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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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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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孩子;目光盯住杂草,就有一种轻藐和厌烦。他们用锄子松土,一下一下做得有力而细
致。有时蹲下来,干脆用手掌去抓去拍打,一遍遍抚摸热乎乎的土地。这就是通向收获之
路,从泥土、种籽、再到成熟,到田野上万千生命与四季与时光的奇特关系。他们的劳动就
是关于这些淳朴而巨大的命题的探索追究,是人类寻求真实的又一种、也是最基本的方式。

    用力地、不倦地、一代一代从土地上开掘出支持生命的食物,这就是人类所追求的最大
真实。这正是在求救于自己的知性。

    我说过,因为人类走入了剧烈竞争的时代,所以朴素的追求真实、求救于知性的人必然
走入贫困。

    这就是鼓额一家,还有这个珍贵的母亲一样的平原上的大多数人贫穷的原因,也是我把
他们引为同类的原因。

    我们的羞愧不是因为贫困,而是因为面对无休无止的自然,痛感到自己渺小的结果。

    无可奈何常常取代顽强,等待常常取代追求,正是这些与生俱来的弱点和伤痕使我们自
卑。我们感到了它,正像不断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一样。羞愧是自然而然的,羞愧本身并非
是一种渺小。从这点上讲,不懂得羞愧的人永远也无法走向伟大的人格。

    你如果熟悉鼓额就好了,你会发现她由于难以掩饰的羞惭而变得脸色更加红润。她有时
极像一个微黑的、粉红色的小孩子。她站在夕阳下的剪影是真正美丽的——有好几次我想能
画下来就好了。她望着别人的神态,让人想起一只无辜的、将来必遭不幸的羔羊。是的,这
种感觉是对的。不过它眼下还没有迷途,它正在一片有篱笆的草地上吃草。

    [古歌片断]……

    他是蛮荒之地巨人,他是狄戎之王。

    殷纣比起他之强暴,不过是九牛一毛……

    取名嬴政,目如鹰隼,扫六国兮如狂风驱叶,吮尽了江河脂膏。

    嬴政王身背之剑为卢鹿,斩削闪电兮截断五岳山伴……

    咸阳城是旷世之都,阿房宫是神殿之隔。

    更有粉黛万千兮,陪伴在嬴政王之左右。

    卢鹿指向西,长城起嘉峪,卢鹿指向东,瞬忽堕临淄……

    大内赵高,丞相李斯,文官武将兮虎啸狼啼。

    鹰目烁烁兮,百鸟无声;狼嗥千里兮,四野寂静。

    大王最恨自然天赖,禁绝水流与风鸣。

    喝今收尽典籍简册,捉尽天下名士儒生。

    焚典册于长街,埋俊彦于深坑。

    诱天下学人入峡谷兮,滚木火雷葬生山岭……

    浩浩车队兮流出咸阳,巍巍大王兮远巡东疆。

    过临淄,入莱夷,海茫茫兮神渺一方……

    登琅琊又去成山头,叩天威兮临汪洋。

    登州海角有莱山,月主祠兮金碧辉煌。

    拜月主入黄县,嬴政王兮三询徐乡……

    徐乡之北有座乾山,方士登临兮祭祀求仙。

    言说云雾缥缈处,隐下了天外之天……

    黄县境内异士云集兮,乾山之下祭火不断。

    大内赵高传下大王旨意:

    寻求长生不老之丹丸,遍访东海神仙术,宣方士齐人徐芾前来拜见。

    徐芾登莱山,月主祠拜见赫赫始皇。

    狄戎之王端坐于上,双目滚滚兮放射寒光。

    手持之卢鹿染尽六国血色,恃蛮武践踏莱夷之英邦。

    “臣拜见始皇帝,祝皇上万寿无疆!

