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惊昆仑-王度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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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惊昆仑-王度庐-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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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进了街口,龙志起就赶紧找了家店房,叫车赶进门里,他便一掀车帘,向里面说声:“下来吧!”
  车上的少妇此时还泪迹未干,她低著头,扭著腰肢,慢慢下了车。
  龙志起这才看清,原来这少妇的粉红袄下配著绿罗裙、红绣鞋,脚儿真小。龙志起不禁心花怒放,肩膀的伤疼也忘了,他笑著,伸手要搀这少妇,少妇却一甩手。龙志起怕被店家看出形迹,他赶紧躲到一边。店家就给找了一间房子,是在里院,少妇就先进去了。
  这里龙志起叫车夫把车上的箱子和行李都搬下来,一件一件都送到屋里,他自己也用他那没受伤的胳臂,提著他马上的那只大包里,拿著刀,也进到屋内。
  此时那赶车的人刚把那只箱子放在地下,一见龙志起进屋来,他转身就走,龙志起盯了那赶车一眼。
  这时那少妇是坐在板床上,她流著泪向龙志起急急地说:“你赶快把我送到蓬安县,我便甚么话也不说,要不然,我喊起来,你被衙门拿住就是死罪!”
  龙志起却咧著大嘴笑了笑,悄声说:“小嫂子,你别吓咱哩!我也早瞧出来啦,你不是甚么好货。龙二太爷带了你来是抬举你,你别不识相,还别以为龙二太爷是强盗。我在家里有两三个大买卖,一年赚三四千银子。我置著五顷多田,老婆也有五六个。现在,二太爷是同人怄了点气,出来散散心,你这样儿的我花钱买一百个也买得起,可那没意思。今天走在山路上,遇著你,恰好没有别人,我才知道咱们是有缘。乖乖地,从著二太爷,包你享福不尽。你要是还忘不了你那鸟正堂,哼!那就说不得啦,老子的脾气倒好惹,老子的那口刀可不好惹!”
  说著他又笑著,伸手要去摸少妇的脸。少妇就要喊叫,龙志起立刻把眼又一瞪,正要发凶,忽然想起刚才那赶车的形迹可疑,他赶紧走出屋去。跑到外院,一看车还没有卸下,可是那个赶车的人没有踪影了。
  龙志起不禁大吃一惊,暗想:那狗娘养的,莫非是报官去了吗?于是他惊慌著跑出门去,两眼东张西望,站立了半天。忽见那边的街上乱了起来,看见几个戴红缨帽的人,手中都拿著刀棍向这边走来。
  龙志起立时脸色都吓黄了,抹头就跑。跑回房里要去拿刀,一拉房门,一件可怕的事情又把他惊得叫了一声。原来那少妇将汗巾挂在墙上一根钉子上上吊了,且挺挺地高悬,手脚还在挣扎著。龙志起这时甚么也顾不得,只把大包里背起来,手提著昆仑刀往外就跑。才跑到外院,还没顾得去解马,那十几名官人已闯了进来,由那赶车的人领头,指著龙志起说:“就是他!”
  立时官人们扑上来捉他,龙志起连大包里也扔在地下,抡动昆仑刀向官人就砍。霎时就被他砍伤了两三个,他的头上也吃了几棍,凶狂地夺门而出,摇晃著大刀,撒腿就跑。
  后面的官人喊著追拿,龙志起就像一只狗熊似的,疯奔著,见人就砍!他一直跑出了街道,还不停步,直跑得他喘不上气了,他才一滚身躺在路旁的稻草里。喝了一口泥水,赶紧又爬出来,瞪著眼去望,因见官人没有追来,他才喘了几口气,又忿忿地想:我的银钱、衣服、马匹,都扔在店里,就这么完了吗?不行,他就要提著刀回那镇上,抡刀大杀一阵,把东西都抢回。可是又想:那镇上太热闹,人太多,想必有个大衙门,官兵不少,我要被他们捉住,就得杀头。
  于是,他连在这里也不敢停留,就穿绕著田畔村落走去,有几条大狗就追著他乱吠。有在田里做事的妇女,一看见他浑身泥水,大脑袋上满是黑泥,瞪著眼提著那口大刀,就都惊得“呀呀”地百叫,就有男子拿著锄头要追他。龙志起本想抡他的大刀杀些个人,可是这时他那肩上的刀伤浸进了水,痛得他头晕,右脚拐子也像扭了一下,摇摇点点地使他再也没勇气。他晃晃荡荡,半跑半走,也不知走了多远,只见前面又是一脉高山,他就爬上山去,找个僻静的地方,把刀一摔,身子随之倒下,骂道:“他娘的!这都是江小鹤那狗娘养的害得我!”
