌个半死之时,他使下手报了仇,然后盗了我的马走了。
那人倒许与他振飞的逃命无关。看这地方四周皆山,又是川陕的交界,一定藏著许多怪人。我今天倒要把那座山,搜查个清楚。他匆匆地吃了一碗面,虽还没有饱,可是不耐烦再吃了,扔下了钱就走。
到车店中取了那匹喂得很有精神的马匹,上马便走。往南出了瘟神镇,顺著来时的路径,一霎时使到了山下。
在山麓绕了半天,也没找著一股往上去的道路,倒是远远的有两三户人家。
江小鹤便拨马奔过去,便见那里是一座小村,有妇人在门前推磨子,壮汉在场院打麦,小孩在浅溪牧猪。江小鹤都走近那几个小孩的面前,问说:“你们知道往山上去,到九仙观烧香去应走哪条路?”
小孩子部摇头,说:“不知道。”
江小鹤便把马匹系在树上说:“小孩们,给我看著这匹马。”他又走到那两个人家的墙后场院里,过去向几个打麦的男子问说:“借光,要到云栖岭九仙观去烧香,是由哪边上山?”
那几个男子都把眼睛向江小鹤直盯著,盯了半天,都摇头说:“不知道!”
江小鹤很为惊疑,又拱手问说:“我还打听一个人,诸位住在这座山的附近,可曾看见一个身材很高的白胡子老头儿和一个拿著铁棍的大和尚吗?”
那几个人又把眼睛盯了江小鹤一下,依然说:“没有。”
并有一个笑著说:“哪儿来的老头儿和大和尚?我们这地方僻静,一年到头也没个外乡人来。”
江小鹤怔了一怔,却觉得这几个人都很为可疑,又走过去问那几个牧猪的孩子。
那几个孩子都像是被谁嘱咐过了,无论江小鹤问他们甚么话他们也是说:“不知道”。
江小鹤便微微冷笑著,解下马来,骑上便走,心说:“那鲍振飞若是不在这村里藏避著,便一定是在那九仙观里了,反正他们一定全都知情。今天我若再放走了那老头子,我江小鹤便不算英雄好汉。”
想著,他策马到了山麓下,寻了一个幽僻的、有树木的所在,江小鹤便将马系上,包袱解下来搭在背后,手提著宝剑向树林里走去。
虽然这里只是些岖峻崎峭的岩石,没有一点人工凿出来的道路,可是江小鹤扳登跳跃,毫不费力地很快便爬上了这座山峰。
山峰上连树木都很少,也没有庙宇,往下一看,却是一片苍绿,都是些榆、柏、松、桧,好像曾经樵采过的。江小鹤便晓得这些树便都必有主人,那主人也离此不远。
他随又跳跃著往下走去,树梢都刺痛他的脚底板。他走了几步便惊起来许多山鸟,都扑扑地出山脚下向上飞,并吱喳的乱叫著。往下走了四五十步,便看见地下有一级级坎坷不平的道路。
江小鹤便心中甚喜,暗想:好了,有了路径我哪会寻不到那九仙观?他使脚下加快,又往下走了不远,突见地下一根很长很粗的麻绳,像一条蛇似的盘在石头上。江小鹤认得这便是伍金彪拿它捆绑鲍昆仑之物,似被人解开的,不是用刀割断的。
江小鹤看见了这东西,反倒把脚步放轻了。手提宝剑,脚下不作出声音,头上也躲开树枝,惟恐惊起来飞鸟。他便如一个猎人,要搜寻野兽的巢穴似的,伏著身,迂回地又走下三四十级。便见前面草木更多,石缝草间,并有许多红色黄色的秋天野花。
他正在向前面走著,便听得哗地一声,草木乱动,群岛惊飞,有一只大椅角的梅花鹿向他奔来。
江小鹤赶紧跳到旁边一块山石上,但这头鹿却伸著脖子来回地不住转头,像在寻觅那惊跑了它们同伴的东西。
原来那是一个人,白发乱动,银鬓乱飘,两只惊慌的眼睛向四下张望,仿佛比那两头鹿还要害怕。
江小鹤却傲笑道:“鲍振飞!你藏到这里,与鹿在一起,以为我便捉不著你了吗?”说著他跳下了山石,像一只鹰似地向下扑去。
鲍振飞却如惊弓之鸟,转身便逃,那两头鹿也惊慌著跑了。
江小鹤一步也不放松,直追而下,但不远之处,又遇见一个转弯,及至江小鹤转过来,向前去看,便见鲍振飞已然没有了踪影。
江小鹤愤愤地大喊道:“你还想往哪里去跑?”提剑纵步,又向前追赶。
这时,面前却露出了一抹红墙。江小鹤因为是站在高处;所以便觉得这所寺院是在他脚底下似的。
他站住低著眼去看,便见这座寺院不小,一共有三层殿,是依山势盖成。院里松柏茂盛,烟云飘浮,红墙也刷得很新。
那三头鹿都跳到一起,依著墙角,两头雌的卧下,一头长著椅角的,不住张著小眼睛向江小鹤看,嘴也动著。江小鹤便觉得这里真是一座洞天福地,自己不可冒失。无论如何,今天鲍振飞是逃不掉了。