    臣见东海有三神山,名曰蓬莱、瀛洲、方丈……”

    徐芾即时上书兮,巧言说神采飞扬。

    嬴政王赐予美酒玉泉,曰:归来日重加犒赏。

    莱山下徘徊三日兮,车队浩荡征尘蔽阳。

    昏昏千里如雾似云兮,东方一线不见晖光。

    君不见三载倏忽黑旌复摇,琅琊台下血浪滔滔……

    ……这越来越像是一场守望,面向一片苍茫。葡萄园是一座孤岛般美丽的凸起,是大陆
架上最后的一片绿洲。你会反驳“最后”这个说法;是的,但我自信这样的葡萄园不会再多
出一片了。我为此既自豪又悲凉,为了我特别的守望,我母亲般的平原。在这守望中,我一
遍遍翻动着关于登州海角这些陈旧而新鲜的文字,特别是这断断续续的古歌,心情常常不能
自抑地感动。几千年前的徐芾他们也进入了一场守望,而他们的先人曾经成功地坚持了;到
了他这一代,却即将迎来另一种结局。

    这些古歌流传于民间,尽管有时呈现支离破碎的形态,却往往比煌煌正史更有力地战胜
了遗忘。遗忘通向卑劣,我们最终要摆脱卑劣,也只有求助于某种战胜遗忘的方式。

    我多次去徐乡城遗址,它位于黄县新城西北十五华里;所谓的大名鼎鼎的乾山就在这
儿,今天看只不过是个小土堆。我想这是因为莱山落水携带大量泥砂淤积的结果;它在两千
多年前一定是一座可观的土山。古籍中没有高度记载,只有求仙盛况的描叙。近年来乾山遗
址已经发掘了十二座古墓,出土了一百三十七件秦汉时期文物,那一大批青铜器和陶器看得
人心里发酸。

    ……守望中,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紧迫感逼近了。我相信它逐渐会走到葡萄园中每一个人
的面前,甚至连护园狗斑虎也不例外。如果地下海水倒灌的趋向不能扼制,那么几年之内我
们葡萄园的灌溉和饮水都会成问题。现在离海边二华里左右的乔灌木都开始了大片死亡,只
有依赖地表水的莎草才活得下来,只有盐碱地植物如刺蓬、盐角草等才生机盎然……

    园艺场正准备搞一个引水工程,求助于芦青河,可近来这个计划也不得不停止实施——
一方面没有资金,另一方面他们的热情已经投放到与外资合作办厂上来;更重要的是芦青河
的污染正在变得无法收拾,河水开始变黑。平原上,所有引芦青河水的工程都在考虑下马,
因为这样做已经没有意义……芦青河是小平原上最重要的一条河流,它的毁灭也许最终会导
致小平原的毁灭。

    谁来救救我的平原我的河流?

    毁灭真的是唯一的选择吗?

    我在这沉默和无法沉默的长夜里呼唤着自己生存的勇气和力量——哪怕它剩下了最后的
一分一绺。它存在,既然存在,就让我紧紧地抓住它吧。

    似乎一切都在与我们对峙。四哥老婆响铃在最需要人手的秋天里病倒了。她往日里简直
是健康的象征,粗壮和蔼,对一切困苦都笑脸相迎。她胖胖的身躯以前像母亲那样抵挡着风
寒,为小鼓额也为所有人操劳,这会儿却蜷在土炕上喘息。

    她没有食欲,焦渴而烦闷,嘴唇烧起了白皮。几次请医生来诊治,都不见效果。她渐渐
说起了呓语,躺在那儿,不断地呼叫四哥,又呼叫斑虎——她好像在提醒自己原来的那一段
生活,数念着那个家庭的成员……我与四哥商量送她住进医院,他正犹豫时,响铃开始好
转。两天之后,她已经能下炕走动了。

    这使我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响铃后来彻底地恢复了。她对鼓额说:“好孩儿,你也得过病,是不是这样——睡大觉
似的,睡梦里你不高兴,还有人领着你逛呀逛呀,走不完的山路野地,累死了累死了;你最
后拉下脸来,说一声:累哩,不走哩,俺回哩!那人一撒手,你的病也就好哩——对啵?”
鼓额拍着手说:“对也对也!”