  他躺在山有上歇了半天,身上又叫大蚂蚁咬了几处,痒得他心都发急,他就用双手去挠。可是,动右手不要紧,只要一动左手,那肩头上的伤就彻骨地病,痛得他不住“暧哟暧哟”地乱叫。他想:这时若在家里,刀伤药随便用,有老婆伺候著,凭这点伤,三五天准好,现在可就许死在这里,这都是江小鹤害的我。
  此时,他又恨起他师父,他又骂:“那老头子!当年杀江志升是你的主意,杀死了江志升,你还养著他的儿子,把他娘的养大了,现在他要报仇,你怕了,躲起来了,不管我!”
  骂了半天,他眼前仿佛又飘荡著那店房里上吊的女人,大概是没死。又想自己的大银包,更想到那可恨的赶车的,骂道:“那狗养的!”
  于是他又想跑回到镇上,出了这口气。可是他又想:那非得会蹿房越脊才行,那些本事早先自己虽很在行,可是这些年早不练了,身子享惯了福,连个篱芭也跳不过去了。
  他想了半天,又气又恼,这时天色已然昏暗,他腹中又觉著饿了,便想到哪里抢些钱,抢生吃的,顶好再抢一匹马。他随就慢慢移步下山,高一脚低一脚地藉著星月的微光走去。过了许多村庄,也看见了许多高墙,高墙里就是当户,他却无法偷盗。连那些蓬门小户都是彼此为邻,有大狗守夜,没容他到临近,狗就吠了起来。近处的狗一吠,远处的狗也都叫,弄得他也不敢下手,并且还得赶紧躲开。
  直走了一夜,将发晓时,他才看见前面又有一座高山,就望著高山走去,山很深,路也很窄,他就先找了个平坦僻静的地方,睡了个大觉。醒来,肩膀的伤处似乎不大疼了,他就磨了磨刀,站在一个高处向下看著,打算要劫人。由此,推山虎龙志起就在这山里做了强盗。
  他人在山中一连潜伏了三天,所劫的都是挑瓜的、贩菜的。劫上一点钱他就出去找个小村镇,买碗饭吃,买壶酒喝,回来又在山里睡。直到第四天,他才见山路上过来一个书生,带著个仆人,一共是两匹马,马上带著色里,还有书。
  龙志起便跑下山来,把道路截住,那书生和仆人都是绵羊一样,一见了这恶鬼似的强盗,就全失了魂,趴在地下央求。龙志起却向每人戳了一刀,也不管那两人死没死,他抢了一匹马就走。将走出山口时,他又下了马,把那马背上的几卷书全部扔了,打开包裹一看,里面除了两套衣服,只有十多两银子。龙志起又骂了几声“晦气”,把自己身上那又脏又破的衣服脱下,换了一身劫来的衣服。可是衣服是又瘦又短,箍得他连穿都穿不过来,他只得敝著钮扣,就这么穿著一件春罗的大褂,露著航脏的有许多长黑毛的胸脯,把刀插在包裹里,骑上马就走。他依然不识路径,依然不明方向,回避大城,专走村镇。
  又走了一天,糊里糊涂来到一个地方,这时天色晚了,四面有点发黑,村子倒有,可是没有镇店,走在一股路上,两旁是水田,当中的道儿很窄,忽然听得滴铃铃一阵铃声,龙志起就吃了一惊。
  心说:“哎呀!铃铛响,莫非阆中侠来了?如果遇著那狗养的,我可就没了命!”勒住马站了一会,两眼野鸡似地前后去看。
  此时铃声就渐渐地近了,原来是从后面来了两头小驴,一前一后,前边这驴是灰色的,后面是黑的,两个骑驴的都是女人。
  一见了女人,龙志起可就又站著不走了,他几手把腰扭歪了,直著眼向后去看。等著那两头驴来到了临近,龙志起把马让了让路,那两个骑驴的女人就从他的马旁擦过去。他看见前面是老婆婆,年岁大概有六七十了,后面却是一个少妇,穿著一身青,藉著天上的残霞余光,还可以看得出来。这少妇比被他逼得上了吊的那个妇人还年轻,仿佛还漂亮。龙志起立时又生了歹意,在这荒凉无人,天又薄暮的时候,他真想立刻就施行强暴。
  但见那老婆婆还看他一眼,那少妇竟连扭扭头都没有,同时又见这少妇身段极为窈窕,轻快地催著小驴得得地走著,铃铛乱响,简直真有几分像他的师侄女阿鸾。
  龙志起就挺起胸脯,策著马,紧跟著那两头驴去走,相离不过二十多步。他起先是在后面唱著,唱著极淫秽的小曲,后来他又自己胡说八道。但前面那老少两个妇女竟像没有听见似的,并不理他,连头也不回。
  龙志起又自己说:“老子名叫江小鹤,这回到川北来,就是为说个婆娘,倒楣!总是说不著好的!”