他随即往下走,寻到了庙门,便见山门紧闭,有一方横额写著「敕建九仙观”。
江小鹤心说:这一定是那座女道士的庙了。可是如何会允许鲍振飞在这里躲藏呢?随即上前叩打门环。起先还轻轻敲著,但敲了几下,里面并无人应声,江小鹤便愤怒了,遂用力急促地敲打,门环乱响,藉著山声,真令人惊心动魄。
江小鹤一手打门,一手持著宝剑,雄赳赳、气愤愤地喊道:“开门!开门!”叫了几声里面地无人答应,无人开门。
江小鹤便愤怒极了,骂道:“这里的道姑一定不是好人,我还跟她们讲甚么客气?”随便一耸身跳上了红墙,手提宝剑向下去看。
只见院中岑寂,杳无一人。在里院的门边却见有一条影子,这人往外院走来了,似乎是特为来开门的。
这人倒是一个女子,可不是道姑,却穿著青衣红裤,头梳长辫。她是低著头,一只手拿著块帕子掩著脸,一面哭著,一面往外走。
江小鹤倒不禁吃了一惊,也不敢细看,便赶紧又跳下墙来,站在庙门旁,便惊疑地想道:这又是怎么回事?道姑庙里怎么会有俗家的女子?此时门里有几下响声,山门开了半扇,那女子走出来了。
此时她的手已不再掩著脸,清清楚楚地现出她莹然带泪的一双俊俏的眼睛,以及清瘦美丽的一副含怨带恨的面孔。
江小鹤一看,,倒不禁怔住了。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疑惑自己也许是在做梦。他直著眼睛向这女子看了半天,便说:“阿鸾……你怎会来到这里?……”出来的女子正是在秦岭失踪的鲍阿鸾。
她先前还是悲痛著,但一听江小鹤这话,她便瞪起眼睛来,说:“是你逼我到此的!你有本领,你一定要报仇……但你何必一定杀我的爷爷?他那么年老的人了!你便来杀死我好了!”
说时她奔了过来,伸双手将江小鹤提著剑的那只胳臂揪住。
江小鹤这时心中十分悲痛,胳臂也像没有了力气,他便叹息著,摆手说:“阿鸾!你不要急噪。既然今天咱们又见了面,那你便平心静气听我细说,话是太长了!”
阿鸾却仍又急又怒地双手紧揪著江小鹤提剑的胳臂。她浑身乱颤,双泪直流,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十年来的血海深仇!可是你的志愿也不过是想杀死一个姓鲍的,那好办,今天我便叫你把姓鲍的杀死。可是,死也只能死一个,不能叫鲍家的……全家都给你的爹抵命。”说著,她双手一用力,竟把江小鹤的宝剑夺了过去。
江小鹤大惊,赶紧伸左手反扣住了她的手腕,但阿鸾两手紧紧握住剑柄,仍不肯放松。江小鹤也急急问道:“阿鸾?你要作甚么?”
阿鸾不语,只是哭泣,说:“反正……我对得起你……也对得起我爷爷……也对得起纪广……”她的“杰”字还没有说出来,她就将身子蓦然向剑锋去碰。
江小鹤疾忙用力夺剑,剑倒是夺到手中了,他高高地举起,可是阿鸾的身子也随之倒下。
江小鹤当啷将剑抛开,赶紧弯腰用双手将阿鸾抱起,却见阿鸾面色如纸,明眸半闭,急促悲惨地呻吟。她那前胸已被剑锋割破,流出来一片鲜血,染了青衣,染了红裤。
江小鹤急得踹脚,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鸾却呻吟著说:“你甘心了吧……这你还不出气吗?快再刺我一剑,别叫我受罪!……小鹤,你这狠心的人……我等了你十年我虽嫁了纪广杰,可并没跟他好!……十年前我小的时候答应嫁你,我……我并没忘呀!……”江小鹤不由跺脚放声大哭。
这时庙门的那半扇也开了,鲍老拳师从庙里走出。
此时鲍老拳师却不似刚才那样的畏缩,他面如柴肝,银胡乱动,怒斥说:“江小鹤,你快把我的孙女放下!许你杀她,可不许你抱她。江小鹤放下她!我再跟你一决雌雄!”
阿鸾此时胸前的血仍然直流,都流在江小鹤的臂上和手上。她疼得全身抽搐,头眼发晕,但她还能够呻吟说出来几句话,她说:“爷爷!你也想一想吧!你在四川作的想事我也都知道!爷爷你也太狠了!……我十岁时就爱小鹤。你那时要明白点,大家都不至有今日!……你,你为甚么要逼著我嫁纪广杰呢!……小鹤!你别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