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纪广杰说:“只要老爷子一走,那就好办。因为那天我与江小鹤在武当山交手之前,他曾对我说过;他说他并非要杀尽了昆仑派,只是要……杀害老爷子和龙家兄弟!”
老拳师长长叹了口气,他想起了十年前在镇巴的北山中,自己率领龙家兄弟追杀江志升之事。那时的惨景仍在目前!江志升本已抛弃妻子去逃命,自己何必要追杀他?也未免太残忍了些!现在江小鹤前来复仇也是理所当然。
于是老拳师感叹了一会,眼睛有些潮湿,便点头说:“就这样办吧!我同鲁志中寻地隐避,纪广杰你赶快到长安去见著龙志起,赶紧叫他回紫阳,带著哥哥和葛志强也往他处避一避。然后你便嘱咐那些徒弟徒孙们,无论是谁,如见了江小鹤,切不可与他贸然交手,到万不得已时才与他拼命。还有华州李振侠,那也是我的老友,武艺并不在我之下,也可以请他的门人来帮助。”说完了,却低头黯然,仿佛这位老拳师自觉得已到了穷途末路,勇气毫无了。
纪广杰又说:“不过我到长安去迎战江小鹤,虽然自信必胜,可又怕那李凤杰也寻来搅闹。他若一帮助江小鹤,那可使棘手了。不是我看不起老爷子那些门徒,我觉著葛志强那些人全不中用;非得叫鸾姑娘与我同去,由她帮助我才行!”
鲍老拳师说:“自然,我要叫她与你同去,可是……”
老拳师沉思了一下,就又正色说:“你大概知道,我鲍家虽系指著江湖吃饭,却是礼仪之家。我的孙女若是没跟你成为夫妇,我决不能叫你们两人同行同宿,辱没了我家门风。这样吧,今天我在这里,就叫你们拜堂成亲;明天我去洛阳,你们新夫妇俩也就到长安去!”
纪广杰一听这话,正中心怀,他喜得似乎要笑出来,就立刻点头答应。
鲍老拳师使命鲁志中早早预备新房和喜堂,他便转身到里院。
此时阿鸾满怀著悲痛和幽怨,正在屋里拭泪。鲍老拳师一进屋,便劝他的孙女说:“你不要为我难过,这总怪我当年作事太狠,如今自食其报,连累我的儿孙都跟我受人欺辱!但江小鹤虽逼著来杀我,可是我还佩服他。他真是一条小好汉!我活了七十多岁没看过第二个像他那样坚忍要强,有骨气有志气的人!明天我要到洛阳山阴谷我的老朋友贺铁松之处暂避些日。假若能逃得了我这条老命,咱们祖孙将来还可见面,如若逃不开,那我死在江小鹤的手中,也不算冤,我佩服他!”
阿鸾哭著站起身来,拉住他祖父说:“我也跟爷爷去!”
老拳师摆手说:“你不要跟我去,只叫鲁志中同我前去便行了。你要帮助纪广杰到长安去迎敌江小鹤,保护你葛师叔那些人;为使你们同行方便起见,我叫你今天跟纪广杰拜堂成亲,从此名正言顺……”
阿鸾姑娘听他祖父说到这里,她便大惊失色,赶紧摇头说:“不……”
老拳师却摆手拦住孙女,说:“无论如何你也要依我办理!赶快给你们办完婚事,我也便放了心,也瞑目了!”
说毕,老拳师又出去找鲁志中,看他怎样布置。到了外院,见镖店几个伙计都忙乱起来。
纪广杰尤其高兴,他连夜赶路来到这里,如今也不歇一歇,便忙著布置起来。鲁志中本来在此没有家眷,但娶妻的事没有女眷帮忙也是不行,于是他便请来了素日相识的本地几个小官员的眷口和几个伙计的妻子来此帮忙。
新房由妇女们布置,并有妇女由她们家里拿来红绣裙、青凤袄和凤冠凤钗、盖头等等,便给阿鸾妆扮起来。此时,阿鸾只好由人摆布。女人在旁向她说吉祥话,说凑趣的言语,但阿鸾却泪下如雨,心中不胜悲哀。旁边的女人便劝说:“姑娘别哭啦!多么喜欢的事呀!可是,女儿家出阁的时候必要哭一哭,因为是舍不得爹娘。现在你爹娘又没在这里,再说这又是出嫁在外,可有甚么伤心的?别哭啦,哭红了眼睛,小姑爷他看了可心痛!”