  前面的少妇仍然不回头,龙志起就催马向前去赶,可是前面那两头小驴也都加快了步子,铃声也加紧,跑得很快,他这匹马竟没追上。
  走了不远,就见前面是一处小村落。有石垒的短墙,矮矮的只有三四间茅草房,两头驴一进了村子,就有一条狗汪汪地叫著,仿佛在欢迎它的主人。
  又听有小孩子的声音,嚷著:“姊姊,外婆,你们怎么回来晚了……”
  那老少两妇人大概也说了几向话,龙志起都没有听清楚。他就站在村外,先找了棵树,将马系上,随手抽出刀来,就提著刀,压著脚步,慢慢向村里走去。
  这时村里已然昏黑,有几棵树,树叶刷拉刷拉地乱响,那两头驴和狗,都被赶到石墙里面去了。龙志起走到石墙旁去看,这石墙本来很矮,龙志起在墙外一站,就露出脑袋看了看里院。只见那几间房子部有灯光,房里人语喧杂,并有娇媚的笑声,龙志起就想爬过墙去。他的两只手刚搭在石墙下,不料院里的狗看见了他,就汪汪地叫起来,同时迎面那间屋中的灯光也忽然灭了。这倒把龙志起惊了一跳,他立刻一缩头,还没有转身,却听身后喂的一声,一棍子打在他腰上。他疼得呀的一声,赶紧又抡刀回身,就见眼前闪闪荡荡的一个矮子,像是个小孩,抡棍又向他打。
  龙志起气极了,抡刀向那小孩就砍,小孩躲开了,龙志起又抡刀去道。
  却见出那石墙上又跳下来一个人,手中使的大约是宝剑,挟著风声,向龙志起就刺。龙志起赶紧用刀去磕,只听当哪一声,对方的宝剑倒是被他磕开了,可是人家反进一步,拧剑向他又刺。龙志起刚要迎著那道寒光用力去挡,却觉对方的剑势极快,他的右胳臂一阵疼痛,立时抛刀在地,狂叫了一声。对方又嗖的一剑,正砍在他的腰上,他又暧哟暧哟叫了两声,就躺在地下了。那小孩还不住抡棍兵兵兵兵地打他的头,打得龙志起越发的叫唤。
  那使剑的人这时发了话,原来正是那少妇。
  龙志起昏晕中就听她说:“弟弟别打啦,回去吧!”
  待了一会,仿佛那姊弟两个已经回屋去了,又出来个男子,拉著龙志起的腿,就像拉死狗似的,把他拉到村外,就不管了。
  龙志起痛得已然昏过去,半天方才醒来,只觉得自己是仰卧在地下,天上是满天星斗,四周静静地没有一个人,龙志起觉得臂上腰上全都十分疼痛,自己又骂自己,说:“我瞎了眼!惹上这么个刁妇,现在可怎么办?死在这里还不要紧,明天要叫官人捉了去,那有多么冤!”又骂:“江小鹤,狗养的!”在地下忍痛爬了几步,忽听见几声马嘶,想起来他那匹马还在树上系著呢,他就连爬带滚,很吃力地找著他那匹马。把身子倚著树身,站立著,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把马解下来,他一面“哎哟哎哟”叫著,一面使力就爬上了马,跨上马背,那只好手紧紧揪住缰,就由著马走去。他这受伤的身体,在马上一颠,又要昏了过去,可是他急于逃命,就只得忍耐著。
  一路上哎哟哎哟的直喊,随著这匹马也不知走了有多远的路,就来到一处市镇上。看这市镇又很大,房屋很多,他虽然怕在这里犯了案,可是他实在是无法再往下走了。
  这时街上有个巡更的人,将梆子敲了三下,龙志起就在马上喊救命。
  那打更的人赶紧过来,将他这匹马拦住,问说:“你怎么啦?”
