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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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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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阻止它,我们将付出最昂贵的东西。

    我为心爱的葡萄园投入得太多了;仅仅是一些眼前的问题,我也不知该怎样应付。怎么
安置小鼓额呢?这可不是一般的雇工,因为她已经把自己悉数交给了这片土地,几乎为它献
出了全部;她不能失去这片园林……还有四哥夫妇,他们的家就是园中茅屋,早已做好了在
此度过下半生的准备。

    我们将不得不寻找新的土地、土地上的居所。我的跋涉会倍加艰难。我并不认为以前有
过居所,那不过是风雨飘摇的驿站。愿那携扶一起的流浪再晚些来临吧;即便茅屋倒塌,我
们不得不牵上斑虎转移的日子,也不会有什么悔疚。流浪也许是人生的另一种真实。

    我试着问过鼓额:“如果有一天葡萄园不在了,我们怎么办呢?”

    她眨巴着眼睛,反问:“怎么办?”

    “我可得好好想想呢。”我后来说:“无论怎么,我们大概都不会离开平原。”

    她脸上马上有了一丝轻松:“就是说,你不会再回城里了吗?”

    “是的。”

    “是的!是的——那就好!我和四哥响铃,我们大家在一起,只要这样就好。我们不会
挨饿,我们会过得挺好,是吧?”

    她的兴奋感染了我,我也大声应答:“是的!是的!”

    她并未考虑将来的生活艰难与否,而是首先想到我们这些葡萄园里的人仍然能在一起—
—她关注和求助的是一份精神的力量。她企盼这个独特大家庭的扶助,害怕失去人间的温
馨。她为此找了好久好久,最后在葡萄园里才算找到了它;这种人间温情那么强烈地吸引了
她,她发现这有别于父母所能给予的,新奇又陌生……于是她紧紧怀抱了它,永不松开。

    对未来的一切我尚没有十分把握,但却不会因为返回平原而悔恨。我只有脚踏这片最初
结识的泥土、给我生命的泥土,才会准确无误地辨识这个世界。我遥望那座城市,那座给我
幸运也给我不幸的城市,一个念头从未有过地坚定了。

    柏老、“瓷眼”和柳萌,他们代表的一切所能强加予我的,只是远离泥土的一场虚构,
既丑陋又轻如鸿毛。当我动手和我的兄长一起去撕破它时,才看到了真实的土地。

    我在泥土上吸取力量,就为了有一天能再一次伸手撕破。

    不必存有幻念,这是早就开始了的一场拚挣。多少人为此付出了血泪心汁,他们已经长
眠不醒,却没人记起他们的光荣。

    是的,这如果真的是没有回报只有牺牲,那就让我牺牲吧。

    柏慧,你会体味到我在这场催逼下的心情。我从诞生的平原被驱赶到那片大山,像个野
物一样被追逐;后来躲到了你的身边;再后来又被追赶,我找到了一个兄长;我们一起奔
跑、跳跃,越过荆棘和地裂;最后兄长死了,剩下我孤单一人跑啊跑啊,一直跑回这片平原
——它是我最后一片大陆了,可它正在被掏空,很快只剩下一个小小孤岛。我现在就站在了
这个孤岛上……

    我迎着你投来的目光,感受它的温暖。这目光是不可替代的光,是带领我飞升的光,也
是让人追忆长思的光。

    我沉浸漂移在温柔的水流中,耳畔是哗哗的浪花抚岸之声。一天繁星映在水中,它们在
注视,长发随水漂流。丁香是永恒的花,它浓烈的气味让人回到某一个起点,找回青春的勇
气。是的,也许生命还依然新鲜,我要用这样的生命去对应这老朽的世界。我为我的葡萄树
剪去苍苍枝条,等待春天的新生。

    满园抽出的枝条翠绿簇新,蓬蓬勃勃,宛如少年那一头乌亮的毛发。多么好的青春啊!
野生生暖融融的气息吹拂大地,绿色植物一夜间茂长起来。小甲虫忙碌异常,白色小羊在沙
岗上甜叫。我走在新生的原野上,再一次感受你的目光。