阿鸾气得跳起来,把梳妆镜掷在地下摔得粉碎,木梳也撅成两段,将裙袄全掷在地下。她把梳好的新娘发髻,狠揪胡搅,弄得乱蓬蓬的,然后她躺在床上就哽咽哭泣起来。吓得一些女眷都纷纷走出屋去,当时里院便乱了起来。
老拳师知道了,唉声叹气地走进屋来,就说:“阿鸾,怎么啦?甚么事气了你?起来吧!别叫你这可怜的爷爷为难!”
这慈祥哀婉的声音吹到阿鸾的耳里,她又不禁热泪又流,心中反倒有些后悔,就忍下心里的难受,抬起头来说:“没有甚么!我心里著急,我不愿他们这样麻烦我!”
鲍老拳师说:“这可没有法子。女儿出阁,一生只有一回,麻烦你也得忍受一些。本来现在仓卒成婚,若不是事情逼到这里,我真不愿意这么办。可是虽说不能太讲究,那规矩礼仪总也不能十分马虎。你也得作成个新娘子模样,不能像江湖上那些下三流,连件大红衣裳都不穿,便跟了汉子去!”老拳师不但是悲伤,显然是愤怒了。
这时纪广杰也站在外院,偷著往里看,往里听。
待了一会,鲍老拳师又出来,向一些受惊的女眷们作揖赔罪,央求著再去给阿鸾重新装饰打扮。那几位妇女虽然都不高兴,可也没有法子,只好又进到尾里,再给阿鸾重新梳头敷粉;可是全都静悄悄地,不敢再和这位新娘说一句话了。
鲍老拳师又进屋来看了看,见阿鸾低头坐著,乖乖地由著人给她重新装修打扮,老拳师这才放下些心,但仍然烦恼著,走到前院,仍然紧皱著两道雪白的浓眉,不住唉声叹气。
纪广杰却仍是高高兴兴地满院里转。就见东房三间,两明一暗,现在便布置为新房。那暗间并且是洞房,一张木榻上面铺上了新买的红缎被、鸳鸯枕,墙上和两扇屋门都贴上了红喜子,窗子上也遮住了红布窗帘。纪广杰真是心花怒放,恨不得立时就到天黑。
北房里是喜堂,堂中供著神位,摆著香烛,也搭著红彩,连桌帘都绣著大红的牡丹。旁边和院中是摆著许多桌凳,预备来宾坐的。厨房里刀声乱响,两三个镖店的伙计现在都成了临时的大司务,在那里忙著做菜。
少时,鲁志中从外面来了,他找了个本地卖估衣的人,拿著一只大包里,里面有一身官服帽履。
纪广杰穿上一看,大小长短倒还差不多。于是他就穿著没有补子的青纱官衣,戴著没有顶子的红缨帽,穿著不大合式的青缎官靴,找了一把扇子摇著,大摇大摆,并时时向里院看著。
约莫下午四点来钟,就有本地的小官吏、买卖人、镖行同业,都因为冲著鲁志中的面子,并且仰慕老拳师的大名,纷纷前来送礼贺喜。
鲁志中和手下几个镖头全都换上了整齐的长衣,替纪广杰一一招待。
鲍老拳师本来就没穿过几次长衫,如今也买了一件夏布长衫穿在身上,可是他的身体是太高大胖了,倒显得衣裳又瘦又短。他挥著一柄三尺多长的巨大的鸡毛扇子,见了来客他就拱手,脸上带著从未有过的笑容,然而唯有鲁志中看得出来,他师父这笑脸是勉强做出来的,其实他师父的神情是时时的恐惧忧烦。并且每一个贺客来到,只要是个年轻的,他必要仔细地看,把鲁志中拉到一边,问那人姓甚名谁,是在本镇上干甚么营生的。仿佛他的心里还唯恐有甚么行事诡密意图不良的人,来混杂于这贺客之中似的。
纪广杰的面上却真是喜气腾腾,他和本地的几位镖行的人高谈阔抡。先由他祖父龙门侠的生平事迹说起,然后又说他自从走江湖以来的种种得意之事。后来并说到他此次到河南去,怎样到处题写“捉拿江小鹤”,而江小鹤竟不敢撄他的锋芒。他说后来他将江小鹤追到了武当山,江小鹤若不是跳涧泅水而逃,就一定要在他的剑下送命。
