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是的,“以前有人出面找过有关部门,可后来见没用,只得忍着。”
梅子也常常吃安眠药。她习惯于这样的生活,说大家都吃安眠药,听说也没有什么副作
用。
我不得不加大安眠药的剂量,不然就别想安睡。不仅是这些音响设备,还有各种车辆的
高音喇叭、半夜里的窜跑追逐打斗——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一伙打架的人,围起上百人观望。
有一次打斗持续了四个多小时,在人行道上留下一摊摊鲜血:那天有一群穿铁钉衣的家伙窜
来窜去,个个都骑了一辆大摩托。事后有人说:两伙人在酒馆里干起来了,都有来头;结果
各自都用无线电话召唤人手……
这儿哪他个居民区。
这儿正以空前的速度恶化。午夜,躺在窄窄的床上,听着一片交织的嘈杂,犹如置身恶
涛汹涌之中,小床就是一只单薄的小船,顷刻间会被劈个粉碎……我夜间刚刚吞下大剂量安
眠药,问梅子:“就这样捱吗?”她眨巴着眼,“惯了会好一些。你别想它,越想越烦。你
别想,这样一点点就安静下来了。你试试。”
天哪,条件是“别想它”!
别想是不可能的,因为各种声音主动送入耳膜。人无可回避……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个夜晚。半上午时分有熟人来玩,闲谈中得知,我们以前那些朋友—
—大多是一起毕业的,已经有好几位患了不治之症……这消息使我久久不语。我不敢回忆他
们的音容笑貌。真是令人沮丧极了。我感到奇怪的是现在还有那么多兴高采烈、神气足壮的
人——他们或者是不知忧愁的傻大胆,或者干脆就是些特殊人物——比如柳萌之流,已经不
知第几次搬家了,他们早已从喧嚣烟熏的闹市搬到了郊外山中……那儿的夜晚尽是小虫的鸣
叫。
来人临走还告诉一个讯息:○三所的人正在给“瓷眼”加紧筹备一个“三十年学术活动
庆祝研讨会”……见鬼了,一个江湖骗子、双手沾满学人鲜血的家伙,这会儿要庆祝自己
“三十年学术活动”了,而且很多著名人物届时要亲自到会祝贺。眼下正征集贺词贺电……
真见鬼了。有关部门为这次研讨庆祝活动拨了专款,再加上企业赞助,可望汇集五十万元款
项;用不完的留下来,继续搞一点,争取成立一个以“瓷眼”命名的“学术基金会”……见
鬼了。我从未听说这个城市为一些真正优秀的学人,比如我的导师,还有那个死在窑场的学
界泰斗开过什么“研讨会”……
我对梅子说:“我必须尽快回到葡萄园了。真的,必须马上就走。”
她望着我。
我亏欠她的太多了。我挽住她的手,对在她耳朵上小声说了一句:“嫁给我的平原吧—
—好吗?”
