吗?”
“我是一个……战士。”柏老很不情愿地回答。这种回答是致命的。
他最痛恨自己的右手。这只手如果早点捆绑一下也许就没有后来的怪事了。它不知为什
么学着写了几篇小东西,还稍稍沾了一点边儿——不知是地理学土壤学还是地质学的边儿,
反正这一下就被一位重要人物发现了。这个人足以决定他的命运,一纸命令送他去进修,进
修期未满又派到一所著名的学院中来。“我们等人用啊!”
以后的故事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他成为了“柏老”。
但地因此而怨恨,恨那个轻率发布命令的人。他回忆这一切的时候,仍然认为自己是一
位“战士”,只是被安置在一个特别令他厌恶的阵地上。多少年过去了,他尽了最大的力量
压抑着心底的厌恶——因为流露这种情感是危险的。他留起了背头,端上了烟斗,不苟言
笑。所有的学术会议他都出席,坐在主席台上,除了念稿子外不多讲一句话,特别不介入学
术争执。日子久了,人们都习惯于看到那个熟悉的形象——高深莫测的柏老。仿佛这样一个
形象的缺席,就不成其为一个像样子的学术活动。
他是大学者大专家的象征,这个形象逼真生动,而且通俗易懂。
那些年里,如果有谁把口吃老教授请到主席台上取代柏老的位置,一定会引发一阵哄
笑。那个干瘪的老人走起路来腰弓着,不停地咳嗽,一说话结结巴巴,怎么会是著名学者
呢?再看他的头发,疏疏的,短短的,与管理卫生的老勤杂工分不出上下。
只有柏老稳稳地坐在那儿,含着黑胶木烟斗,用慈祥却不失锐利的目光看着所有的
人……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委屈、他的追悔。他认为自己是所从属的那个家族中最霉气的一
位了。
老胡师遥遥地注视着柏老。他看着这个渐渐有了一把年纪的人,目光里充满了同情。除
了老胡师,还有多少人明白这些呢?时光飞快逝去,时光可以像硫酸一样腐蚀记忆之弦。
人们在淡忘,淡忘历史,淡忘昨天。提起口吃老教授,即便是与他共过事的老人也要手
拍脑瓜想一想,半天才答一句:
“好像有这么回事儿……好像有,嗯,这个人……”
眼前却是一个铁一般坚硬的柏老,他真实地矗立在那儿,既不可忽视又不可逾越。他甚
至站立在你我之间……
柏慧,我差不多讲完了你父亲的故事。
在所有的长谈中,这是最难的一次。我不得不用力地选择词汇,因为既要保留真实,又
要记住我是在谈论你的父亲——是他给了你生命啊。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这个事实。
于是我常常想到另一个人,想到你很少提起、我更是一无所知的那个人,她就是你的母
亲。我多么希望你彻头彻尾地像她——爱你的母亲吧!你深深地爱她吧……柏慧!
34
上一次我隐去了一个情节,不是忘记,而是有意避开……可是我想来想去,就是不能不
讲出它来。
我说过,我在老教授度过最后岁月的那个酷热的土坯房子里呆了很久,亲手抚摸沾了血
迹的墙壁。可是我没有说,那上面还沾有一个年轻女人的血……
事情是这样的:那些凶狠的家伙在老人卧床之后,就把回原籍探亲的儿媳骗来了——她
只是来看看身体不适的公爹,想不到眼前的老人已经到了惨不忍睹的境地。没有任何可犹豫
的,她毅然承担了照料这个可敬的老人的职责。
我会一生都怀了对她的深切感激,并且也至少因为这感激,再续上这几笔。
这位儿媳长得很小,她大概在南方人眼中也属于娇小型的女人。谁也弄不懂她小小的躯
体中何以潜藏了那么大的勇气和精力。那个酷热的夏天——我们牢牢地记住那个夏天吧!