旁边的人听这位新郎兴高采烈的说著,大家都信以为真,因想以一个龙门侠的嫡孙,打服了一个在江湖上籍籍无名的江小鹤,是不足为异的。
可是鲁志中在旁听著,却心里有点儿疑惑,觉得纪广杰这些话未必十分靠得住,同时想著刘志远和蒋志耀都未回来,那更是可疑。只是因为现在的事情紧迫,他也无暇再去寻思和探询。
这时老拳师是独自坐在远远的一个角落里,长眉紧锁,仿佛心里正忧烦思索,纪广杰在这里说的这些他也没有听见。
又过了些时,就到了拜堂的时候。纪广杰戴上了那顶红缨帽,两位女宾也由里院把阿鸾姑娘搀扶出来,慢慢地进到喜堂里。
阿鸾姑娘这时是蒙著一块红布的盖头,看不出她是忧还是喜,不过却有几点露水似的东西,从头盖里滴到了她的绣裙上、花鞋上。
有证礼人在旁边高声呼唱著各种礼节:拜天地、拜祖先、拜父母。礼节一项一项地举行过去,纪广杰和阿鸾都叩了许多头。随后又放起来鞭炮,许多乞丐跑到院里来轮流著唱喜歌。
来宾们也纷纷入座,饮酒划拳,一时人声嘈杂,更是热闹起来。
阿鸾姑娘已被搀进洞房,鲍老拳师也自己回到一间清静的屋内去休息。来宾们只仗著鲁志中给招待,纪广杰也被人让了许多喜酒,他的头觉得晕眩,心觉急躁,恨不得叫这些人全都走开,自己好去入洞房。
可是天色渐渐晚了,一些来宾吃完了饭,喝完了酒,又都想在这里赌钱。
鲁志中却托付了一位也是在本地开镖店的姓梁的人,鲁志中索性说:“为甚么我师父要仓卒地给他孙女成婚呢?就是为叫他们快生办完喜事,好叫他们同赴长安,共迎斗仇人江小鹤。老拳师明天也要走,也要到别处去设法办理那件事。所以现在虽然办的是喜事,可是个个人心里都有一层忧烦。大家来这儿贺喜,固然是好意;可是如搅得他们爷儿三人今夜都睡不好觉,明天可就都不能上路了。”
姓梁的就点头说:“好,我有办法!”于是他就过去,把那些来宾都招待到他的镖店里赌钱去了。
来宾纷纷走了之后,鲁志中就命人关上了大门,并嘱咐在这裹住的镖头三个伙计,不许他们闹新房。
此时天已二鼓,鲍老拳师在柜房里睡著了。除了喜堂上烧著两支红烛之外,只有新的红布窗帘上还浮著一点淡淡的光。这是因屋中点著长命灯,那盏灯,按理说是今夜决不许灭的。
纪广杰这时早已脱去了那件官衣和官靴,换上了一身漂亮的绸裤褂,雪白的袜子及青皂鞋。他喜气洋洋,浑身的血液全都加速地流著。这时他内心的紧张喜悦,还从来没有过,脚步放得很沉重,但很从容迟缓,表示是新郎到了,故意叫屋里的阿鸾知道。
可是他才走到窗前,洞房里的那盏长命灯就突然熄灭了。纪广杰吃了一惊,但又笑了,心说:一位走江湖的侠女,和我又不是没有见过面,我们还一同到渭南战过季凤杰呢!怎么现在她倒害躁起来了呢?
这样想,既觉得可笑,更觉得可爱。他使轻轻地巧炒地咳嗽了一声,走进屋里。却觉得黑糊糊地,迎面就是一把沉重的大椅子,几乎将他绊倒。
纪广杰就不禁笑了,轻声说:“你这叫作戏耍新郎呀!”又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当一声,水花飞溅!原来是地下放著个大铜盆,被纪广杰给踏翻了,弄得纪广杰才换的衣裤鞋袜尽湿。他心里不禁就有懊恼,但旋即笑了。
上前去推门,只见从里面关的很严。纪广杰就用手指轻轻地弹门,说:“开门吧!我来啦!”里面仍无人应声。
纪广杰又用拳头轻轻捶了两下,再向里面说:“开门吧!别害羞呀!我的新娘子!”
