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俊也怔著想了半天,就说:“这些事我可不敢说,今天我看他们的情形也有点儿怪。江小鹤跟阿鸾年幼的时候,倒是常在一块儿玩。可是,那时小鹤才十四岁,阿鸾才十二岁。”
葛志强一听,就更是疑惑,并且叹息著说:“一个十四,一个十二,可是,可也不能说是甚么事都不懂了!”
陈志俊摇头说:“我想不至有甚么事,师父看得严。再说江小鹤在师父家里并没住了多日子,后来他将龙大师哥刺伤他就跑了。及至后来江小鹤把阆中侠勾到镇已去,我亲眼见阿鸾咬牙愤恨,天天骂江小鹤无能。阿鸾与江小鹤决无甚么私情,现在我瞧跟纪广杰小夫妇俩倒是很恩爱的!”
葛志强听了,心中还是不能怎样释开。又商量了今晚应当怎样严加防备,陈志俊便回到院外去了。
下午,雨住了,天可还没晴。这一天葛志强始终是愁眉不展,天越晚,他的变眉便皱得更紧。渐渐天色黑了,就仿佛有甚么魔王将要降临似的,大家全都抖擞著精神,心里却都怀著恐惧。只要听见哪里有一点响声,就有好几个人握著刀去搜找。
晚饭后,葛志强还命厨房做了几样菜,在屋里摆上,预备下酒,是为防夜的人用的。他急盼著神拿邓二带著那些官人快来,可是直等到二更以后,才有个姓张的捕头,带著十几个官人来到。说是邓二爷今天有点伤风,不能来了,叫我们来这儿帮著大爷防备防备。官厅里我们还预备著人,只要听到这里的锣声一响,立时就能赶到。
葛志强说:“来几位就行了,今天夜间也未必有事,江小鹤受的伤也不轻,再说他也人困马乏,大概不能再来了。”
那姓张的人说:“若只是江小鹤一个人,并没有甚么难办,他要把先前那个李凤杰一勾上,那倒是不好办了。”
葛志强也笑了,说:“江湖也大了,会武艺的人多,李凤杰与江小鹤他们必不相识。”
陈志俊在旁就说:“这两个人的武艺都很好,可是他们全都受了伤,也没算被他们占去了甚么便宜,咱们昆仑派不丢人。”
葛志强就连忙用话说开,不让陈志俊仍往下再说。
当时就请那姓张的班头同十几个官人都在这屋里,由陈志俊、金志勇陪著饮酒谈话。葛志强并暗中嘱咐厨房别多给他们酒喝,至多了叫十几个人喝二斤。因为怕的是他们都醉了,到时倘或出了事,他们便连爬起来也不能,一群醉鬼还怎么能捉得住江小鹤?
此时,已然到了三更时分,西边屋里是灯烛辉煌。虽然人多酒少,几样菜吃净了,可是大家谈话倒很热闹,并且有位官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宝盒子来,大家压起单双来。
院中挑著两只大灯笼,用三角架子支著,这种灯笼能开能折,外号叫“气死风”,无论有多么大的风,也不能把灯吹灭。灯笼旁边有两条板凳,坐著四个伙计,支著一面大铜锣,三个伙计都打磕睡。那个握著锣槌子的伙计,两只眼永远东张西望,并且时时往脑后的房上去瞧,仿佛惟恐有人从房上再扔下来一块石碑,打碎了他的脑袋似的。
对著柜房的屋子,就是纪广杰和阿鸾居住。纪广杰这时因为心里提防著江小鹤,总是不能睡著,而且左跨上的那块创伤,十分疼痛。当著妻子,他又不愿呻吟出来,他只咬著牙,忍著痛,来回翻身。
阿鸾是靠墙坐著,她没睡,但是一声不语,心中悲思宛转,在暗中哭泣了好几回。这时她房中的灯光虽是熄灭了,可是由窗外映进房里的灯光还是很明亮。
她看著躺在床上的纪广杰,觉得这人十分可怜,为自己的祖父,为昆仑派,实在是不容易。又想在远处的江小鹤,今天未容自己向他把话说明,他就遭了暗算,若不是他的武艺高强,立时就会在灞桥边丧了命,或已被擒。他右臂上的钩伤著来似不太重,然而他的心是多么怨恨我呀?他折了柳枝向我掷打,那不就是他内心怨恨的表示吗?又想起今天他在灞桥上勒马横剑,苦笑著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话:“十年来的话太多了,须要详细说。”可见这十年来他是没忘了我,他决没有想到我会嫁给纪广杰吧?他更不能原谅我嫁纪广杰是出于一种不得已吧?更不能知道我跟纪广杰虽有夫妇之名,但无夫妇之实……
正想到这里,忽听窗外有人紧问道:“纪姑爷睡了吗?”
