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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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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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容易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懂得体贴那些陌生的人。他动不动就会想到过去,想到他曾经
耳闻目睹的场景。他往往长久地、不由自主地处于思索的状态。所以放声言说的时间也就相
对减少。一旦把自己想过的东西说出来,他会觉得不及想过的广度和深度的十分之一。于是
他为自己的表达能力而深感愧疚。久而久之,他倒不愿意轻易将所思所想表述出来,因为这
往往歪曲和误解了自己。自尊心越来越强,任何歪曲都不能容忍。但生活总需要他公开一些
什么,总需要他的表达,于是他就一再地呈现出一种羞涩不安的情状。他自觉地分担了很多
人的责任,以至于属于人类的共同弱点和不幸,都可以引起他的自责。这种种奇怪的迹象,
都可以从童年找到根据。所有这样的人,都具有艺术家的特质,无论他从事什么。

    当然,也许有人虽有上述特征,却没有那样的童年。我想,那一切特征只是外部世界对
一个人的童年构成刺激,反射到内部世界才形成的。也许看上去一个人的童年经历平平常
常,但他自己却有永生不忘的感触。比如那些不为人知的细枝末节,比如仅仅是一个场景甚
或不经意的一瞥,都有可能造成长久的后果。这些也许十分偶然地发生了,但对于有的人却
极其重要。它不一定从哪一方面刺中了他,他自己清清楚楚地记住他受伤了。接下去是对伤
口的悉心照料,或欣喜或恐惧或耿耿于怀。所以,我们不能仅仅从外部去查看一个人的经
历。

    有人天生就易于体察外物,比常人敏感。童年的东西,一开始就在他的心灵上被放大
了。不管周围的人多么小心地爱护着一个儿童,这个儿童心中到底留下了什么映像,你还是
不得而知。

    把一种事物搞颠倒了是经常发生的。比如我们就常常把健康视为不健康,把荒谬视为真
理。在艺术领域里,对于艺术家和艺术品的理解也同样是这样。庸常的作品往往更容易被认
可,而博大精深的、真正有内容的东西却长久地被忽略。

    一部作品的背后站立着一个人,作品与人总是一致的。好作品无论有怎样激昂的章节,
整个地看也还是谦逊的、不动声色的。它好像根本就没有想过被误解的尴尬,好像一个与世
隔绝的人在口念手写,旁若无人。这样的作品所洋溢出的精神气质,是我深深赞许的。

    有的作品尽管也曾激动过我,但那里面隐含着的粗暴成分同时也伤害了我。有人可能说
它的粗暴又不是针对你的。可我要说的是,所有的粗暴都可以认为是针对我和你的。他没有
理由这样,因为他是一个艺术家。他应该和善,应该充满同情。因为所有花费时间来读你的
书的人,十有八九需要这些。

    至于那些流露着伪善和狂妄的作品,这里就更不值一提了……从作品到人,再从人到作
品,我们就是这样地分析问题,这样地寻找感觉,汇合着经验,确立着原则。

    当然,我们并不轻易指出哪些算是伪作,但我们却可以经常地赞叹,向那些终其一生、
为艺术倾尽心力的人表示我们由衷的景仰。我们更多的时候不发一言,可是我们内心里知道
该服从什么、钦敬什么。一切都可以在默默之间去完成,让其永远伴随着我们的劳动。创作
事业的甘苦得失是难以言说的,这也正好留给了不善言说的人去经营。这个工作对于他们来
说,不存在什么失败。因为只要不停止,就是一种愉快,就是一种目的。

    我认为要从事艺术,不如首先确立你的原则。要寻找艺术,不如先寻找为艺术的那种人
生。我为什么要一再地谈论这个?因为我所看到的往往都是相反的做法,并且早已对理解艺
术和传播艺术构成了危害。如果社会上一种积习太久,慢慢俗化,形成了风气,比什么都可
怕。

    人人都有理解和选择的自由。但是你必须说出最真实的感觉。我这里只是说了我对艺术
和艺术家的理解——这都是时常袭上心头的。我觉得在我们这个世界上,那些由于各种原因
忍受着创痛,维护着人类健康的人,是最为尊贵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习惯,正像他
们有自己的才华和勇气一样。我们应该理解他们,并进而指出他们这种方式的意义。

    如果一个人总要寻找同类的话,那么我希望我和我的朋友们都能走进他们的行列。在这
个队伍中,你会始终听到互相关切的问候的声音,看到彼此伸出的扶助之手。他们行动多于
言辞,善于理解,也善于创造。他们更多的时间沉浸于一种创造和幻想的激动之中。由于怕
打扰了别人,有时说话十分轻微,有时只是做个手势。但他们从不出卖原则,也从不放弃自
尊。

