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就像一首歌中唱的,“任凭寂寞把心情包围”。有好多次,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他还浑然不觉,直到暮色四起,严严实实地笼罩住了整个法院大楼,他才意识到早已人去楼空了。他就站起身来打开灯,接着往下看那些无聊的卷宗。郑平自己也很清楚,那些卷宗里并没有藏着什么玄机,也对今后的审判没有任何示范意义,他只不过是借以打发寂寞的时间罢了。
从懂事的年龄开始一直到现在,郑平还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体验过孤独的滋味,也从来没有如此地惧怕过孤独。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这种孤独从何而来,按理说他已经取得了法官资格,成为了一名真正的人民法官,多年的理想得以实现,并且在院里是深受领导器重同事信赖的业务骨干,正应该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不应该如此消沉和烦闷的。想来想去,郑平还是把出现这种状况的原因归结到了尚冰身上,尽管他有时候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经受不起感情的失败才如此精神萎靡不振的,但事实上就是如此。记得大学时他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的话:“上帝创造了男人,让他体会作为有思想的人的孤独,这还不够,上帝又创造了女人,使男人们更深刻地体会彻底的孤独。”当时年轻的郑平还不以为然,心想女人怎么会让男人更加孤独呢?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种说法的深刻。可不就是这样吗?自从和尚冰的感情出现危机后,他的孤独感就一天强似一天。特别是尚冰搬离他们共同租住那套房子以后,郑平的心仿佛一下子就被掏空了,他自己也不愿意再回到那套房子里去住了,他害怕回到那里,不敢一个人去面对曾经是两个人面对的一切。于是,郑平很快就把那套房子还给了老汪,又搬回了院里给他安排的集体宿舍。
风停了,云知道,爱走了,心自然明了。郑平和尚冰就这样默默地分开了,尽管直到现在他们两个谁也没有说出“分手”的字眼,但确实是实实在在地分开了。相爱不需要理由,有时候分手也同样不需要任何理由。郑平承认,尚冰是一个优秀的女孩子,自己几乎挑不出来她身上有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地方,他们之间的问题不能简单地说是哪一个人的责任,感情的事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也许正像一首流行歌曲中唱的那样:“我知道想要与你在一起并不容易,我们来自不同的天和地。”是的,他和尚冰来自不同的天和地,他们也将走向不同的天和地。“有缘相识,无缘相守”,这也许可以牵强地给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做一个解释或总结。
审结刘大建的案子之后,郑平急匆匆地赶回中原老家,按照家乡的风俗,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把母亲和父亲合葬在了一起。离开家乡要返回的那一天,郑平在父母的坟前一直守到了很晚,他不知道该对父母的在天之灵说点什么,他想把自己要离开法院去国外留学的想法告诉他们,但又怕遭到父亲的责骂。父亲一直是希望他毕业之后做一名出色的法官的,可是现在他却想放弃已经到手的法官资格远走他乡,郑平实在跟父亲开不了这个口。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郑平还一直跪在父母的坟前。那时的他突然有一个预感,也许这一次离开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年?两年?他都不敢保证。一想到这些,已经哭了好几天的郑平又开始哭泣起来。郑平的哭声惊动了本家的大叔大婶,他们寻声赶了过来,把他搀扶起来。郑平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回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父母坟前,哭着说了一声:“爸啊,妈啊,原谅您这个不孝的儿子吧。”大叔大婶也被他伤心的样子所感动,声音哽咽着劝他:“别说傻话了孩子,你好好当你的法官,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孝顺了!”听了大叔大婶的话,郑平又给大叔大婶磕了个头,说:“大叔,大婶,往后如果我不能回来了,就求求你们,每年清明节的时候给俺爹俺娘的坟添捧土,烧张纸。”大叔大婶一个劲地点头,说:“放心吧孩子,你放心走吧,好好当你的法官去吧!”郑平又向大叔大婶磕头道了谢,就踏上了返回的路途。他走出好远,还听见大叔大婶在冲着他喊:“孩子,为了你爹你娘,你要当一辈子好官、清官……”
如果说,接手刘大建的案子之后,郑平出国留学的念头刚刚萌芽,那么,到国家法官学院参加培训的时候,他的这个念头就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不可动摇了。通过那一段时间的学习,通过与那些法学专家的接触,通过和其他兄弟法院青年法官的交流,郑平强烈地意识到,取得了法官资格,得到了法官的任命,并不一定说就是一名合格的法官了,自己现有的那一点业务知识和实际能力,距离做一名真正的人民法官还有很远的路需要走。于是,郑平一边参加着培训班的学习培训,一边着手开始进行赴国外留学的准备了。
关于出国留学目的地的选择,郑平经过综合考虑和平衡,选定了美国的耶鲁大学。这是因为,建于1701年耶鲁大学已经跨过了几个世纪,英才辈出,历史上共有13位学者荣获诺贝尔奖,美国现任总统布什父子、前总统克林顿夫妇都毕业于这里。耶鲁大学墓地大门上的那句话郑平在上中学的时候就知道了:TheDeadShallBeRaised(躺在这里的都非等闲之辈)。更重要的一点是,耶鲁大学的法学院久负盛名,堪与哈佛大学的商学院比肩,正符合自己的专业研究方向。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耶鲁大学是美国所有大学中与中国合作项目最多、合作领域最广、合作层次最高的学府。郑平读硕士学位的母校,也与耶鲁大学有着多年良好的合作关系。所以,他把耶鲁大学作为自己出国留学的首选,向耶鲁大学发出了留学申请。由于他读研究生的时候就通过了托福考试和美国法学入门考试,所以申请起来相对比较方便,郑平的申请通过电子邮件递交到耶鲁大学不久,就收到了耶鲁大学招生委员会的回复,请他参加了由美国教授主持的在北京的面试。面试时,郑平又以良好英语沟通能力和过硬的法律专业水平得到了美国教授的青睐。参加完面试以后,郑平就预感到,自己出国留学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这封期待了已久的来自于耶鲁的信件!