阿鸾的悲思被这句话打断,她就听出是葛志强的语声,便答道:“他已然睡了,葛师叔有事吗?”
葛志强左窗外说:“没有甚么事,我是叫他放下心去,好好歇息。现在柜房里有十几位官人防夜,足可无忧,江小鹤他必不敢再来了。”
阿鸾刚答应一声,只听得纪广杰却哈哈大笑,但才笑了两声,胯上的伤痛得他又不住地吸气,然后他又说:“我并没睡,我料定江小鹤他今晚准得还来,我正在等著他见面决一死战呢!”
窗外的葛志强听了这话,他却不禁从心里打了一个冷战。本来他是疲倦极了,想去睡觉,可是一听了这话,他却不敢睡了,就勉强笑著说:“你就放下心吧!今夜决不至有甚么事。”
说毕,他退后几步,又往房上去看。然后进到里院,里院也有一只“气死风”的灯,有赵志龙带著一个伙计在此看守。妻子房中和儿子儿媳的房中都还有灯光,可见她们现在都很害怕,都睡不著。
葛志强又向各处的房上看了看,又仰脸看看天,却觉得有点水星儿掉在面上,心想:还要下雨,其实雨越大越好,好叫江小鹤不能来。接著又连气打了两个呵欠,便向赵志龙说:“我可真倦啦,我要睡会儿去,少时我就醒,醒来再跟你换班。”
葛志强开门进了他住的东房,见房中虽无灯烛,但被外面的灯光照得很亮,随手关上房门;又打了个呵欠,便坐到床头脱鞋。才脱下来一只鞋,忽见床底下伸出来一只手,手中拿著明晃晃的剑,葛志强不由吓得“啊呀”了一声,要开门去跑,但早已被江小鹤由床下钻出来,把他按在床上。
房里的葛志强一声叫,床一阵乱响,院中的赵志龙赶紧捉刀来到窗下,向房里急问说:“甚么事?”
葛志强本来身体强壮,臂力过人,可是如今竟像一只老鼠似的,被那雄猫一般的江小鹤把他按在床上,挪剑刃贴著他的脖项,他吓得哪敢哼出一声。
江小鹤又在耳畔轻轻警告他说:“我不杀你,只要你告诉我,鲍振飞和龙家兄弟们藏在哪里,我便走开!”葛志强也惊慌地悄声说:“我告诉你,你先放了我!”
江小鹤微笑道:“放了你。”于是他放下手,挪开剑,葛志强就爬起来,坐在床上。
他叹息了口气说:“江兄弟,咱们无冤无仇,你何必来找我?”
江小鹤冷笑道:“怎能说是无冤无仇,十年前在秦岭道中,若不是被我师父所救,我早就叫你给害死了。但是那些小仇现在我并不计较,我找的只是鲍老头子和龙家兄弟,快告诉我!”他又用剑拍了葛志强的脑袋一下。
葛志强说:“龙志腾现在仍在紫阳,龙志起是前些日子从我这里走的,不知他是往哪里去了。我师父是往他的一位老朋友的家中躲避去了,他的老朋友很多,我也不知道是谁,是在哪里。听阿鸾说,他爷爷是独自走的,究竟往哪里去,连她也不知道。”
江小鹤又冷笑著。
葛志强又说:“可是,她带了我师父给你的一封信,现在柜房中,你要看,我就给你取去!”
江小鹤点头说:“我要看看他的信上到底写著些甚么话,我跟你去取。”
于是他就把房门开了,让葛志强在前,他提剑在后。
这时院中和房上都已站满了人,有的拿著钩竿子,并有预备下飞镖和弩箭的,葛志强就吓得连腿都迈不开了。
江小鹤从后面将他揪住,微笑著说:“不要紧,你不要怕,他们不敢伤我,我也决不能伤你。”
葛志强赶紧著急地高声向众人说:“你们都不要乱上手!江小鹤这次来,他并没有歹意,我们只是要说几句话。”又由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扔给赵志龙,说:“师弟,你把柜房那大箱子开开,把师父给江小鹤的那封信取来,他要看,快著!”
