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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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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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为严格的人了,他在个人生活方面简直是个清教徒——“你知道什么是清教徒吗?”我不
吱声,她又马上随一句:“就是不近女色!”我说:“是的。

    对于有些无耻的女人而言,她们根本算不上什么‘女色’,而直接就是一些雌性动物—
—生疥的母猪!”

    胖女人惊得大睁双目看我,半晌叫一句:“你是不是说过老所长的坏话?哎呀你……”

    她一溜烟跑走了。

    不久一些身份不明的人驻进了大楼,开始找人谈话。这样谈了大约有半月,空气越来越
紧张。不少人在走廊上见了我都要小心地规避,好像我身上有什么毒素似的。我突然醒悟
了:他们从来没有找我谈过!

    这时我的导师已经从野外营地回来,好像什么也不知道,在办公室呆了不到一周,又返
回了营地。我曾对他谈过大楼里发生的事情,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我认为有人为此酝酿了好
久,他们正在抓一个把柄、找一个借口迫害人。导师黑瘦的脸干干的,肌肉好像贴紧在了骨
骼上。我在看他的一刻,突然意识到他已经病得很重很重,也许正在坚持……我后悔不该向
他报告这一切,这有点太晚了。我的导师点点头,一只干枯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他没有说
什么,那表情好像在说:

    这些都在预料之中……

    他返回了营地。

    就在他走后第二天,进驻大楼的那些人也撤走了。没有了外来的声音,大楼又变得一片
死寂。空气冷冷的,天突然就凉了……都在等待着。同一个办公室的胖女人索性什么也不做
了,只是端坐着,等待。

    平时与我来往比较密切的几个朋友像我一样感到费解。

    他们也没有被找过谈话,这就很清楚谈话是针对谁的了。

    一天,我正在宿舍里洗衣服,突然有人敲门。门开了,一个穿酱色夹克的中年人阴着脸
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一张照片,说你就是某某吗?我说是。他说请跟上走一趟吧——我不
清楚他要干什么,迟疑了一下,他就掏出一个证件晃了晃。

    其实这根本无法看清。我拒绝了。那个人“咦”了一声,走开了。

    第二天,大楼办公室的负责人通知我到某某地方去见一个人,还安慰我说:“不要怕,
他们不过是随便问问,了解一下情况。这也是公民的职责……”

    我听出通知者的语气有些油,有些幸灾乐祸。出于愤慨,我按他说的去了。

    一间窄窄的小屋里放了一张桌子,桌前坐了两个人,一个就是去过我宿舍的那个中年人
——这会儿他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旁边是一个穿制服的小姑娘,大概负责记录。不能容忍
的是桌子前边二米远处放了一把椅子,那显然是让我坐的。中年人冷冷一声:“坐吧!”

    “站着谈就行。”

    小姑娘也冷冷一句:“叫你坐你就坐!”

    我再未理他们,而是直接走过去,走到桌前。他们不习惯这么近的距离,再一次让我坐
到我的位置上去——那是个被审判的位置。我说你们非要让我那样我就离开了。中年人摆弄
打火机点烟,哼一声:“这不是你说了算的,我们要求你这样,你就得配合,这是你的义
务!”

    接着他们问我:“你多次说过所长生活作风方面及其他一些事情,这是严重的诽谤,所
长已经在人格上受到了巨大伤害。这一点我们是经过广泛了解的。但是为了爱护同志,我们
很慎重,认为你来所里工作不久,有些情况不了解,肯定是有人蒙骗过你。他说了什么,希
望你能告诉我们——这样就与你无关了,你只是个轻信者……说吧,抓紧时间。”

    我说我不是个“轻信者”,也从未“多次说过所长……”

    中年人拍了一下桌子,对旁边的姑娘说了一句:“给他记上,他否认。”又转脸对我:
“你太年轻了,考虑问题太简单了。你以为这样就能顶过去?你就是顶上一年也没有用。你
不说出那个人来,那么散布那些话的就是你,你就得认罪!”

    我冷笑一下,尽管笑得很勉强。

    “笑吧,有你哭的时候!”

    我想我绝不会哭的。现在我最想弄明白的是谁给了他们如此大的权力,随便审讯一个
人,把他喊到小屋子里来?有谁又会因为这种可怕的野蛮和黑暗而惩罚他们呢?

    我不得不一再询问他们代表谁?谁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力?

    被问的两个人相视而笑。这是真正的冷笑。他们的回答是:这你管不着。我们想审谁就
审谁。一直是这样。难道这也是你问的吗?我们还可以再进一步,把你和你的一伙抓起
来……中年人越说越气,后来口吐脏字。我请他礼貌一些,他越发骂得凶了。

    时间过去半天,他们疲乏了。后来小姑娘离开了,中年人喊进另一个人,把我推拥到隔
壁一间小屋里,让我“好好考虑一下”。这显然是故意折磨人,等于拘留。我问他们凭什么
拘留人?符合法律程序吗?中年人看看另一个脸上有红色斑点的家伙,说了一句:

    “没有把你揍出尿来就算符合‘程序’!”