这之前,郑平对谁也没有说起过自己要出国留学的想法。事情没有一个眉目,他不愿意太过张扬。现在,留学申请已经得到批准,他不能再不跟单位的领导们说一下了。看完了耶鲁大学的来信,郑平就立即向胡家辉庭长做了汇报。胡家辉庭长对他的决定表示支持,认为趁他还年轻,有机会就应该走出去看看,了解一下西方国家法制建设的历史和现状,开阔开阔视野,对今后的工作甚至对自己的一生都会大有好处。从胡家辉庭长那里出来,郑平又去跟主管程副院长说了,程副院长感到有点意外和不太理解,一再劝他要慎重一点,他认为郑平现有的学历和法律知识在区法院做审判工作已经足够,没有必要再花那么多钱和那么长的时间去读书,就是想读博士学位完全可以读个在职的嘛,一边工作一边读书,什么也不耽误。再说现在国内的就业形势很严峻,不像以前,只要有过国外留学经历的人回到国内后都很吃香,找个工作很容易,现在“海归”失业的也多得是。程副院长的意思是,郑平放弃目前这么好的工作去读书很不值得,将来留学回来以后想再进法院工作也不太容易的,这些实际问题应该考虑清楚。郑平知道程副院长说的都是实际情况,也是真心为自己好,所以他对程副院长的关心表示了感谢。告别了程副院长,郑平又去找了孙院长,把自己要辞职去美国求学的决定说了,孙院长有几分惋惜,因为院里做刑事审判的法官青黄不接,很需要郑平这样的人才,院里已经在把郑平当作一个后备中层干部在培养了,他这样一走打乱了院里的人才培养计划。但孙院长还是很开明的,尊重郑平自己的决定,同时表示欢迎郑平学成之后能够归来,继续为安北区人民法院做贡献。
向各位领导一一汇报告别之后,郑平开始忙着办理各种手续。手续办起来相当麻烦,有时一天得跑好几趟美国领事馆,忙得是不亦乐乎。
一直到办好了签证,定下启程的日期,郑平才最后做出决定,要给尚冰打电话说一声。不管爱情是不是已经走远,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也不管现在和将来会是什么样子,自己马上就要远走他乡了,这一走就如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要飘向哪里、飘多久,不能就这么悄没声息地走了,无论如何也得给尚冰打一个招呼的。于是,郑平鼓足勇气,拨通了那个曾经非常熟悉的电话。
电话通了,郑平自报家门,说:“我是郑平。”
尚冰说:“我知道,有事吗?”
郑平说:“你最近好吗?”
尚冰说:“还好,你呢?还是那样忙吗?”
郑平说:“不忙。”
尚冰一时无语。
郑平接着说:“我给你打电话是向你告个别。”
尚冰有点意外,问道:“告别?你要去哪里?”
郑平说:“美国,去耶鲁留学。”
尚冰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又问道:“什么时候走?”
郑平说:“买的12号上午的机票。”
尚冰继续问:“几点的?”