我第二天即启程了。
……真是无法表述此刻的心情。好像只有被“归来感”笼罩下的我才有如此的感激……
真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出生地。
今天看,母亲和外祖母从那座海滨小城走开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如果当年她们一直呆在
那儿不走,等到父亲归来,那么大概我们至今还会踯躅在熙熙攘攘的街巷上。当年显然是一
个预感帮助了她们。她们很快明白,这一家人必须离开了;在这座胜利的城市中,我们一家
是失败者。于是她们雇了一辆马车,去荒原上寻找那个老爷爷了。
老爷爷——荒原的奠基者!当我回忆我们的家族,展望我们全部的幸与不幸时,总是首
先记起了你……我深深明白,只要记住了您的目光,记住了您的笑容,一个人就不会走入迷
途。
我也许正像当年的母亲和外祖母一样,是在您的指引下走到了这片葡萄园中。我甚至幻
想着,您是神灵派到人间指引我们一家人的……
在平原上度过的这些年中,我有机会常到那座海滨小城里去。很久以来,我多少次像被
磁石吸引着,不自觉地就走到它的身旁。记得我在那所地质学院时,假期里背上背囊,总是
匆匆地穿过南部山区踏上平原。我在小城四周徘徊,远远倾听着码头上的巨轮昂昂鸣叫,然
后才无声无息走开……
我的出生地,准确点说是那座小城中的一个大宅院。我曾两次返回那个地方,伸手抚摸
过颜色发黑的砖墙,看过遗留下来的几棵白玉兰树。那个大院当时一半被拆毁,一半改成了
仓库和兵营;还有一个角落被圈进了博物馆的高墙。
看着屋顶上长出的肥胖的莲座瓦松,不禁想到这座古宅所蕴藏的丰富养料。它神秘地存
在了几百年,而且还可能继续存在下去。外祖父死后,这儿就失去了生气;后来父亲被捕,
女人们简直就没有力量支撑它了。它太阴森太沉重,已经不是一个普通家庭所能承担的一座
建筑。它沉淀和凝聚的东西已经太多……母亲和外祖母毅然决定出走,肯定是某种灵感在起
作用。
其实早在她们决定搬走之前,宅院的一大部分已经被封了,理由莫名其妙。住进荒原小
屋中,母亲还偶尔牵挂城里的这个大宅院。随着日子越来越艰难,母亲终于想起它的所有
权,就想卖掉一两幢——可小城里早有几个机关把宅院占据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来一个
讨房子的妇人,大吃一惊。
才刚刚过了几年时间,这儿竟然没有几个人能讲得清这房子的来历、它与一支当地望族
的关系。可怕的遗忘啊。
母亲看着这些长了青草的石板地,靠南墙那些高大的玉兰树,哭了又哭……她正式提出
处理自己的房产时,有人才恍然大悟,急急报告了有关方面。不久传下一句可怕的斥责:
反攻倒算!母亲可没有被吓住,她多么顽强,指出这座宅院的真正主人是外祖父——
“他已经牺牲了;你们总不该没收先烈的遗产吧?!”
那些蛮横的家伙被噎住了。但不久他们又想出新花招,说外祖父逝去之后,这个宅院就
由父亲继承了;而父亲的财产,当然是要没收的。母亲告诉他们:外祖母还活着呢,老人理
应继承丈夫的遗产……
就这样,他们被迫还给了我们两幢房子,是最破的两幢。
母亲要卖掉它们,以解燃眉之急。可占据宅院的人不准其他人来买,而又故意把房价压
得奇低。没有办法,我们就以低价卖掉了这两幢房屋……眼下这个古老的宅院竟没有一片瓦
属于我们了。
我们终于在小城失去了最后的立足之地。这对于我可能又是一个幸运:先成个无产者,
然后才有决绝的勇敢。就这样,我找到了自己命定的葡萄园……
斑虎疯迷一般围着我跳,两爪用力搂住我的腰。这样它差不多站得与我肩部同高,伸出
长嘴触动我的脸。它全身颤抖,每一根毛发都流溢着激动。我试图抱起它来,发现它可真
沉。我们被一片兴奋的目光包围了,鼓额、四哥夫妇、那个小伙子,都站在旁边。鼓额一声
不吭,只有瞥来的目光热烫灼人。响铃喊着:“啊哟,可回来了可回来了,想煞斑虎了,啊
哟……”
四哥背着枪,含着大烟斗微笑。他咕哝:“再早回一天,你的朋友——那个酿酒工程师
还没走哩……”
响铃嚷着:“领来大妹子多好啊!怎么不领来大妹子?”