    又一片绿色从脚下铺开,那是朝阳青茅;水潭里金光耀眼,细叶满江红密密铺展……你
的目光望遍了这片土地,又在问我:

    这就是你的登州海角吗?是的!来吧来吧,在这儿你可以伸手迎接扑面而来的春风,一
群群鸟雀和四蹄小兽都嗅着你的气息,簇拥着你,与你一起登上高高的沙岗。你用微笑安慰
这片原野吧。

    我把鼓额领到你的身边,你们紧紧相挨。阳光把你们映成了金色,连眼睫毛也像沾了莹
粉一样闪烁。这两尊连体雕塑是属于荒原的,她将在记忆之河永不消逝……

    围困迫近了。沉重的金属之声在夜色中响成一片。我听到鳗鱼在苇丛下恐怖呢喃。一个
笨重而结实的躯体即将碾压过来。

    我梦见了大青:它在葡萄园里跑来跑去,一会儿又消失在篱笆后头。原来外祖母在那儿
摘豆角。我看见了她手里的白柳条篮子,泪水呼地涌出。我呼喊着扑过去,终于又有了自己
的外祖母!

    当跑到篱笆跟前时,什么都不见了。我兴奋得一身汗渍。

    真感谢“梦幻”这个玩艺儿,它可以在一刹时让时光倒流,再现出生动逼真的一切。梦
幻的意义超越了世俗。

    我再也无法平静入睡。回想刚才那个梦境——我甚至看到了大青鼻头上沾了一点土屑,
它奔跑时脖颈那儿的毛皮一耸一耸。我甚至听到了那柔细的小孩子喘息似的声音。

    思念铺天盖地而来,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大青和它身边的一切存在于梦幻之中,原来
它们的灵魂并未熄灭。几十年前那个夜晚又异常清晰地凸显:风摇树响、野鸡啼叫、死寂无
声的小院。我又看到了新铺的一层沙子,外祖母和母亲坐在黑影里。父亲早已睡下了——他
睡得着吗?

    刽子手是在下午,天快黑时才来的。这之前是怎样难熬的一段时光。知道他们要来的,
母亲和父亲守在大青身边。它不声不响地舔舔他们的手指,抬头看看天空。

    来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矮子,走路一绊一绊,肘上挂个筐子,筐里有一根绳,一根木
棒,一把片子刀……他坐下抽烟,唉声叹气地捶腰。

    这都是母亲告诉外祖母的……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救下大青?肯定是父亲害怕了,妈
妈会拚死护住大青。我不敢想,不敢想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过大青那双纯洁的眼睛,一生都不会饶恕。人类如此残忍就不配活下去。这个角落的
毁灭该是顺理成章的。

    在杀死大青之前,还杀死过很多顽皮的、可爱如鲜花的儿童;还杀死过温柔美好的女
性,无依无靠的老人……原来现在面临的仍然是一场生与死的拚挣。只要屏息静气,就会听
到呼号——那是午夜里手按创痛的长啸……别再呻吟了!

    也不能哀告不要流泪。

    谁为我的平原抵御那日益逼近的危难?

    “是我们”——哪些人又组成了“我们”?

    平原上一连多少天都传递着可怕的消息,不得不瞒着鼓额他们。人好像疯狂了,好像因
为垂死而残忍……一连好几个女初中生被强暴后又被残害,丢弃在桥下和灌木中;老人被拦
路抢劫者扼死在路边;大白天破门杀戮、奸淫……四哥脸色惨白地背着枪匆匆赶来,对我
说:“我发现那条恶狼了,追了十几里,还是让他跑了。我从后面打了三枪,没有打
中……”

