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惊昆仑-王度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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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惊昆仑-王度庐-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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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把窗纸戳了一个窟窿,把一只眼凑近那窟窿,向外去看。
  原来院中有一人牵马站立,身材高大,银鬓飘洒,正是他的师父鲍振飞。龙志起一看心中十分喜欢,暗道:“师父一来,我就不怕谁了。”可是又害怕,因为想自己最近作的那几件事,都是大犯昆仑派的戒条,师父一定是在路上听说了那件事,才找我来的,要来割下我的脑袋!因此龙志起就十分害怕,不敢作出一点声儿来。赶紧躺在板床上,闭著眼,直挺挺地装睡。
  这时老拳师已在院中向店家打听明白了,知道这房里住的是个姓龙的,前些口到这里,因被强盗伤得很重,所以至今仍然躺在床上。
  老拳师就一拉门进到房内,又叫声:“志起!”
  龙志起这时,心里惊得咚咚地百打鼓,他真要滚下床去跪倒,求老师父别杀他。他想说:我虽然抢了个婆娘,也追逐过一个少妇,可是一点便宜没得著,反倒抛下一大包银子,挨了两刀!
  他这些话还没说出来,但听鲍老拳师又说:“志起!你醒醒,我来了!你叫我看看你的伤势怎么样?”
  奇怪的,这声音又十分慈祥、温和,龙志起又觉出他师父不像是来要他的命的样子。他就装模作样的呻吟著,微微睁开了他那两只贼眼,看了他师父一下,就装做惊讶说:“哎呀!师父!……”
  他要下床行礼,鲍老拳师却把他拦住,说:“你躺著,不要动,我看看你的伤!”
  龙志起就把他胳臂上、腰上,连肩膀的伤都叫他师父看了,随后他就咧看大嘴哭泣说:“师父!咱们昆仑派是完了!叫人家把咱们逼得有家难奔,有亲难投。我来到川北本想逃个活命,没想到,娘的……”他说到这里,又赶紧改口说:“师父!差一点,咱们爷儿俩就儿不著了!”
  鲍老拳师先是叹气,后来就一声也不响,硬朗的身躯直立著,沉著一张猪肝色的紫脸,那银胡都一根一根地直竖起来。如此把面沉了半天,忽然他又一声冷笑,这俩冷笑极为可怕,吓得龙志起全身都凉了。
  只听鲍老拳师又问说:“是甚么样的强盗把你伤成这样?你跟我学艺多年,你还是我门下最出众的人,为甚么你就这样无能?任凭别人伤他?你跟我所学的武艺都抛在哪儿去了?”
  龙志起却答不出一句话来,半天他才想起来主意。心说:在这儿终久不妥,不容我伤好,事情就得闹穿,到那时,就是官人不来捉我,师父也得要我的命,还是赶快往远处逃吧!
  于是龙志起就说:“师父!你老人家带著我往这处躲躲吧!最好是躲到川南,或者躲到湖北地面去,这里还是不行!江小鹤他也追来了,我这几处伤就是给他害的!我受了伤还没敢声张,只说是叫强盗给伤的,因为咱们惹不起江小鹤,江小鹤在川北的朋友多。师父,咱爷俩还是躲远著点去吧!”
  他这话说出,本想他师父的面一定要惊白了,也许就惊昏过去,然后带著他就走。却不料鲍老拳师已与前不同,听说了江小鹤,他的面就气得更紫,瞪著两只大眼,问说:“江小鹤他对你提到我了没有?”
  龙志起说:“他没提,他只是骂,说只要他找著师父你,就必要把师父……”
  鲍老拳师却气得把脚一跺,咚的一声,像根铁柱子碰在地里,他握著拳又捶胸,大喊著骂道:“江小鹤!欺我太甚!我躲到川北,他也跟来,他以为我鲍昆仑真是怕他吗?我不老,我不怕他!叫他来!”
  龙志起也不知他师父是怎么回事,赶紧坐起来,说:“师父,你老人家别生气!”
  鲍老拳师摆摆手,缓和了一点,但仍喘吁吁地说:“志起!你不知道,江小鹤他爹虽是我给杀死的,可是我待他并不错。不然,十年前,他住在我家里,我不费力便能剪草除根,还能容他活到现在,学成武艺来逼我?”