    她的病好了,对于我们葡萄园至为重要的那个酒厂工程师却病入膏肓。他与爱人的离异
成为定局,已经难以挽回。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很快神志不清,思维错乱,厂里不
得不考虑让他住进精神病院了。这个事件引起四哥夫妇一阵叹息。多么好的一个人,仪表堂
堂,而且是一个酿酒天才,在别人看来是多么值得爱的一个男人。可他的女人却转而去爱一
些毛头小子、没有立场也没有才华的下三滥。

    我们的这位朋友太浪漫了。在时下这么一个世俗物利的年头,浪漫是危险的。可是他的
那位爱人在我们眼中更为浪漫。看来这个时代无论如何还是愿意接纳浪漫的女人——她的处
境比我的朋友好多了,简直是人人喜爱,成为大众心中理所当然的宝物。惟有我们葡萄园里
的人个个都想恨她;但后来试了试,发现恨不起来。

    她太美丽了。

    ……再三踌躇。还是得告诉你。这个消息太可怕了……

    这无论如何是个沉重的打击,对我,对所有人……我简直没有力量和勇气向你从头叙
说……

    鼓额遭到了不幸。是在探家归来的路上。

    本来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是不该发生的。可是……怎么说呢?她父亲送了她一路,眼看
快到我们园子了,她就让父亲回去。事情就是在从那片灌木丛到我们园口不到一华里的小路
上发生的。

    斑虎最早听到了声音。它扑出去,接着都追上去了。

    可是太晚了。暴徒已经逃离,鼓额身上血迹斑斑,头发蓬乱,脸上手上沾了好多血、粘
了沙土……她在搏斗中已经使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我们一声声呼唤,她一直闭着眼睛。她蜷
在一团树叶茅草中,显得那么小。响铃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响铃全身都抖。

    四哥气喘声大得可怕,猫下腰四处看,又领上斑虎奔跑起来……晚了,那个恶棍早已无
影无踪。我们都认为这与上次出现的是同一只狼——一只恶毒的、锲而不舍的狼。他的目的
达到了。

    他所要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满足一份贪婪,他毁掉了一个贫穷无告的少女……

    我怎么指责鼓额呢?她竟然对我的一次次叮嘱充耳不闻,非要把父亲拒于葡萄园之
外……一个老人来送女儿,走了那么远的路,却不能到女儿打工的地方坐一会儿……这真是
一个悲惨的故事。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在这个故事中承担什么责任——但我的责任显而易见是
重大的。我被这个事故击懵了,一想起面对两位老人的那一刻,就有些惶恐……

    他和女儿仍然是因为那个“羞愧”才没有一起走到葡萄园里。多么不可思议的一种情感
啊,它的名字叫做“羞愧”——莫名其妙的“羞愧”,它把好端端的孩子给毁了……“羞
愧”

    的人不幸地遭逢了一个肆无忌惮的时代,这就是问题的全部!

    响铃已经流干了眼泪。四哥一声不吭地攥紧了手中的枪。

    我仿佛听到火药在枪膛滋滋锐叫的声音。响铃不停地规劝、哄着鼓额,用手指梳理着她
的头发……

    鼓额躺在那儿,她太累了……我让大家都离开。

    他们都呆在我屋里。谁也不说话。呆了一会儿,响铃不放心,出去看了看。一会儿传来
她的哭叫声。我们立刻跑过去。

    响铃喊着——鼓额正愤怒地剪着自己的头发,那些长长的乌黑乌黑的头发被无情地胡乱
剪下,扔了一地;她还在发疯地剪……

    “我的好孩儿呀,你怎么能,你这样……”响铃去夺她的剪刀,怎么也夺不下。

    我和四哥定定地望着她、一地的乌发……

    第二章

    老胡师——

    1

    ……

    我无法忘记您的帮助,您的友谊和教诲。这应该、也必须记在心里。我一直担心我们的
误解在增多……您记得我们那一次一起谈论柏老的情景吗——那一天我们喝了很多酒。

    这是我毕业后与您最长的一次交谈,因为激动,我也不自量力地喝起来。后来头疼了好
几天。那次我忍着头疼离开,没有多久又直接去了很远很远的那个地方。因为我心里被一股
劲儿顶着,简直是一口气找到了那个农场……