我问四哥那个朋友的情况,他摇着头:“不中用了。这一回来了,眼神尖亮,说话东一
句西一句。脑子混了,人不中用了……唉,都是那个狗女人给整的。她把个好人给耽误
了……”
我能想象出那位朋友的状态。看来他这一次非进精神病院不可了。我恨那个高个子女人
了。看来她和她们一伙儿——我总觉得这个世界有一批美丽而无耻的女人——非要把好人逼
到绝路不可。我那个忠厚的朋友啊,就这么眼睁睁地给毁了。你可以美丽加无耻,可是别来
毁坏我的朋友!在大城市那些高级酒店里,美艳逼人的贱货太多了,她们像高傲的老鼠一样
在铺了厚羊毛地毯的走廊上找食儿。可她们从来没打谱毁坏汗流浃背的劳动者;她们压根就
没那个兴致。
我因那位朋友的悲惨处境而无法高兴。他们都试图让我忘掉他,但我怎么能够?那个女
园艺师穿着奇装异服来串门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她既然已经不对自己的园艺事业抱什么
希望,所以就有了闲情逸致。她涂了眼影儿,学说地方话,跟四哥要酒喝,还逗那个身材细
长的小伙子——我发现她对他有些偏爱,装作一个老大姐,嘲笑小伙子已经发黑的小胡子,
刮他的鼻子……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绝不希望这时候的园子再让人打扰。
女园艺师走后,四哥马上说:“这一段她老来这儿。那个园艺场不行了,她的心不在那
儿了。”响铃说:“这姑娘不孬,大双眼儿;就是脾性太泼了,一口气能亲斑虎十几
下……”
四哥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条二尺多长的大鲶鱼。很久没有吃到这样的美味了。响铃又做了
几个野菜,四哥提来了酒瓶。
这顿晚餐真是愉快极了。月亮眼看圆了,茅屋和小院被映得一片光明;小甲虫在地上行
走,斑虎不时伸出爪子触它一下;但斑虎从不无缘无故伤害它们。牵牛花从篱笆上探出脑
袋,它的四周都是鼓胀胀的豆角。那些像拇指大小的鸟儿一个个嗅过了喇叭花,又飞到篱笆
的另一边去……
随着一阵西北风吹起,我们都听到了一阵二胡的声音。月色下这琴声让人怦然心动。我
们一动不动谛听。海潮声不太重,只有这琴的倾诉。那是一曲《二泉映月》——多少年前那
位盲艺术家阿炳的杰作。这位无望而坚毅的天才在这个夜晚又一次感动了我们。他的激情
啊,像大潮大涌一样弥漫过来,把我们裹卷了。我们被满溢的浪头和白沫水溅一块儿给覆
盖,忍受着无所不在的冲撞涤荡。全身灼热,这冲撞时而猛烈时而柔细,这是一次淋漓尽致
的洗涤。渐渐过去了。潮水不可避免地消退。它化为一片涌动连接的大水,在夜色中回旋不
止。它回旋不止……
我一直闭着眼睛。多么感激夜色里的琴手。他和他的琴,今夜都成了天赐之物。这是神
灵赠给整个平原的。我感激他。
在这个归来的夜晚,我第一次听懂了这首曲子——它原来在讲一个决绝和忍受的故事。
曲子消失时,大海滩上再无令人瞩目的声响和事物。所有人都默默的。我睁开了眼睛,
接着大吃一惊——四哥紧闭双目,泪水溢满了每一条皱纹……
我屏住呼吸,仰脸去看满天星辰。
我相信盲人阿炳的倾诉引起了四哥一生的回忆——怎样离开平原去东北讨生活;怎样不
幸地伤残了一条拐腿;接着就是拖了一条拐腿,在芦青河两岸、在平原上长久流浪……
葡萄园里响起啪哒声,是露水在滴落。我们都能感到这是平原上最美好的夜晚之一。斑
虎爬起来,自觉地到园里巡逻去了。大约有半个多钟头,它又重新卧到了刚才的地方。它昂
着头,月光下它的鼻头闪亮,那是被园中露水弄湿的。这样的时光永驻该有多好啊。
真不敢想象我们大家会失去这个葡萄园。一想起四哥将重新拖拉着那条拐腿游荡,我心
里就一阵撕痛。
……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有时暗自寻思会觉得吃惊:怎么四周有那么多朋友遭到了厄
运?真令人不寒而栗……我并未与其他人讨论过这个感受,也许一经交流大家的印象都差不
多。如果真是如此,不幸的人就太多了。可是我们分明又看到有那么多欢天喜地、情不自禁
的人……必须去看看那位酒厂工程师了,他现在到底怎样了?