赵志龙答应了一声,赶紧到前院去取信了。
这里一些官人和镖店的伙计,团团他把江小鹤围了个风雨不透。只因为葛志强被江小鹤揪著,使他们投鼠忌器,他们才不敢近前,可是把眼睛都盯住江小鹤的身上。
江小鹤却一手持剑,一手揪住葛志强,昂然地立著,从容镇定,一点畏色也没有。
这时阿鸾也提著刀来到里院,但是她没有近前,她只靠著屏风门站立著,心里只想:我爷爷给江小鹤的那封信,言辞可写得极为凄婉,简直是向江小鹤乞怜了。只为老人家无论当初有多大错处,如今既这样可怜地请求,江小鹤就应当受些感动,捐弃前嫌,重新和好。那时自己必要将众人拦住,不许众人伤他,自己把他叫到一个别的地方,跟他叙述十年来思念之情。于是她就故意躲起来,不叫江小鹤看见她,她却注目藉著灯光去看江小鹤。
少时,赵志龙就把那封信取来了,他过去要交给江小鹤,江小鹤却摆手,说:“我不必自己看,你们念给我听好了。”于是他仍执著剑,四下观看看,防备著别人趁机暗算他。
赵志龙就展开了信笺,就灯光朗读。旁边的人也都屏息静气地听著,阿鸾尤其是一字一句地注意去听,听到她祖父信上所说:“十年以前之事,我作过了之后,便已后悔;汝父江志升诱匿民妻,实有取死之处,汝能谅解此情,捐弃前仇,我两家仍可为友。汝仍必要报仇,那也易办,请你言明,如不伤我门徒丝毫,那时我即出头,将一条老命交付与你!”
阿鸾就不禁双泪滚下,她又睁著两只泪莹莹的眼睛,看那十步之外烛光辉煌照著的江小鹤。
只见江小鹤起初脸上现出些悲戚之色,但他及至把信听完,他就愤怒了起来,一声冷笑,说:“好个鲍振飞,真是老奸巨猾。现在他又用这封乞怜的信诓骗我,希望我一发慈心,便饶恕了他,然后他再指挥你们这些人暗算我。你们把话去告诉他,无论他是多么可怜,我也不能饶!当初我父亲江志升被他逼得在山里受了几天冻饿,后来偷偷回到家里,抓了几口冷饭,取了几两银子慌忙著去逃命。就说他是个坏人吧,那时已可怜极了,并且他又没有犯死罪,但是鲍振飞还不肯饶恕,他还追到山中将我的父亲杀死。他当初既不饶我父亲,如今怎能求我饶他?”
说到这里,他的双眼迸出怒火来,仿佛比灯笼还亮,他又抡宝剑,说:“这都不说。他杀死了我父江志升之后,并不给我家送个信,我江家的寡母孤儿真可怜!他,那凶狠的老头子有一次把我骗到麦田里,要用一把尖刀杀我。虽然当时他因怕人看见,没杀死了我,可是倘若我姨丈马志贤不劝我们搬到城里头,他也早就把我杀了。那二三年我家分散得多么可怜,我受了多大的苦。后来他叫我在家里住著,故意对我露著笑脸,其实他叫我天天放猪喂马,并纵容他那个二儿子踢我、踹我、打我、骂我,这些事我能够忘记?现在,与一些人都无关,我只要杀死龙家兄弟和鲍振飞,谁也劝不了,鲍振飞他跪在地上给我磕头也是不行!”
才说到这里,忽见一个人抡刀奔了过来,向他就砍,江小鹤急用剑将对方的刀架住。他一看,原来是阿鸾,就说:“今天白天,在灞桥你帮助纪广杰暗算我,没有成功,如今你还有脸来见我?我真没想到十年来你竟变成了这么个人,我真不愿再理你了!”