    归入了这一类,不一定就是个艺术家;但不归于这一类,就永远也不会是个艺术家。

    1985年春于烟台师院中文系

    激情的延续今年春天刚过,一个作家去世了。在这之前刚病逝一位作家。前几天,我熟
悉的一个本省青年作家也去世了。还有几个——他们都比较年轻,是青年或壮年。还有更多
的作家艺术家正患着重病。好多好多。有生有死,本来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在文学界,谈
起来大家都觉得在眼前晃动的这些熟人相继死去,真让人悲伤!由这些事情触发,能想好多
问题。人们不由得会想,一个人的生命就是这样短促,这样有限,人生的道路上遇到什么真
是很难预料。这使人想起应该珍惜生命——一代代人都这样想过吧。

    一个人的生命能延续多长时间好像是一个定数,每个人自己无力改变很多。这就产生了
一个问题,即怎样更好地利用生命。一个人活着可以干各种各样的事情,可以有多种多样的
尝试。迷恋文学,实际上就是确认了生命的一种存在方式。人的一辈子再不打谱把主要精力
放在别的事物上了,这个选择好沉重。

    有多少生命在繁衍,生生不息。你观察生命的特征、它的奥秘!你看那个猫和狗,那些
不太大,只有一两岁的猫和狗。它们几乎没有一分钟的安宁,总是那么跳,那么蹦。生下头
一年的小猫一个劲地跳,在屋里把乒乓球撩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撩起来。它活得多么旺盛。
这是它活泼的少年。再过些年以后它们就老要睡觉,就那么静静地躺着睡觉。这是大家都熟
悉的现象。实际上关于生命的原理都是一样的。我想它无非就是心脏好。它的健康的器官刚
长出来,心脏搏动得很快也很有力量,每一分钟都能把新鲜血液推到肢体的最末梢。脑细胞
整个都很活跃,精力旺盛。道理都是一样。我觉得创作,作为人的艺术活动,无非就是来源
于生命的一种激情,是生命能量的一种释放方式。我想,一个不间断的创作活动最起码可以
看成是激情的一次次延续。

    从这个角度看待创作,我觉得就有必要研究怎样运用自己的激情,怎样节省自己的激
情,怎样使它尽量地伴随我们的生命延续、再延续。

    整个人的一生就是一部作品。有时候这部作品写这么一个段落,那么一个段落;有时候
也写一点闲笔。但人的整个一辈子,你回头看一下就是一部作品。一个人的创造能力到底能
有多大?有时候真是惊人,令人难以置信。前几天我到书店看了一下,发现新出版的那套
《列宁全集》在书架上整整摆了几层,可能是几十卷。每卷大约有三十万字。还有《高尔基
文集》,现在只翻译了他的小说散文类,就大约有一千万字。这还没有包括他的书信、理论
以及戏剧作品。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总创作量都相当惊人;有时我觉得很怪,一个
人怎么能写那么多东西,看上去简直就远非人力所及!我常常在书架面前徘徊、想象,百思
不得其解,深深地感到了震撼!一个人怎么可以有这么大的能量,他生命的激情怎么可以延
续得那么长,他的生命怎么可以使用得这么充足、这么充分。再比如肖伯纳,他一生写了五
十二部大戏和一些著名的小说。单说这五十二部大戏,其中就有四十部是他五十岁以后写出
来的。他到七十三岁那年——在我们这里有好多人到七十三岁就拄着拐杖慢慢行动了——写
了著名的话剧《苹果车》。他的生命力是多么的旺盛,简直不可思议!

    伟大的艺术家往往都是生命力特别旺盛的人。生命力旺盛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可能
活得年纪很大,就是说他的生命特别抗折腾,没办法,他生来就是这么耐磨损。再一个就是
他的生命在单位时间里爆发得特别激烈,特别壮观。像有的人活得虽然短促,却极其壮丽。
比如莱蒙托夫、普希金这些人。莱蒙托夫留下了《当代英雄》和数不清的灿烂诗章。普希金
简直就是一座永不倒塌的文学丰碑。在他们虽然短促然而却格外壮阔的生命河流里,翻动的
浪花特别大。生命的激情,在他那里是以那种方式表现出来的。

    由此可以启发我们去思考一些创作现象、艺术现象。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只要有生命就必
然有艺术。所以,不热爱艺术、与艺术十分隔膜以至如何如何误解艺术家的人,往往都是不
可理喻的人,是人类当中的一些劣质成分。你只要在心理上是一个健康的人,就没有必要试
图和他们沟通。

    狗和猫的心脏特别好,它就要跳要叫,叫出一种很好听的声音来。有土地、有阳光、有
云彩,就会有闪电。当然不言而喻,有人类,就会有艺术活动。这是一种非常自然的现象。

    刚才人们更多的谈论到“新潮小说”。我想,不能过多地责怪它们,要责怪,还不如去
争当你自己心目中的“新潮”。

    这种小说我相信大概每一个热爱文学的人开始都会非常注意,会有兴趣去读、去分析、
去鉴赏,大概都是这个心态了。

    我很喜欢也很爱惜真正的“新潮小说”和代表性作家的作品。

    但是我自己不一定那样去写。有时很怪,你喜欢但不一定就能干得来。这与一个人的出
身、教养、年龄、他吸收的整个文化营养有关。我觉得大家也不见得都去搞所谓的“新潮小
说”。但也有人说他老是有个感觉,说从这几年来,从一开始出现“现代派”一直到如今,
现代主义、先锋派作家的队伍好像越来越壮大了,壮大到让人不能信任的地步。他说总感觉
他们不太真实,说将他们去跟那些所谓的“土作家”比一比,究竟谁更具有先锋性质,还值
得考虑。这当然有他一定的道理,这些想法都不是浅见。不过我想他仅仅在说一小部分人罢
了。而个别人的要害问题决不是文学问题,而是作为一个人的问题。当然,一个生命力非常
旺盛的人,还是会把主要的力量放到创造上,让它像闪电一样突爆,回荡起一种创造的旋
律。如果这样,就不能容忍自己作品的灵性更多地来自模仿。把现代主义文学当成一种纯粹
的技法,几近荒唐。