  龙志起呻吟著说:“我遇了强盗,哎哟,我身上好几处伤,救我命吧!替我找家店房吧!我连马也下不来了!”
  他在这夜色寂静的街上这么一喊叫,当时就有好事的人开了店门,执著灯出来瞧看。龙志起又喊救命,又说是他遇见强盗,还有个女强盗,一共砍了他三刀。旁人问他是在哪里遇见的强盗,他却也说不明地方,遇著别人盘问他的时候,他只是“哎哟哎哟”地喊叫。在三更半夜的时候,这街上忽然出了这件事,连本地的官人也来了。龙志起一瞧见了官人,他就假作痛得不能说话。当下由官人出主意,就把他抬到一家店房内,有好心的人,又给他送来刀剑药。
  于是龙志起就躺在板床上,由著众人服侍他,并有人啧啧叹息,说:“出门的人,就怕遇见这种事!”又有几个猜测著那强盗,都说:“这附近没有甚么强人呀!女强盗,更怪!没听说哪里有过女贼呀?”
  龙志起却斜趴在床上呻吟,连他那大胖脸都不敢被人认清,心里只暗骂道:娘的!你们还噜嗦甚么!快些滚吧,叫老子歇一回儿吧!
  那些人七嘴八舌地的谈说了半天,方才散去,只把龙志起一个人抛在这屋中。
  龙志起这才仿佛逃脱了活命,但仍想:这里一定不稳。一来市镇大,人杂;二来,他娘的,离老子作案吃亏的地方都不远,要叫官人查出来,一定不许自己养伤,就捉到衙门去。他连夜地呻吟,恐惧,可是他那颗凶恶的心,还不稍微纤悔。气极了,痛极了,他就暗中大骂江小鹤,咒诅江小鹤,希望江小鹤也受他自己这样的重伤。
  他在这里一连住了四五日,侥幸竟没有人查觉出他是杀人的强盗。他在店里除了伤痛和心里烦恼之外,其余倒还舒服,于是渐渐地胆也壮了。
  这天他就叫店家请来一个会文笔的人,龙志起躺在板床上,嘴里说著,叫那人写。写了一封信,他就托付店家说:“要遇见往汉中去的,就托人把我这封信交到紫阳靖远镖店,叫我的伙计带著银子来接我。送信的人到了紫阳,一定酬银三十两,这封信上写得明白。一半月后我的伙计来了,除了店饭账,我还要多送你们些钱。可是千万嘱咐那个送信的人,不到紫阳不许他在路上露出这信来,也不许说我在这儿住。因为我有仇人,仇人是个强盗,那强盗若找到了我,我可就活不了。”
  过了两三天,店家托了往陕南去的客商,就把龙志起写的信带走了。龙志起还在这里养伤,连屋子也不敢出。行李里,有他抢的那二十几两银子,又有那匹马给店家做押账。店家倒还按时给他送饭到屋里,可是龙志起是贼人心虚,时时怕有官人来捉他,又怕在小村里住的那少妇来杀他。尤其怕江小鹤会追到川北来!所以,只要听见窗外有一点响动,龙志起就心惊肉跳。
  这天,他才吃过午饭,正在床上躺著,心里很著急。暗想:我来到这里已有五六天了,伤还不好。这样天天在房里趴著,不敢见人,多么叫人著急!正在用拳头捶床,连声叹气,忽听窗外有人高声叫道:“志起!”龙志起立时惊得打了个冷战,以为是甚么人来捉他,他便要伸手去抄刀。但他甚么也没抄著,他才想起自己身边是一件兵刃也没有了。此时就听院中那人正在和店家说话,龙志起坐起身来,侧耳向外去听。只听那说话是老声老气的,越听越熟。他就把窗纸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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