    他们把我推搡到那间小屋里。里面黑洞洞的,只有一桌一床:桌上放了一把水瓶,摇了
摇是空的。床上有一条脏臭的毯子,一掀毯子,立刻有一些小虫飞跑四散……我闭上眼睛安
静了一会儿,想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无论如何还是觉得有些突然。这一切来临得好像太
快了,以前觉得这只在故事中发生。我很快想到了被监禁的父亲,我小时候住过的茅屋,我
特别想念我的母亲和外祖母……

    一会儿门开了,那个中年人走进来,这次是他一个人。他这一回和蔼一些,递给我烟,
我没有接。他重复了上一次的意思,只是口气软多了。他强调这次不会轻易放过什么人的—
—“什么人”显然不是指我;他有些神秘地说:“早知道你们背后有人……那个人出于政治
目的;利用年轻人嘛……他谈过了以前老所长——就是前一任所长的一些事了吗?”

    他停止了吸烟。

    我的心像被戳了一下。我立刻什么都明白了!他们原来想逼近一个人:我的导师!我紧
紧咬着牙关,只差一点就跳起来。我忍受着。

    “你挺顽固啊!”他失望地重新叼上烟。

    我再没有吭声。我一直闭着眼睛。这样一直等到他离开。

    这一次大约关了我两三个小时。走出黑屋子是傍晚时分,太阳未落,外面亮得刺眼。走
在炫目的夕阳下,我想,从今以后,那些虚幻的想法是一点也没有了。我早就领悟过的绝望
不过是又一次得到了证实。好吧,来吧,我在这儿等待着。

    只是担心我的导师。

    接着又接二连三有人被喊走,他们都是平时与导师来往较多的人。有的被关在那个小黑
屋中长达六七个小时,而且被不断推操、喝斥。其中的一个人实在受不了,心脏病复发
了……

    我鼓起勇气找到上边,痛诉了一番前后经过,接待者很漠然。但他还是表示要过问一下
——我不知道“过问”是什么意思,是“阻止”的意思吗?就这样,我怀着一点希望和困惑
离开了。

    “过问”好像并非“阻止”,因为还是眼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被传讯。终于有人忍不住
了,直接去找那些骚扰者的头儿。

    谁知对方的回答是:我们从来没听说这种事儿!

    这真是奇怪了!但凭经验分析一下,这么多人被传讯和短期关押,绝不可能是“瓷眼”
私自搞的;可由于上边矢口否认,又可看出这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儿。既然这样,那我们
只有毫不留情地揭露。

    传讯仍然在进行,而且“瓷眼”的人叫嚣:“告诉你们几个,不好好坦白就别想溜,看
来这一回有人是要进去蹲些日子喽……所长可不是一般的人,岂容随意诽谤?”

    又有人通知我去那个小屋。我干脆不理。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瓷眼”的一个跟班
在大楼走廊遇到我,锥子般的目光死盯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问:“您想捱过去呀?我劝你是
不是主动些,免得吃后悔药……”我直觉得拳头发痒。我问:

    “你和非法审人的那一伙儿是什么关系?你凭什么逼我催我?

    你想干什么?”那个人猛地往旁闪了一下,不停地眨眼,嚷叫:

    “这可是你说的,你记住,你记住!”他跑开了。

    我直接冲到三楼,砰砰敲“瓷眼”办公室的门。我敲得凶急,因为我听说他的门是很难
敲的;因为这家伙屋里常有个把女人。有人实在要找他,即便住在隔壁也要打电话……

    狗娘养的,快把人逼疯了,他这边倒一切照旧。我想用脚把门踹开。直敲了三五分钟,
过来一个陌生人,黑着脸说:“别敲了,所长住院了!”

    大楼上人很多,常常出现一些从未见过的人,谁也弄不清他们来自何方,是否占据所里
的正式编制,分工做什么等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都是“瓷眼”的人。“瓷眼”长期
在一个保健病房占有一套高级房间,每年都要去几次,虽然没有什么大病。他在这个时候躲
进去,显然是别有用意。

    果然,几天以后有人传出话来:所长被诽谤者气病了,身心受到很大伤害,住院了;这
一回,恐怕事情闹大了……不严肃处理,所长是出不了院了……

    有人照旧来传讯,一次比一次凶。我拒绝传讯,也拒绝上班。朋友们很少来玩了,他们
都处于惊慌之中。一天深夜,一个被多次传讯的人找到我,小声说:“怎么办?坏了,他们
看来非得查出一两个人来不可……他们引着我说副所长,还有,还有你……我总不能胡编,
我说关于所长那方面的事儿,其实在大楼里都知道的,平时常有人议论……我这句话未经考
虑说出口,他们立刻抓住威胁:‘谁说的,谁议论过?说,说,说不出就是你造谣!’他们
把我的话记下,还让我按上了手印……糟了!”

    我安慰他。后来他哭了。快四十岁的男人,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看了让人难受。我试
图给他鼓鼓劲儿,但没用。他已经完全被恐惧所笼罩。最后还告诉一个消息:“瓷眼”的人
伙同搞审讯的那一伙,目前正在搬弄大楼里一部分人的档案!