    技法之类东西是很容易传授的,像编筐子编篓子,那个花边再复杂也学得会。

    艺术等待创造,等待突爆,等待心灵的赐予。如果如今的艺术也变成了“手艺活儿”,
那么这种艺术肯定是伪艺术。

    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能赞成那些对于艺术创新的本能的抗拒心理——这种心理是极其容
易形成的。对于二十世纪以来的现代主义艺术,你平静下来总会喜欢的。你打开艺术史上这
最新鲜的一章,会发现它多么绚丽、多么灿烂!不错,我们仍在等待真正的大师,可是我们
已经听到大师的脚步声了。当然,永远的模仿是不行的,我们一开始就讲这不是一个文学问
题,因为涉及到一个人的尊严的问题。作为一个人他总有很强的自尊心,他不能一直那么老
老实实地模仿着别人、跟在邻居的后面跑——他心里会受不了。

    任何一个作家都不可能不在模仿中吸收。任何一个大师也是从模仿的道路上走来的。不
过有两种模仿。它们的本质区别就是,有人终究可以保持一个人的尊严,从他的作品中,你
可以听到自尊的心跳:有力的、不愿屈从的那种搏动。

    现在的各种手法已经很多了,用得眼花缭乱。你哪里还可以看到十几年前的那种呆板胶
滞?这多么令人愉快!你仿佛看到一些精力旺盛的人在舞蹈。稿纸就是土地,时代的犁铧已
经开动了。今天,一部作品要想征服别人,就必须有点真正的货色,就必须有力量、有内
容。文坛上试验频繁,新军纵横。你成功的希望仿佛很小,可你面前的机会仿佛又很多。所
以这时候就难免有一帮人耍点小聪明,他想走捷径,想招人议论。如果大家都搞起了招人议
论的文学,而不是搞真正有内容的文学,那就会让人感到悲哀。这些小聪明其实是源于一种
小市民的心态,源于那种小市民的机智和投机性。有些招致喝彩的小说将小市民的那种机智
和投机心理体现得多么好。小市民总是有些聪明,模仿也很快,只是目光不会长远。真正的
好作品不会是小市民创造出来的。将小市民和农民的心态比较一下,你们会看得比较清楚。
农民相对而言显得闭塞一点,不容易接受新事物,排他性较强。可也往往是笨重有力。自己
想写什么东西,就索性搞自己这一套,似乎不太在乎外界的各种干扰。这样就很坚定很有力
量。他们缺少的是什么呢?他们缺少的是那种人的灵感和诗的境界。这样比较一下,两种倾
向作家的优势劣势就很清楚了。有长处也必有短处。我想,从文学意义上讲,受这两种文化
浸透而未得升华的作家,将来都未必能代表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学。有人说中国真正的现代派
作家、真正的新潮小说代表人物尚未出现,时机还不成熟。仅仅这样讲缺乏分析,令人难以
苟同。

    我认为评价这个时期的现代主义思潮,尤其需要冷静下来。

    二十世纪以来的现代主义运动是令人激动的。当然,今天的世界上还没有产生过十九世
纪以前那样的伟大作家。比如说托尔斯泰、歌德这一类的人物,这种量级的作家还没产生。
好像二十世纪以后产生过一些大作家,但是很难再产生像歌德、但丁、拜伦这一类巨人了。
你不论写得多么巧妙、哲学上多么高明,仍然让人觉得分量不够。毛病出在哪个地方?

    这需要好好探讨。要探讨,就要说到生命,说到生命的性质。

    好像我们这个星球在进入本世纪以后已经悄悄地改变了什么。比如污染问题——它来自
各个方面:噪声污染、化学污染,各种各样的污染,使我们这个星球在品质上已经改变了许
多。不言而喻,我们这个星球上产生的生命就和十九世纪以前那时候不一样了。环境改变
了,生命的性质就要改变,创造的力量也必然改变。用来创造的生命的激情改变了,于是作
家的量级也就随之改变了。显而易见的是,首先是作家们关怀的事情发生了变化。那个时期
的作家好像更多地关心一些形而上的东西,关心一些本原的东西。像这个世界的来龙去脉,
生活的终极意义,整整一个民族的去向……这你可以从一些存留的古典作品中很清楚地看出
来。你可以重温屈原,重温古希腊史诗。那种强烈的古典气,那种无与伦比的伟大感,不是
很清楚吗?后来的作家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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