阿鸾心中又悲又气,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流著泪,咬著牙抡刀向江小鹤就砍。
江小鹤却用手将葛志强推开,他也用剑去战阿鸾,两三个回合,他就将阿鸾手中的昆仑刀踢落。
此时四下的人已刀棍齐上,阿鸾并空著手一头撞了过来,想要叫江小鹤杀死她。
江小鹤却一面振动那只受了钩伤的右臂,去敌挡众人,一面伸左臂将阿鸾挟了起来。阿鸾在他臂挟之下,不住地挣扎,并且哭喊,但是江小鹤的那只臂就仿佛一条铁箍似的,紧紧箍著阿鸾的身子,叫她休想能够挣扎开。他挥剑杀退了几个人,便飞身上了东房,此时东房上有陈志俊带领著两个伙计。
陈志俊抡刀过来怒问道:“江小鹤,你要把鸾姑娘怎么样了?”
江小鹤右手舞剑去迎陈志俊,一两个回合,他就把陈志俊踢下房去;那两个伙计一著慌,全都也失足摔下房去。
江小鹤就站在房上,一手挟著阿鸾,一手横剑向下大喊道:“你们谁敢上房来,谁可就不要命了!”又低著头向阿鸾说:“阿鸾你不要害怕,我是要带著你到一个地方,有许多话都要向你说。”
阿鸾却哭喊著,挣扎著,并用牙咬江小鹤的胳臂,说:“我不能跟你去,现在我跟你没话可说了!你快放下我,要不然就掐死我!”
她把江小鹤的左臂咬得很痛,但江小鹤也不觉著难受,反而微微笑著,只是心里却真痛得厉害。他想走,但是脚步似迈不开了。
这时纪广杰也挺剑闯进院来,他见江小鹤把他的妻子抢到房上去了,他就抡剑大声喊骂著,要往房上蹿去。只是因为他左胯的伤势太重,所以蹿了几下,也没有蹿上去。
葛志强和赵志龙又把他拦住,齐劝说:“你不要发躁,现在已将江小鹤圈住,他决不能逃走了。”
纪广杰就大喊道:“难道就任凭他抢了我的妻子?”
此时房上的江小鹤因为心中难过,他臂上也渐渐没有了力气,阿鸾就挣扎得脱了身,又要去夺他的宝剑,江小鹤就轻轻地将她推开,随后转身就走。
她才一转身,对面房上的几支弩箭,便嗖嗖的连向江小鹤射来。
江小鹤赶紧低头躲开,伏著身走到后厦。便见几个官人又都从后厦搭了梯子爬上来,拿著钩竿子又去钩江小鹤。江小鹤却不愿伤了官人,他躲避著,踏著房瓦,便像飞一般走去。
此时各处的房上,甚至于墙头上,都有镖店的伙计和官人。这些人虽然手里都有家伙,都喊著:“捉贼!往东房上去了,追!”喊的声音很大,但是只要江小鹤一逼过去,一晃摇宝剑,他们便像一堆稀泥似的,吓得谁也不敢上手了。并有的一慌,一失足,不用江小鹤去抬腿踹他,他便自己摔下房去了。如此就见江小鹤在房上如履平地似的,竟似毫无阻挡地走了。他们追到院中,并追到大门外,但是江小鹤的影子早已没有了。
神拿邓二此时也带著十几名官人赶来了,又向各处去搜索。
葛志强却十分灰心,他不住叹息,说:“算了!算了!无法捉他了!”但他又拦不住这些虚张声势的人。纪广杰是被赵志龙等人搀扶著,因为他见江小鹤刚才辱了他的妻子,所以他极为愤恨,他也不管跨上的伤势如何,就要奋勇去追,与江小鹤拼命。
但赵志龙等人又怕他出了甚么舛错,所以把他手中的剑都给夺去了,就像跟他打架似的,在院里相扭著嚷嚷,吵闹。
阿鸾却独自又提著刀蹿上房去追赶江小鹤去了。她越过了七八重院落,脚下踏的都是别家铺户的房店;她四下张望,只见夜色混沌,阴云弥漫,雨又是渐渐落下来了,天际并有雷声隆隆地响著,闪电突突地刺著她的眼。
她的眼睛这时还不住流泪,心中急躁痛恨,暗骂说:“江小鹤原来是这样的坏人,我爷爷在信上那样求他怜悯,他竟一点儿也不肯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