  喘了喘气又说:“只是我那时正想作个善人,不愿像年轻时,那么任意而为,所以我便留了这条祸根,留下这么个祸种!他逼得我祖孙离散,叫阿鸾草草潦潦嫁了纪广杰,现在还不知他夫妇是生是死。我偌大的年岁,躲到山阴谷,在贺铁松家中,受了他那些儿孙许多说不出来的气。结果我在那里也停留不住,一个人飘流到四川来,你不知道,我走的时候,鲁志中环送了我半程,依著他是要随我前来,说沿路服侍我,被我给怒斥了一番,他才走的。咳!他走后,我真流了一天的眼泪,我一世英雄,偌大年岁,到了这地步,真太可怜了!”
  说到这里忽然又振起精神,说:“可是,我来到川北,我才知道我并不老,志起,你看我不老吧!我的刀法还熟,过金牛峡时,我遇见三十多名年轻力壮的强盗,他们要打劫我。我起先跟他们讲交情,他们不懂,我气了,跟他们打起来,结果我砍伤了他们十多个人,把他们杀得大败。在巴略关,我又遇见一伙,有五六十人,为首一个年轻男子,手使一杆长枪,身高力大,自称叫甚么黑金刚。我道出鲍昆仑的名姓,他们却笑我是被江小鹤惊怕了的老懦种,我气急了,四五回合便将那强盗杀死。然后我杀退了数十名贼人,闯出了重围,我的身上并没受一点伤,力气还没使尽。由此我才知道,我鲍昆仑不老,我的武艺也并不弱!”
  龙志起见他的师父眉飞色舞,傲气逼人,真像又倒退了三十年。
  鲍老拳师又说:“我知道,这十年来我提心吊胆,所怕的不是江小鹤,却怕的是江小鹤的师父。真正要是江小鹤来找我,我鼓起勇气跟他对敌起来,真不知结果鹿死谁手!我应当出头,我若出了头你们也不能再受人欺负。我走到通江县就想回长安,去找江小鹤。可是,忽然遇著一个往汉中去的客商,我才知道你困在这里,我才赶紧来看你。现在很好了,江小鹤既然来到川北,我就不必再寻他去了,我等著他,见面决一个生死!”
  说著又哈哈大笑,向龙志起说:“你放心,好好地养伤。你看师父,虽然老,可是也要作出几件惊人的事情,让江湖上晓得晓得,昆仑派不是就完了!”
  说毕,老拳师大踏步走出屋去,高声喊著,叫店家给他找个单间,把他那匹黄色的大马喂起来。他一只胳臂挟著沉重的大包里,一只手提著昆仑刀,到了屋内,都扔在床上。随后就摸摸胡须,站了一会,傲然地又一拍胸脯,走出屋来,就大踏步走出了店房,向镇上昂然走去。他仿佛一只老虎,有时故意地撞人。
  走了会儿,就找了一家酒店,敞开胸脯,大声要来了酒,就拿著酒壶,大口地饮著。这种豪兴,四十年前,鲍昆仑闯江湖时是这样,那时瞪眼就打架,抡刀就杀人,如今这七十多岁的老拳师,又恢复了年轻的无赖样了。
  老拳师就整天在各处找江小鹤。龙志起却在店房中天天提心吊胆,他并非怕江小鹤,因为他并没听说江小鹤已来到川北。他只是怕自己干的那几件坏事:抢官眷、逼死人命、作强盗杀人、爬墙调戏少妇。那几件事都发生在离此不远之处,只要有一点风声传到师父耳里,那可就糟糕。师父现在又正凶著!因此龙志起便天天向老拳师说,劝老拳师带著他离开这里,老拳师却不理他。
  在这里住了四天,老拳师没找著江小鹤的下落。因为他气盛,在酒店里跟本镇上的泼皮打了两次架。那些泼皮,虽然都是二十来岁,结实,健壮,个个手中有梢子棍,还有拿著铁尺,但老拳师只稍一抬脚,他们就趴在地下爬不起来。梢子棍铁尺到了老拳师的手里,一折便成了两段,然后老拳师拍著胸脯道出字号来。本镇上也有几家镖店,镖店里的人一听说十年前打败了阆中侠的鲍昆仑,竟来到此地,便一齐来拜访。
  鲍老拳师见了这些人,倒是颇为客气,就说:“我有二十年没到四川来了,现在是因为仇人江小鹤欺我太甚,我已无可容忍,才索性到川省来找他,我们要决一生死!”