他们故意把老人与她关在那个靠近锅炉烟囱的小房子里,让闷热把两个人剥得只剩下单
薄的衣衫,而最后神志不清的口吃老人什么也穿不了,他的皮肤开始大面积溃烂。看守们就
从观察孔里看着这两个人的煎熬。
她祈求医药,得不到一声回应。她甚至像公爹一样失去了自由。半夜里,有人突然就要
提审,一个或一伙冲进小屋,借着酒气蹂躏她……她无力反抗也不能离开,只能咽下一切,
咬紧牙关尽全力服伺老人。她明白这是最后的时刻了。她为他擦洗身子、喂饭。
在那个夏天最闷热的一个午夜,老教授终于离开了人世。
她跪下来与老人告别,然后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并不认为那场可怕的悲剧是柏老一手导演的,他只是一种角色,是心怀侥幸和委屈的
合作者。但是我们却不能因为这种理解而失去憎恨——憎恨是必需的。他是一个值得憎恨的
人。
正因为这样,我才对你说了那么多。
世上本来就存在着很多责任要由人们去承担,你、我,所有的来者与去者,都不可避免
地要负担自己的一份。这就是神秘的命运。
而柏老竟然是你的父亲,这多么不可思议。人没法选择自己的父亲,父亲给了另一个人
生命,并在那一瞬间规定了他或她的一部分性质。
很久以后的今天,当我站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平原上,在海潮漫起的午夜遥想的时候,心
中涌起了何等庄严的情感。我在进一步确认着爱、亲情、家族……这类概念时,变得既小心
翼翼又惊讶不已。它们坚实的质地令人入迷;它们确凿无疑地存在着,闪动着固有的光泽。
情感的困难,就在于它要同时接近和承认那些各自独立的世界,而它们之间有时又是互
相拒绝的。
我的善良的母亲!她在绝望的年代里做出了那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支持我重新选择一
个父亲。结果我出于特殊的畏惧逃离了,那个未知的父亲也就如同茫茫山野一样神秘和沉
默。后来我长得更大了,当我懂得呼唤他的时候,他却没有一声回应。
这就是对我的背叛和逃离的一种回答方式。
从此我终于明白并且永远都不会忘记: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父亲;他无论怎样努力去改变
自己的父亲,结果都只能是徒劳的。这样的认识是残酷的,又是幸福的——一种得到了认知
的幸福。
作为你的父亲的柏老,在嗅到我身上一点“异类”的气味之后,急忙而愤怒地宣布了他
的拒绝和敌对。今天看这是必然的。但我越来越感到自豪的是,我的父亲、我所从属的那个
家族,早就开始了那一场长长的拒绝。我应该是一个后来者,我只不过被一个咄咄逼人的柏
老进一步提醒了罢了。
我从此更加明白,不同的家族无论以何种方式、因何种机缘走到了一起,最终仍要分
手。善与恶是两种血缘,血缘问题从来都是人种学中至为重要的识别、也是最后的一个识
别。
从古至今浮泛纵横着多少繁琐的命题,充满了哲学和学术的世界已经没有了新生儿的空
间。可是柏慧,你这个有着一对漆亮黑目的女性,是否能够一眼洞穿——全部的芜杂其实完
全可以化为一句简洁,即一个人是否具备为热烈的理想和原则忍受贫困的勇气?还有,人们
常常说到舍弃生命的勇敢——是的,那也是一种彻底的回答,最终的回答;但不如日常生存
般的切近——最切近的往往也是最艰难的,有时坚持着更需要勇气。我这里说的“忍受贫
困”就是坚持。
柏慧,在这片以富丽著称的母亲般的平原上,我迈开双脚丈量了很久。我听到了,看到
了,知道了眼下什么人在度过什么样的艰辛。这使我终于明白了又一条简洁的定理:善,就
是站在穷人一边。
有人会莫测高深地询问一句:“这就是你的道德吗?你不嫌它粗陋吗?”我会带着极大
的藐视走开。这种人我已经不屑于回答。但内心里我却必须回答:是的,这就是我的道德,
也是我的立场,我出发求善的根本。
人们在以不同的方式寻求真实,求救于自己的知性。这样的人总是朴素的,绝无半点侵
犯性。在竞争的时世上,从根本上讲,追求真实的努力会造成贫穷,因为朴素和无侵犯会导
致贫穷。从这样的判断做起,我才确认了自己的道德和家族。
所以我的自豪是有理由的,我的憎恨也是有理由的。
人不能追求贫困,因为这样做同样也是一种矫情和虚荣。
贫困只是一种朴素,是自然的状态。人只要做到不害怕贫困就行了,只要做到这一点,
就会勇敢地走进道德。
守住这些信念需要多少精力,多少敏感!但我要守住。我希望你能理解和尊重我的坚
守,并且能够明白:十余年前的那场分别就源于这样的坚守。我固执地认为,你的背叛、那
长达几个月的调查与追问,使母亲般的平原受到了伤害,土地,父亲,我所代表和维护的、
给了我血液生命的穷人受到了伤害。从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家族中走出的儿子,最初的反
应就是那样。他不得不背弃所爱,走回他的来路:孤零零的、无援无伴的一个人……
一场分别,无数的倾诉。
因为爱,因为致命的爱,和致命的创伤交织在了一起。
