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额退开,一句话也没说。
胖子的目光在找我,见我还在刚才的地方站着,就不高兴了:“哎呀伙计,你对远道朋
友就这样呀?不往屋里让,也不倒水,你看,啧!”
我走进自己那间屋子,他们跟进来。这时响铃端来水果,又回头拿了香烟。
胖子背着手在屋里踱几步,看看土炕,又看写字台,嗯几声:“不错。很有乡野气呀!
不错,我以后脑子累了也到你这儿住住,不错。”
他咕咕喝水,又抽烟。小城那位“朋友”一直傻呵呵地看着。
胖子上下打量起我:“看样子你也不太顺畅?有什么难处就说……这一回来得值,别看
是个小地方,有几个企业家还是有点意思喽。这一回最有来头的两个都见了,其中一个还答
应让我给他写写……我准备下个月动笔。动笔前还得来一趟,先来看你!干我们这一行啊,
嘴懒腿懒都不行……”
他伸长脖子看看窗外,看到了鼓额:“嘿,你那女秘书不声不响挺有意思……”
吃了一会儿水果,他突然低着嗓子问:“你是怎么从那个杂志社离开的?有人说你辞
了,我不信。那儿经济情况不错嘛。我估计是柳萌那个臭娘们儿狗眼看人。我最知道那娘们
的底,别看打扮得人模狗样,其实是个骚臭玩艺儿……哼哼……”
我觉得他该离开了,就站起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密密麻麻印了一串头衔,有好几个“国际”、“全国”等
字样。
他拍着胸脯:“赶明儿我写写你的葡萄园……”
我再未说一句话。
他们终于有些尴尬。又呆了一会儿,两个人对对眼,爬上了轿车……鼓额笑了。
我觉得头有些胀。那家伙吵得我好累……四哥把我扶到屋里。四哥说:“我知道那人不
叫人喜欢哩……”
我很疲乏,躺到炕上,倚在了被子上。
四哥坐在炕边。我说:“我躲了这么远,可是……”
四哥叹息着,吸着烟。
这天我没有出工,就一直躺在炕上。四哥怕我得病,直到半夜了还陪在旁边。
……也许只有这儿的不眠之夜里才有一种温馨的感受,这与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不同的。
在这平原的风中追思和畅想,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我想了很多很多,过去,未来……我很清楚——我已度过了半生,那么再度过半生也没
有什么了不起。我知道我眼下面临着特别复杂又特别简单的问题——一旦决定了,全部繁琐
就化为了简洁。人只要有勇气决定就行。是的。真是这样。
大概对于你也是一样。
柏慧,这是个怎样度过下半生的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剩下了一半,不多也不少。
人站在时间的对折线上都会感慨万端。我想起了各种各样的人……一个污浊的人即便在
最后时刻都不敢面对真实。
人在这时候的可怜才是真正的可怜。
——面对着一次判断,我任何时候都不忘提问自己:是这样吗?我真的同意这样吗?我
从心灵深处欣悦着赞同着吗?
如果不呢?
是的,在任何时候,我都不能做精神贱民。
想起你明亮清洁的目光,我充满了感念和宁静。我牵挂你又企盼你。你告别了他们,柏
老和小提琴手,这显得太迟了又太早了。你立刻会面对一种挑战性的生活——你可要挺住
啊!
我对你眼下的选择有多么矛盾:我等待这种选择许久了,我曾多次赞美过决绝和无畏;
可是当它真的在你身上发生了时,我又一阵担心。
你一个人,怎么抵御那非同一般的寒冷?
多保重吧,我的朋友!我的永久的挚友!
你多么坚毅多么刚强,我深知这些;可我更多地记住了你的温柔、你的慈爱……你的目
光无所不在地普照别人,它的光源就来自你的心灵。我们会一起保卫你的心灵。
……
我走在迅速改变的荒原上,耐心地寻找。当我终于看到一株昨日的马兰和一条昨日的小
路时,就急急奔到它们面前。
它们的顽强存在使我至少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平原不会完全失去记忆。要紧的是我们活
着的人要牢牢抓住它,让它闪耀,让记忆的光照遍大地……
马兰啊,你浅蓝色的形状特异的花朵正向我娓娓诉说。那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们都记
得,泥土给雨水击打出一股燃烧的皮革味儿;后来这气味又被远处飘来的合欢花味儿漫过
了。
一只翠鸟飞来,它把又硬又尖的嘴巴蹭在你的叶片上。那华丽的服装太惹眼了,雨点溅
在上面,它就小心地一抖。一会儿又有鸽子和花蝶飞来。翠鸟带着歉意离去。花蝶对你吻了
又吻。鸽子咕咕叫,它在这雨天感到了舒适和幸福,依偎在你的身边很久很久,直到外祖母
走来才飞开。她是拣干柴顺便来领我回茅屋的……鸽子飞走了,外祖母看着它的背影说:
我们也养两只鸽子吧!