郑平说:“10点20的。”
尚冰说:“好吧,我知道了。”
说完,他们都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又陷入了沉默。
停了一会儿,还是尚冰先开了口。尚冰说:“那你准备准备吧,我不打扰你了。”
于是,他们都挂了电话,结束了这次简短的通话。
出发的日子说来就来了。
12号一大早,郑平就起了床,收拾好要带的行李后,把自己住的这个房间干干净净地打扫了一遍,然后,把钥匙交给了另一个房间的室友,拜托他代交给院房管办的负责人。郑平想,也许过不了多少天,就会又有一个刚刚离开大学校园的年轻人住进来,带着对明天的美好向往,开始他人生的新旅程。
郑平没有太多的行李要带走。这两年,虽然他曾经和尚冰过了一段家庭般的生活,但一直是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所以也没有置办什么太多的东西。收拾好了房子,向室友交代好需要交代的事情,他就一个人提着简单的行李下了楼。下楼后,他并没有立即叫车而去,而是又专门来到了曾经租住的老汪的那栋房子前,深情地注视了良久。他依稀又看到了尚冰在阳台上养的那几盆兰花,不禁又回想起和尚冰双宿双飞的那段日子,一种伤感苦涩的滋味涌上了心头。那段日子,曾经给郑平带来了多少幸福的感觉呀。这么多年来,郑平一直是独自一人远离家乡在外求学,是尚冰让他体验到了什么是温馨和幸福,那套房子里到处充满着他们两个人的笑声,两个人的味道,两个人的争论,两个人的回忆。一想到这些,郑平就禁不住两眼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于是,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来,提着行李走到马路边,准备打辆出租车奔向机场。
一辆出租车稳稳地停在郑平的身边。郑平打开车门,让开车的师傅打开了后备箱,他刚把行李塞了进去,忽然听见有人在大声喊他的名字,他四处望了望,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以为是自己产生的幻觉,就关了后备箱,拉开车门,抬起腿来准备上车。这时,一辆法院的警车“吱”地一声停在了出租车的前面,没有等车完全停稳,就见有人急匆匆地跳下车来,郑平一看,原来是胡家辉庭长。胡家辉庭长跑过来拉住了郑平,说:“我向院里要了辆车,去送你。”见胡家辉庭长这样说,郑平也没有再推辞,只好对开出租的师傅说了声“对不起”,又把行李从出租车里拿了出来,坐进了庭长带来的警车里。
一路上,胡家辉庭长和郑平也没有说太多的话。胡家辉庭长只是问问郑平东西带好没有,千万别拉下了什么,那么远的路,拉下东西送都没法送的。郑平也只是问问胡家辉庭长最近庭里忙不忙,老汪他们还都好吧之类的话。他们彼此并不是没有太多的话说,其实是怕万一说得不妥说到了伤感处,反而破坏了车里的气氛,当着院里司机的面,给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他们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很快就来到机场。
到了机场,胡家辉庭长让司机把车开进停车场等候,他帮郑平提着行李进了候机大厅。国际出港处的人不多,郑平很快就办好了登机手续,又把行李也托运了。郑平就劝胡家辉庭长早些回去,胡家辉庭长一看时间还早,就说再说会儿话吧,郑平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面呢。于是,郑平就和胡家辉庭长到休息区找一个地方坐了。
一坐下来,郑平就跟胡家辉庭长说:“庭长,庭里案子多,您以后一定要注意劳逸结合,也50出头的人了,不要太拼命了。”郑平之所以说这些话,因为他看出来,胡家辉庭长气色不是太好,比以前憔悴了许多,刚才在车上就想问问庭长是不是病了,又怕司机说自己是拍马屁,所以一路上也没有问。
胡家辉苦笑了一下,说:“刚才一直没有跟你说,我马上就不是庭长了。”
听胡家辉庭长这么说,郑平感到有些意外,急忙问道:“怎么了?”
胡家辉说:“孙院长已经找我谈过话了,因为刘大建案子出现的那个情况,区里边的领导很生气,说要对我的工作调整调整。”
郑平感到很不理解,说:“那件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吗?再说那与您有什么关系呢?您朋友去找的刘大建,你又没有去委托他呀?您的那个朋友不也说没有给他行贿吗?”
胡家辉说:“唉,这些事情谁能解释得清楚呢?又有谁会耐心地听你的解释呢?我都懒得去管它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随他去吧!”
郑平问:“那院里准备怎么调整您的工作呢?”
胡家辉说:“区里领导要求把我调离审判岗位,孙院长的意思是想让我去研究室,做个调研员什么的。”
郑平说:“您做了那么多年的庭长,院里这样安排太不合适了吧?”
胡家辉说:“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其实到哪里都是一样,办了这么多年的案子,我有时候还真是有点烦了。我个人其实真的是无所谓的,只是因为我的缘故,连累了庭里的同志们。前几天我专门查看了院史,自从咱们院成立以来,每一任刑庭庭长都提拔了,我是第一个在刑庭位置上没有被提拔起来的,刑庭目前仅有的这么一点让其他庭室羡慕的地方也被我葬送掉了,从这一点上说,我是咱们刑庭的罪人。”
郑平听胡家辉庭长这样说,急忙劝慰他说:“庭长您千万别这样想,提拔不提拔不能作为衡量一个人能力大小品德好坏的标准,您是什么样的人?您的业务水平和工作能力如何?全院的同志其实心里都很清楚的。所以,到了研究室以后您还是很有机会的。”
胡家辉笑了笑说:“我还要什么机会。再说我也想好了,不准备再到研究室去了,我准备提前退休了。按30年工龄的话,我也差不多够退休条件了。”
郑平听了胡家辉庭长的话显得有点着急,说:“您怎么能这样想呢?您刚刚50多一点,在审判岗位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正应该是大干一番事业的时候,怎么能退休呢?”
胡家辉叹了一口气说:“我真是累了,做了20多年的法官真的累了,想好好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