过去他是著名的酿酒师,搞出了两种名牌酒;还有一个了不起的老婆、一副强健的体
魄、宽敞的住房。那时他才四十二三岁,黑红色的脸膛,高鼻梁,一头拳曲的乌发。一切方
面都让人嫉妒。他带着得意的美酒走遍了欧洲,几乎一天到晚穿着笔挺的西装。现在他四十
六岁,很快就要年过半百,突然又把老婆丢了。
她是他的珍宝。
他很快添上了白发,饮酒不断过量,手指常常颤抖。他把那几间宽敞的屋子搞得乱七八
糟,所有带花的衣服都被他锁起来,还把爱人戴过的一顶彩色斗笠悬在墙上……他的神经开
始不正常。
人们这才突然发现他是一个非常可怜的人,原来还是个孤儿!
他从二十多岁毕业分配来东部城市工作,至今没有挪窝儿。后来就是恋爱结婚,事业发
达,被人羡慕。没想到他的幸福竟是如此脆弱。眼下他无依无靠了,老家在几千里远的一座
山城,父母早已过世,唯一的一位堂兄去年也去世了……
他现在是真正的单身汉。
我直接去了他的宿舍,门锁着。问了一下,说是住进了精神病院!
“他病情发展很快,已经不可收拾。没办法,只得找人把他捆起来,用车拉到了那
里……”
“捆起来”三个字差点让我流出眼泪。我忍着,再不想看这个地方一眼。这儿到处都是
令人作呕的酒精味儿。
赶到那个精神病院,好说歹说才被应允探视。好像那些大夫的神情也不太正常。
那地方简直像个牢房——有带铁棂的窗户。所有重病号都住这样的屋子。他隔着窗子与
我相见,两手紧紧握着铁条,摇动着,想一口气把它折断。他肯定认出了我,一动不动盯了
十几分钟,哗哗流下了泪水。整个人瘦得吓人,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显得更大了,神情尖尖
的。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哭出来。我叫他,他不吭声,只是流泪。我按到他的手上,他
就把额头抵到上边。他喃喃着,仰起脸来:“……那个大头目的狗儿子来参观,一眼看见了
她……后来用车拉她去钓鱼,再后来……”
这些话不会错的。我相信这时候他很清醒。我对他说:
“你振作起来吧,别丧气!你还有多么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样一个女人有什么可惜的!你比她重要一万倍!你明白吗?”
他摇摇头:“我不重要……她才重要——你不知道她!她才重要……”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见过那个女人不止一次了,我敢说那是世界上最疯浪的一个女人。
她长了副漫长脸儿,眉眼鼻梁多多少少带点异族人的味儿。人显得很年轻,多少年下来没有
一点变化,几乎不会衰老。那时她还多么爱我们的酿酒师啊,大家正一起玩着,她一转身就
亲起他来。“她受不住,她就这样!”酿酒师对朋友带着歉意解释。
也许这时发生什么都不该吃惊……不过总该有谁来教训一下横行无忌的流氓吧。
他继续摇动铁棂,摇不掉就大喊。这声音粗砺骇人,像山洪之声。他完全失去了控制,
大吼大叫。一会儿有几个人咚咚跑来,粗暴地赶开了我……
最后那一幕永远留在我的脑海。我明白,在强烈的刺激下,一位天才可以变成一头狮
子……
我又一次无可奈何地看着一位不幸的朋友。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
次。我相信这样的经历不会有助于我——每一次都必须用尽全力抑制住什么,不让悲愁无告
的情绪把我淹掉。
我因为被这样的心情攫住了,难以入睡,就索性坐起。我只有把一切讲出来才会好受一
些。偶尔我在灯下翻一翻那些古歌,让思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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