我们不仅养了鸽子,还养了花猫、刺猬、兔子、乌鸦……
它们都能和睦相处。小花猫被外祖母告诫过:不要欺负其他的朋友,不要咬它们,也不
要伸出你那只小巴掌打它们——听见了啵?花猫对这多余的叮嘱有些烦了,眯着眼睛点点
头,困下了。
我跟上老爷爷到沙岗时,母亲总是叮咛这样那样:别爬太高的树、别惹老爷爷生气、别
乱跑碰到棘丛……如果什么都听母亲的,那就趴地上别动了。老爷爷采摘蘑菇或金针菜,我
来帮他。更多的时间是自己玩。从热乎乎的沙岗南坡闭上眼往下滚动,是世上最神秘的快
乐!长长的南坡全是细沙粒,干净得没有一丝灰污,温热得就像母亲的肌肤。我每滚动一
下,脸颊就能贴近它一次,心里也暖融融的。有一次我爬上一棵高大的橡子树,躲在了密密
枝叶间好久。谁也看不到我。
我巧妙地仰躺在吊床似的枝桠上,颤动着身子。突然我听到了吱吱鸣叫,心上一跳;终
于在离我几尺远的一个枝杈上发现了一个鸟窝——多么精致的一个小草窝啊,里面有三只长
齐了羽毛的鸟儿。我知道它们很快就会飞了。它们一点也不怕我,张大嘴巴呼叫。我凑上
去,感觉着它们稚嫩的小嘴在亲吻。它们软绒绒的小身体、小巧的双翅、光滑如丝的羽毛、
粉色的小巴掌……整个一件艺术品!我想它们真是人世间最了不起的存在之物了,是完美
的、会飞的鲜花!给我类似感觉的还有小兔子、小羊。那些洁净的小羊盯着你看,会让你心
里发颤。我长时间搂住它们,学它们不知所云的鸣叫……
午夜里看着一天闪耀的星星,常常想这是几十年前的那片星星吗?它们照耀下的这片平
原还是外祖母和老爷爷的平原——这样的一片平原难道真的会被改变吗?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一场陌生的、难以言喻的什么即将开始了。它隐隐地合拢,传
来若有若无的声音……一切都在告诉:它即将开始。
仿佛很久以前就有过这个预感。也许就为了这场迎接,我来到了登州海角。站在这儿可
以望见无边无际的波涌——它在更早的时候竟是一片陆地,是没有发生陆沉之前的老铁海
峡……时光让这片结实的、富含铁质的大陆断裂,不知那一刻是否怀上了大悲悯?它毫不留
情地扯断了一类人的退路。于是当年的莱夷人不得不死守海角,浴血求生……
我把关于海角的历史轻轻掀开一角。于是你有了想象的依据。你对我的所有期待和想象
都不会落空。我在你的目光下终将走向遥远——走向那个高原。它是我们梦想的高原。在那
冰雪莹亮的洁地上,雪莲花粉绒绒开放。让我去为你采来那至尊的花朵吧。
梅子牵挂我的伤痛——我每一次受伤她都看在眼里。作为一个“异类”,我流的血太多
了。我记起外祖母在这儿的丛林中采过一种止血草药,于是我就匍匐在了这片土地上。
我小心地裹伤。梅子,我小心地裹伤。
最值得庆幸的是我有拐子四哥、响铃和鼓额……他们与我相濡以沫。我于是成为一个幸
福的人,感激着快乐着,像个得到呵护的婴儿。我的心灵又苍老又稚嫩,面对着一个古老生
鲜的平原,一会儿感奋,一会儿沮丧。是你、是我的这些挚友叮嘱我,搀扶我,饲喂我,我
才坚实地挺住了。
你们用目光引导我,你们指给我看那片高原。我在心里一千遍默念着你们的名字,开始
了并坚持了我的长旅。
我必须寸步不移守住平原。因为它通向高原。故地之路是唯一的路,也是永恒的路。我
多么有幸地踏上了这条路啊。
我永远也不会退却。我的伤口在慢慢复原,渐渐已能站立。我又看到了蓬蓬长起的绿
草……
一匹三岁红马在原野上奔驰。它嘶鸣着,长尾飘飘,如闪电一样跃过沙岗,消失在无垠
的绿涛之中。
漫过老铁海峡的那片苍茫巨涌荡动不休,发出一种撕裂般的声音。这声音从这一端传到
那一端,平原在它的震撼下微微抖动。
我看到那匹马——真的是一匹马,归来了;它的背上正坐着外祖父。我从未见过的老
人,原来如此之英武神奇!他冷峻的目光扫视这片原野,最后才落在我的脸上。我往前走一
步,渴望伸出手去,我想他会把我扯上马背。可就在犹豫的一刹那,他的目光又转开了。
红马踏踏飞奔,一会儿就消逝在平原的另一端。
我呼喊着——没有回声。我只能寻到一溜长长的、无有尽头的蹄印。
……我在寻思:父亲和母亲呢?还有外祖母、老爷爷?我猜想他们都在红马奔驰而去的
前方;不仅是他们,还有我的导师、口吃老教授、大山里的老师……他们都在一起。
这个结实有力的猜想太重要了。我终于突然明白自己要走向哪里。感激的泪水糊住了双
目,默念着什么,急急奔跑起来……
我是这片平原的儿子。我懂得它并记住了它,也只有这样才会穿越这片苍茫。
旅途之中,我唯一担心的是离开你、梅子、老胡师。我一想起离你们越来越远,心里就
一阵疼痛。不,我们是永远在一起的,永远永远,正像我会永远与鼓额、四哥夫妇在一起一
样。
斑虎在前面声声吠叫。我登上沙岗。啊,一眼看到了它、它旁边的人……我的目光一遍
又一遍寻找另几张面孔。我多么希望看到你们啊!没有。我想当我登上另一座峰峦时,一定
会看到你们。
朝阳升起,彩霞映得大地一片火红;那在一片晖色间发出声声呼唤的,不是你们吗?
“我来了!……”
“我们来了!……”
改写于枫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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