    我毫不怀疑四哥会杀人,到时候他是绝不犹豫的。不过我又有另一种担心。那条恶狼什
么事情都做得出。

    四哥说他已做好了准备,拚上一死。

    面对着这张坚毅和绝望的脸,我发不出一声劝阻。因为劝阻也没用。

    一个人有时只想撞死自己。这样他才觉得完美——这个时代里已经绝少找得到追求完美
的人了。没有烈士,只有被折磨而死的人、失足落水者;更多的是苟活。

    “我想在那条路上埋伏下来……他会出现;上个月有人就见他把车停下,然后往海上
走……”

    我一声不吭。

    “打死他,我就走开。我不在园子里连累别人,你只把响铃照看好,让她做活吃饭就是
了……我知道那些家伙会追上我,我就把枪口顶上去。我要问他们:这之前你们哪去了?你
们也是杀人犯!我在开枪打死自己以前再杀死几个……”

    想到不孝的响铃,我的心软了。我握紧了他的手,让他坐下、坐下……“怎么办哪?我
的兄弟,就眼瞅着他们伤天害理?天哪,啊哦——”

    四哥被各种消息刺激着,又刚刚追赶那条狼回来,这会儿喊了一声,声音有点怪异,就
像午夜大山里的猿啼——我一下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疯老妈妈的嘶喊……我的心像被搓过一
样发痛。

    响铃和鼓额都跑过来,她们呆望着,吓得大张着嘴巴。

    梅子和她的全家都在为我不安。梅子越来越牵挂我。她担心我会受不了,她太知道我目
前的状况了。她总试图说服我。她不愿眼看着白发覆上我的头顶。而她的父母更多的却是懊
恼。他们已经不屑于倾听女儿为我的辩解——我非常感激她为我所做的反驳,尽管这往往是
言不及义的。两位老人,特别是她父亲,提到我就怒气冲冲,到后来干脆阻止别人提到我的
名字,说:“算了,以后别讲他了。”

    梅子在冬天来临之前又来过一次。这使我们的葡萄园异常高兴。响铃倾尽全力招待她,
四哥亲自到海边搞鱼——那些打鱼人越走越远,他们要躲开芦青河和黄水河的倾泄物,所以
如今我们已经很难再吃到鱼了。

    夜里我们大家一块儿到海滩上去,四哥背着他的枪,火药上膛。斑虎警觉地前后探索。
月亮还是比城里清明,普照着平坦的沙地,有一种说不出的安怡。她看着这儿的一切都兴致
勃勃,而且每一次都是这样。她不住声地说:“多么好啊!

    多么好的地方啊!”——很早以前的海滩才算真正的美呢。满地野花薰人鼻孔,丛林一
片片无边无际,鸟群五光十色像移来荡去的花束。这会儿荒滩上草木成片枯死,露出干裸的
沙地;要找野花吗?连一蓬马兰都找不到了……到了海边,月色下看不清楚海水的颜色,所
以那汪成一片的油污和变了色的水都不明显。哗哗的水浪拍在脚下,使梅子兴奋异常地躲闪
着水溅。响铃在旁边端量着,拍着手嚷:“大妹子哟,大妹子真好哩,小雀一样好哩……”
响铃的话让大家都笑了。因为梅子长得小,这使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我不能让你自己在这儿,我这次再也不让你一个人了……”我们稍稍离开人群时,她
就这样说。我问:

    “你下决心要来定居吗?”

    “你知道我不会来——我是让你回去。”