    “为什么?”“因为有人写了骂所长的匿名信,他们要核对字迹——专门找了有这方面
技术的人……”

    好长时间我的头嗡嗡响。“档案”两个字一下就让我想起了柏老的暴怒,以及他围绕我
的“档案”做的文章——特别是想起了我的父亲,我在大山里的流浪……我轻轻自语一句:

    “好吧……”

    “怎么办?”他像个孩子一样望着我。

    我紧握着他的手……我们往前走去。天上没有星星,阴得黑黑的。这座城市因为电力不
足,疏疏的路灯像萤火虫。北风掀掉了一个小屋顶上的铁皮,发出了巨大的声音。他拐过一
个巷口,用衣服裹紧身子跑了。

    就在我走进宿舍楼楼梯口时,正好两个人下楼。黑黑的楼道看不清脸,他们两个故意往
中间靠了一步,挡住了我。我想侧一侧身子让过他们,他们却故意挤在那儿。这样闪了两次
挡了两次,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的拳头在衣兜内攥得紧紧的,我啊,我只是独身一人,没有
牵挂——这个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靠左边的一个飞快扭住我的手,同时用膝盖狠狠顶
了我一下。巨大的疼痛使我弯下了腰,差一点顺着楼梯滚下去。可我最后攥住了栏杆,憋足
了全身的劲儿撞过去……那个家伙倒下了,另一个抽出橡皮棍打在我的背上——如果不躲
闪,它就会打在我的脸上。我不顾一切扑上去,刚刚抓住握橡皮棍的手,刚才倒地的那家伙
就拉住了我的腿。我倒在楼梯上,又滚动了几下。他们一齐扑上来……

    那个夜晚是我走出大山以来遭受的最重的一次肉体折磨。整整几个小时我动不了也不想
动,鼻子里淌出了很多血,嘴里也是血。我在楼梯口一直躺到了黎明。

    不知何时起,那座大楼开始安静下来。好像上边干预了一下,那伙偷偷审查档案的家伙
溜开了,搞传讯的也不见了。

    大楼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这期间有人联名上书呼吁,○三所之外的朋友闻听了这场
骚扰大为愤慨,他们都以各种方式援助——大概是这一切才促成了眼下的结局。

    但我相信,我和朋友们对此一生都不会忘却。

    ……留给我们的似乎比预想的残酷十倍——我甚至来不及包扎一下伤口,就要急急地奔
到我的导师病榻前了。他又一次吐血,由野外勘查营地转回,不得不一次次到医院检查。

    “瓷眼”仍然呆在医院不出来,整座大楼依旧充满他的气息。

    我的导师作为副所长,在去医院检查时连一辆车子也要不出来。分管车辆的人笑嘻嘻地
说:打招呼晚了,车都派出了,实在没有办法。谁都明白这是故意刁难,因为楼下停车场上
小车班的司机都在那儿打扑克……当时我不在场,不知最后我的导师是怎么去了医院。但这
的确是他生前最后一次需要动用公家车辆了,因为他接受了这次检查之后再也没能出院。

    检查的结果是胃癌晚期。

    医生说已经没有希望了。我伏在导师床前,强抑着没有掉下眼泪。他微笑着看我,问我
这一段忙些什么?我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不想把那些事情告诉他。伤嘛,是在黑夜中跌
成的……他枯干的手啊,那么温暖地抚在我结了瘢痂的脸上。为了这抚摸,我会一生爱着恨
着,永不遗忘。我将因为对这抚摸的回想而幸福、感激。我告诉他:我全知道了,老师不该
这么折磨自己……他平静地望着我,手指插在我肮脏的头发中:“我原以为时间还够用,只
是有些紧,现在看……”我再也忍不住,几乎是喊道:“老师,听从医生的安排吧,赶快手
术吧!”他点了点头。

    大约是准备手术了。医生又进行了一连串的检查,然后让人通知单位和家属。单位的人
姗姗来迟,来的是一位搞行政的副主任,从头至尾皱着眉头。他被医生告知,单位需要值班
的人,需要陪床的人,他都皱着眉头。

    半天的时间,医院里涌来了十几个人——他们被医院的人赶走又涌来,哭着。更多的人
从门缝望着床上蜷成一团的病人,满脸悲伤低下头。医生把大多数人都阻在门外。我提出由
我自己值班,顶多再找一个人。

    一直到最后,亲属也没有来。找亲属的事儿导师既未同意,也未反对,只是嘴唇动了
动,说出了电话号码等等。我们都知道他与爱人分居二十多年了,一直是一个人生活……

    手术的事情已经是不可能了,因为医生们会诊之后告诉,一切都太晚了。

    这最后的决定使我忍不下去。我躲到走廊上哭了一会儿。

    导师喊我,那微弱的声音一传到耳膜,我赶紧擦干眼泪……

    他的枯手伸着,伸着,我奔过去抓住了它。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我那些笔记全交
给你了,还有……”

    这是我所度过的最长、最艰难的一个夜晚了。疼痛开始折磨他,他忍着,尽量不发出呻
吟。这使我想起在野外作业时,我常常在夜晚听到的牙齿磕打、屏气声,原来他早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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