  本地的几个镖头却说:“我虽知道有江小鹤这么个人,可是没听说现在他到川北来。”
  老拳师却冷笑著,说:“他与阆中侠相识,早晚他会来的,我就在这里等著他。我有个徒弟,推山虎龙志起,就是在螺蛳岭中被他杀伤,可是伤并不重,再养几日就可以好了。”
  于是这几个镖头又到龙志起住的屋内去慰问。龙志起却把脸靠在枕上,不敢叫人看出他的面貌。这几个镖师不过是为向昆仑派表示亲近,并未注意龙志起的面目,他们没想到这躺在床上的就是附近几处正在悬赏严缉的杀人强盗。
  这几个镖头走后,龙志起的身子可战栗著,他向鲍老拳师说:“师父,你没听说江小鹤往哪儿去了吗?”老拳师摇头说:“江小鹤是无名小辈,不大有人晓得他。我想找阆中侠去,一来是向阆中侠打听江小鹤下落。我要跟阆中侠说明,这次我要与江小鹤交起手来,叫他不要在里面帮助姓江的!”
  龙志起一听,就说:“对,对,我想江小鹤现在也必在阆中。师父,咱们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吧!”
  老拳师皱著眉说:“你现在的伤还未好!”
  龙志起立时爬起来,下了床,说:“不要紧啦,我腰上这处伤就算是好了,肩头跟胳臂,那都不拟走路,师父,我真不愿在这儿住著啦!”
  老拳师又看了看龙志起的伤势就点头说:“好!既然你能走路了,明天早晨咱们就动身。好在你也不过是跟随我,无论是见著江小鹤,或我与阆中侠再斗起来,都用不著你上手,你上手也是无用。”
  龙志起一听,他不禁十分欢喜,却又有些皱眉,说:“可是,师父!到了阆中,你老人家一个人去见阆中侠吧!我要到成都看看峨媚虎李大成去,我可不能见阆中侠。阆中侠他恨我,比江小鹤恨师父还恨得厉害!”鲍老拳师想了一想,便点点头,轨说:“今晚你且好好歇息,明天咱们好赶路!”
  龙志起答应了。当时老拳师又回到自己的屋内,对著孤灯又发了会呆,长长叹了口气就沉睡了。
  次日一清早龙志起就起来了,天还黑著。他急忙著叫店伙喂马备马,一面又去叫师父。
  鲍老拳师也起来,到了院中,仰面看看天上的晨星,伸伸双臂,然后打了一趟拳脚。龙志起在旁看看,见他师父虽因身体发胖,腰躯不甚便利,可是掌落脚起,处处显出来真功夫。
  龙志起也有些手脚痒痒,心说,我跟师父走,一路虽有师父保护,可是我若自己没把兵刃,也不行呀!于是他就走过去,向他师父说:“师父,我的刀也弄丢了。你看我这衣裳,这么瘦这么短,还不是我的,是在路上,有个念书的人,看著我可怜,他送给我的。我那原来的衣裳,又是血,又是泥,早就不成样子了。我从紫阳出来时,带著十几件衣裳,五百多两银子,都给江小鹤劫了去!”