    一切都出乎我的预料,似乎又没有。我现在不明白的是,您当时为什么不全讲出来呢?
您差不多知道一切啊!也许您故意让我有这一次长途跋涉?是的,这样亲身感受一下真的对
我有益。

    这一次我算是经受了一次洗礼。

    整个过程都让我忍不住地难过。我想了很多——我感到奇怪的是,口吃老教授、他的同
伴以及所有不幸的好人、苦命人,从来都这么让我揪心。为什么?为什么?

    我因他们而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外祖父、外祖母,特别是我的母亲——我总觉得他们在
很多方面都惊人地相似,比如那种执拗和热情;最后的命运也相似。我是为这些不可改变的
命运感到难过。

    我不能理解的是,在弄懂了这一切之后我该怎样开始——我正在开始吗?我这一生该沉
默着还是呼号着?如果呼号,就等于要毁掉喉咙;如果沉默,那就是等待内火自焚。结局都
是一样的。我身躯内积起的一切可以燃烧的热量会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形成一个火亮的光
点,把自己烧毁。我知道一个生命能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了。

    孤寂中,长久地想着您那专注的目光、脸上的深皱、银色的头发。您极少讲叙自己的经
历、身世。对于一个知识分子而言,过多的讲叙从来都是危险的。如果不是一个浅薄之徒,
那么一个有心劲的知识分子在畅言这一切之前,必定做好了更为激烈的一场准备。那等于是
点燃自己的全部,以对付四周的黑色。与有些人不同的是,一些极为无聊的人才在这个世界
上靠“忆苦”求得施舍。您的艰辛只装在自己心中,只用温和来安慰自己的朋友,特别是自
己的学生。

    我相信您的眼睛正注视着,并在冷冷地观察——周围的世界、各色的人、事故,特别也
包括了您的弟子——他们如今已走向四方,手持一把地质锤的已经不多了,大多呆在明亮的
办公室里。但您说起自己这些学生总是表现出少有的兴奋,您并不把他们当成背叛了自己专
业的人。

    在您眼中,背叛者好像只有我一个了。您说这是万万想不到的。而我也极少辩白,因为
我的确离开了○三所,进了一个杂志社,如今又成了一个种葡萄的个体户。这种种改变令您
不能容忍,您彻底失望了。

    当一个地方一个行当集体地失去了最可宝贵的东西,比如对真理和正义的起码的一点热
情,而陷入无聊百倍的境地时,它也就失去了神圣。离开它只能是一件好事,是一条正路。

    我从一开始喜爱的就不仅仅是什么地质学,而是这门专业的诗的本质、真的坚实。我为
它的浪漫的寻找和固执的叩问而激动。我如果离开了它的这一精神,那就真的算背叛了。

    请老师不要失望,真的不要……我那么想念您,您缓缓呷茶的模样、突如其来的愤怒和
犀利、您的正直无私。我不敢想会失去您的教导和友谊。您多次表示的气愤和失望都引起我
的深长思索。我会及时地回报自己的一切……

    您不止一次明白无误地表示:我当年离开柏慧真是一件幸事。您多少将她和柏老联在了
一起。您对梅子却完全是另一种态度。您对柏慧的责备似乎太过了,对此我一时还说不清心
中复杂的想法。

    面对现在的柏慧,您几乎没有说什么。好像她就应该走到这一步似的。我觉得她太孤单
了。女人的孤单总是让人同情。女人的孤单简直有点像殉道……好在她异常坚强;她愈坚强
就愈让人同情。那个小提琴手也是不幸的,他为了自己的艺术头发都搞秃了。他的艺术是可
爱的,他对待艺术的态度也是可爱的,但他这个人不怎么可爱。我一开始看见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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