    我挽着她的手,她这时用力拉了我一下。

    我摇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

    她已经这样问了多久……是的,为什么?……要说的太多了,这反而讲不清;简单一点
说吧,我是害怕——离开这儿会死的。我不是一个人,尽管看上去很像;我的本质是一棵树
时,离不开泥土和水,我经不住太多的流浪……我是一棵树,梅子你记住这一点,这也多少
算是一个秘密。这个夜晚你才明白吗?你明白了,就会明白关于我的所有故事以及我的怪
癖……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各种动物——我让它们飞上我的额头、倚在我的腿边;
我让它们在高兴时啄食我的嫩叶,我就好比用自己的乳汁饲喂孩子的母亲,心里充满温情和
自豪;它们毛茸茸的躯体挨到我身上时,我心中涌起的感激无法表述;它们对我没有任何秘
密;当那些心直口快的小莺鸟、小斑鸠或一只小狐诉说不停时,我就轻轻抚动它们的毛发;
我最喜欢动一动鸟儿们光顺滑腻的头顶,捏一捏四蹄动物热乎乎的小巴掌;猫儿的爪子当中
有多么肥软的肉垫儿,它还有个圆鼓鼓的秀美的鼻子——我观察过的所有动物中,猫的鼻子
真是数一数二;当那些令我烦躁的虫子爬上来时,总是那些鸟儿们来歼灭它们——它们那时
忙着工作,就没有心里闲扯了……

    我是一棵树,所以在这干渴的人间,我越来越难受,总不能与那一群群人相处得亲密无
间。人与树相安友好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人当中有很多伐木者,他们天生就是树木
的死敌。我之所以至今还活着,那是因为我一直保留着人的外形;当有一天他们弄清楚我是
一棵树时,我很快就会被砍伐……梅子,这是真的,你听了后悔吗?我料定你一开始决没有
准备爱上一棵树的……

    梅子惊愕地看着我,越来越紧地抓牢了我的手,她真的害怕失去一棵树。她喃喃着:
“不,你不是一棵树……不是。”

    “我是……”

    “不,有一次你被碰伤了手指,我看见你流血了……”

    “树也有树汁……”

    梅子愤怒地跺脚。她好长时间再没说话。后来她严肃说道:“反正无论如何你要下个决
心了,不能再这样晃来晃去……”

    她说得多好!是的,再不能摇摆和流浪了,我已经太疲乏了,作为一个孤儿,我已经流
浪得太久太久了。“是的,所以我渴望自己变成一棵树,找个地方扎下根脉;那时候我就结
束了流浪。”

    “……”

    她长长地叹息,跺脚。后来她哭了。我无论怎么安慰都没有用,她感到太失望了。我可
真不愿让你失望和如此伤心。

    可是你不知道我离开这儿真的会毁掉,我与你有多么不同。这种区别是来自血脉的,它
强大无比,甚至连无坚不摧的爱情的力量都不能将其挪动一丝一毫。我流浪过了,我已经归
来了。

    我将牢牢地站立在这片土地上。

    我的目光穿射了原野、时间的雾霭,最后击打在这个世界的另一端。

    “你真的打定主意了吗?”

    “打定了。”

    “那……我走了。”

    “回你父母身边吗?”

    “不,回我自己的地方。”

    “那就好……那样你还会回到我身边……”

    梅子这次离去非同小可。我预感到有极其严重的后果。她大概真的把我的一部分带走
了,让我坐卧不安。

    我发现自己那么担心,总想象着她在那座乱哄哄的城市遭到了不测——那是个多么危险
的地方啊!我怎么突然才想到一个弱小的女人独立生活有多么可怕呢?我知道她这个倔犟的
小人儿说到做到,她真的不会回父母家去住的。

    我于是赶紧赶回了城里,径直到我们的那个小窝里去。

    她上班了,屋里一切如旧,或者比过去更干净了一些。生活的气息很浓,她果然没有把
这个小窝扔下,没有搬到父母那儿。那个小院子在这个城里可算个很棒的地方,比如院子中
那棵黑苍苍的大橡子树……我一直等到天黑。我想象她会到那儿吃晚饭。但我一定要在这儿
等她,我要自己做饭。

    正在我动手找米的时候,外面响起了稍微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她有些惊慌的喊声。

    她一掀门上的帘子看见了我,猛地站住。

    她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我给她擦去泪水。她瘦多了。她的肩头往常软乎乎的,这会儿好像有些发硬。我突然记
起她的年龄比我小得多,整整比我小七岁零三个月呢!啊,我像刚刚发现这个似的,立刻觉
得问题非常之严重!她还是个孩子呢,她在父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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