  老拳师不由微微冷笑,说:“江小鹤倒不愧是江志升的儿子,他爹是个淫徒,他却是个盗贼,这全是该叫我们用昆仑刀杀死的东西!”龙志起听他的师父咬著牙狠狠地说了这句话,惊得他的脖子发凉,脸色变黄。
  老拳师又把头点了点,说:“咱们先动身,在路上找个好刀铺,再给你买家伙。你使惯了昆仑刀,旁的家伙你也不能使了,衣服我们在路上再买。”
  龙志起连连答应,此时店伙已把两匹马备好,行李部安插在马上。老拳师就将店账全部付清,然后一同牵马出门。
  龙志起出了门就不住地东瞧瞧,西看看,心里又打著鼓。又因他在床上趴了多日,连马都骑不上去了,鲍老拳师倒觉著他这徒弟很是可怜,随就搀扶了一把,龙志起这才上了马。
  出了市镇一直往西,打算要先到仪陇县,过去仪陇县就是阆中,远近不过百十来里路。老拳师不想快走,可是龙志起却十分的心急,他不但心急,并且提心吊胆。路上的人又很多,龙志起的两眼永远东张西望,他的马总要迈过人去,不和别人同行。
  老拳师看了就很生气,随喝道:“志起!你忙甚么的?到了阆中又没有甚么急事,何必要快走?游玩游玩这路上的风景岂不好?我现在真又年轻了,在家住了那些年,弄得我毫无生气,除了念佛,就是发愁。咱们那镇巴的南山北山在我眼里看来都是一天比一天老,现在你看,这秋天的天有多么清朗,山有多么青,水有多么可爱!你再看那边山坡下的一群小绵羊,有多么好看!这景致简直跟画的一般。三四十年前我闯江湖时,常常故意爬到山顶上去睡觉,跳到河里去洗澡。”这老拳师眉飞色舞地说著,好像他不但是高兴,而且有点疯狂了。
  旁边行路的人见这身材高胖的老头子,大声地这样说话,他们便都非常注意,随就都过来,跟他攀谈。并有人装了一袋烟要给他抽,老拳师却摆手说:“我不抽烟!我生平没有近过二色,在我三十多岁时我的老婆就死了,我就从未与别的妇人再接近过。烟我是从来不抽,酒我也向来不多饮,所以我的身体很好,到现在我七十多,可是还跟二十多岁时一样!”
  旁边的行路人就齐说:“老头儿你的身体真硬朗,精押真畅旺。不知老头儿你一向是作甚么买卖?现在要往哪里去?”
  鲍老拳师笑了笑,说:“不瞒诸位,我就是镇巴鲍昆仑,想诸位也都晓得我。现在我带著我这徒弟龙志起,……”老拳师用鞭子一指龙志起,众行路人的眼光也齐都注视在龙志起的脸上,龙志起却恨不得钻到马屁股里藏起来。
  老拳师又从容微笑,说:“我师徒二人要到阆中去,也没有其么要事,不过去访问一位朋友!”
  鲍老拳师说出了他自己和龙志起的名字,原想这些人一定都很惊讶,至少要奉承自己几句:“哎呀!原来是老拳师,久仰!久仰!”
  不想到那些人除了很注意龙志起的大黑脑袋之外,依然是淡淡的,仿佛他们根本没听说过“鲍昆仑”是谁。只有一个像是小商人,恭维了一句:“这样说来,你老哥是一位老江湖了?”
  又有一个人说:“老头儿,你是镖行的吗?到阆中府是找金甲神焦德春去吗?”
  鲍老拳师听了却不禁生气,就说:“金甲神焦德春是甚么小辈,也值得我去一访?”又暗叹道:“无怪昆仑派近年常受一般小辈欺负,我鲍昆仑的名头简直竟没甚么人知道了!我那些徒弟真是可怜,作我的徒弟没有一点好处,倒跟著我受累!”
  他一时愤怒,挺起胸膛,傲然地想:非得跟江小鹤一斗不可!非得把昆仑的名头挣回来不可!忿忿地,在马上发怔地想著,旁边的人再跟他扳谈,他也就不再怎么搭理。
  往西走了又有三十多里路,突见山一股岔道上转过了五六辆车,十余匹马,这边的人就一齐赶紧停住车收住马。老拳师不由得诧异,策马还要往前走去,后面的人却叫他说:“老头儿,你别往前走啦!让让路吧!”
  老拳师说:“这可奇怪!他们是从北边来,往西去,又没到这边来,用得著咱们让路吗?”
  有个人就骑马上前来,揪住老拳师的胳臂说:“老头儿,你这么大的年岁了,怎么不知道好歹,你没看见前面车上,是黑旗子白字,那是巴中张大太爷的车辆,在路上无论是谁,也都得让避,你要是把马赶在他们的车前面,那可是寻打!”
  鲍老拳师惊讶著说:“川北哪里又来了个张大太爷,会这么大的声势?”
  龙志起此时心里似乎很紧张,又很欢喜,就在马上伸过头来说:“巴中的张太爷就是张黑虎,他家里有钱,武艺又是活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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