里面仍然没有人答言。纪广杰就笑出了声来,用手推门,口中说:“别闹,天不早了。这是人生大事!”里面的新娘却厉声说:“滚走!别到我这屋里来!滚!你敢再推门!”
纪广杰却隔门笑著说:“好厉害的新娘!哪有叫新郎滚走的呢?阿鸾我的贤妻,今夜咱们是天配的良缘……”
里面却又急躁地说:“滚开呀!”
纪广杰更笑得厉害,同时反倒不推门了。他站著思想了一会,随后就蹲下身去轻轻地托门。少时把门托开了,就听哗啦一声,两扇门都倒下了;门里顶著的两条板凳也都倒下,几乎把纪广杰压倒。
纪广杰赶紧把门推开,嗖地一跃,跃进屋里,却见迎面一股寒光逼来。纪广杰吓得赶紧闪身躲开,只听咋的一声,新娘的刀倒没砍著新郎却劈在椅子上了。
纪广杰说:“好!先要比武,然后成亲么!”
他用手去托阿鸾的手腕,要夺昆仑刀,阿鸾却又一脚,正踹在纪广杰的小腹上。纪广杰向后一退,脑袋又撞在柜上,阿鸾却又狠狠地一刀劈来。
纪广杰赶紧伏身就地一滚,要去抱阿鸾的双脚,却被阿鸾一脚,正踢在他的左眼上。纪广杰痛得几手喊叫出来,赶紧又滚,阿鸾又转身抡刀去刺。纪广杰赶紧向屋外去跃,肩膀上重重的吃了一刀背,后腰上也挨了一脚,连人带板凳全都滚出了门外。但他立时挺身而起,喘了口气,向屋里愤愤地问说:“阿鸾!你这是甚么意思?你要害我的性命吗?我是你的丈夫,你爷爷叫你嫁给我!”
阿鸾却在屋里抡刀顿地,哭著说:“滚走!滚走!我不认得你!”
纪广杰虽然生气,但转又笑了。心想:本来她是镖师之女,平日骄傲极了,我若不把她以武技制服,她是决不能甘心嫁我的。好!先打打,然后再恩爱。于是他到旁的屋里去找了一口宝剑,并点了一盏灯;拿著灯又回到新房,只见那屋里的门又已关严了。
纪广杰把灯放在地下,又想去托门,可又怕房中再藏著甚么埋伏,他就提剑呆立,侧耳向门里去听,却听房里的新娘呜呜地痛哭起来。纪广杰不禁有些灰心,暗想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发呆,就见一人从院中进来,纪广杰一看,原来是鲁志中。
鲁志中却似对于刚才他们打架,现在阿鸾在屋中哭泣的事,他全都知道。他就向纪广杰摆手,带著满面的愁色,说:“纪姑爷!请你忍耐一些吧!姑娘她的脾气是向来不好。现在虽是喜事,可是她的心里实在难受。明天她们就要祖孙分离。她爷爷偌大的年岁,去投朋友,躲到山里,她自然也是不放心。今天纪姑爷不要和她生气,过些日子她自会好了。在没有战败江小鹤,他们不能安居团聚之前,她是决不能高兴的。这没法子,只好求纪姑爷耐心些吧!”
纪广杰点点头,紧皱著双眉,就向鲁志中说:“那倒不要紧,只是……”他本想说新娘方才不该用刀,而且刀劈下来时又是那么狠。但觉得那自己又太泄气了,随就说:“鲁师叔歇息去吧!不必管我们。我决不能跟她闹起来,我明白,我知道她是很烦恼!”
鲁志中又看了纪广杰一眼,就见他那很讲究的绸裤褂,此时又是泥又是水;头发也散乱了,左眼青得像个杏儿一般。鲁志中不敢笑,也不敢问,他就转身走出。
这时纪广杰站著又发了半天怔,又走到房里门前,用手推了一下。只听房中的新娘再没有骂声了,可是仍然有啜泣之声。
纪广杰就隔著门,他说:“阿鸾,你不要伤心,我不跟你生气了。你嫁我,原是你爷爷的主意,并不是我向鲍家求的亲。现在你我已拜了堂,你我的婚事已定。今晚你不叫我入洞房,这不要紧!我知道是因为你们鲍家现在叫江小鹤逼得无路了,你很伤心。你心里不高兴,我能原谅你。可是你得相信我,我担保不出十天,必把江小鹤杀死。到时你看吧!现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