柏慧,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回忆“父亲”,我们的不同的“父亲”……你现在一个人,远
离了父亲和男人,住在你自己的小屋里。我知道这一来倾诉的时间到了,人活着就是为了倾
诉——在这场倾诉之后,人的一生也就圆满了。这儿还有爱的圆满,友谊的圆满,我与你的
圆满。
午夜的海潮啊,漫漫无边,细碎地涌动、涨起,渐渐漫过了高空的星辰。你近在咫尺,
伸手即可触到你滑滑的、丁香味四溢的漆发。你的眸子是我眼前最大的一颗星星。
但愿你能安睡,不受失眠的折磨……
我们知道了那个危险的小车司机的下落——听说他在一个黄昏又一次坐在那个园艺场的
石头台阶上与一伙人打牌。
这个消息使我愣了一下,还没等醒过神来,四哥已经抓起那杆黑乎乎的枪走了。我随后
跟上。
赶到园艺场时天更黑了,这样的光色打牌当然不可能。果然,长长的石头台阶上空无一
人。问了问,有人说那个小车司机的确来过,但已是许多天以前的事了。那次这个刁钻狡狯
的家伙一会儿就赢走了上千元钱……我们失望地归来了。
进园门时,鼓额正和斑虎一起张望。我们没有告诉她这一次是去追赶那个人,但她好像
什么都明白,定定地望着我们。四哥的大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她立刻把那只粗粗的手抱
住了,把脸贴在上面。我从侧面隐约看到了一溜长长的睫毛。
鼓额的父亲和母亲偶尔来看女儿,可他们无论如何不进茅屋,更不用说留下来吃饭了。
几十华里的路程,两个老人都是徒步走来。他们往往只是站在篱笆墙下与女儿说一会儿话,
当看到园子里的人时,就主动地回避。他们腋下夹了一个小包裹,里面大概是几件换洗的衣
服、一点好吃的东西,交给女儿的时候总要推让几次。鼓额这时掏出一个小手帕,里面包着
一个月的工资,交给母亲。她自己几乎不怎么留零用钱,都如数交给家里……母亲小声哭
着,擤着鼻子——这就是分手的时候了。鼓额低着头,不时地抬头张望。
她发现我走过去,立刻慌张地躲开,还伸手推一下父亲母亲。我喊了一声,两位老人却
钻到了树丛下,逃一般离开了。
我站在离鼓额几步远的地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们急着回哩,他们怕麻烦这儿的人哩……妈说太麻烦了。”
我当然不能同意这样的解释。一个葡萄园不能挽留一对贫困的农民夫妇,当然是葡萄园
的耻辱。我不得不压抑着心中的气愤,一连问了几句:
“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目光有些尖锐,也许刺伤了她。她牙齿磕碰着回答不出。她的头深深地埋在胸部,
后来连脖颈都变得赤红。我看到太阳照亮了她发际的一层细小的绒毛,这让我突然想到了那
些健康而幼小的动物,心中一阵怜惜。我叹了一声。
“你该让爸爸妈妈在园里做客。他们赶这么远的路,连水都没有喝一口……”“他们不
愿意。”
“为什么?”
“反正……不愿意。”
这样的谈话对我有特别的触动,它仿佛敲击在一个非常敏感的部位。我带着稍稍的迷惑
忍受着,回忆着类似的场景。
我发现两位老人为了进葡萄园都特意打扮过,尽可能穿上整齐一点的衣服,但仍然显得
寒酸。他们的脸已经被风和阳光弄得没有了一点光泽,差不多全是焦干的皱褶;手足都是苍
黑的老皮。那双眼睛除了无可怀疑的慈祥,再就是无法祛除的深深的惊慌——一双无法安定
的劳动者的眼睛。我从他们身上又一次明白了,我们走进了惊扰劳动者的特殊时代,这大概
是显而易见的。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什么?我思虑着,久久地揣摩,终于懂得了一点点。
——他们还有着无法祛除的羞愧感!是的,不仅是他们,还有鼓额,也是这样!
是的,正是这后一种可怕的羞愧感,阻止了他们落落大方地走入我们的葡萄园。
明白了这个,我一时什么也说不出了。他们竟然在为自己而羞愧,这多么令人难过。除
了不停地劳作,剩下的就是羞愧。我该怎样告诉他们,羞愧应该远远地离开劳动者呢?
我去过那个村庄,还有无数个村庄,田野上的人差不多个个一样。太阳甚至泥土都在烘
烤他们,他们都有类似的衣衫、皮肤和神情。他们见了行人,特别是那些外地人,几乎无一
例外地泛起了孩子般的羞愧……这种费解的神情刺伤了我,使我变得难以容忍。
我回忆着这种似曾相识的神情,终于记起我和我的朋友们,还有我的老师、我所敬仰的
知识前辈,他们都常常泛起这种神情!我为自己这个不大不小的发现而惊讶……羞愧——为
何而羞愧?这羞愧有时简直是没有来由,可它死死地缠住了这儿的一大群人……羞愧的神情
无法遮掩,它竟成为一类人共同的特征。
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长长的流浪以及后来进入那所著名的学院、那座城市,所有的
生活波折——我还能记得莫名其妙的、不期而至的羞涩怎样一次次地阻碍了我。它是从生命
的深层滋生出的,它有时甚至因为太多太浓烈而不得不化为强大的勇敢和愤怒表现出来。多
么奇妙的转化啊,我的、我们的羞涩、愧疚!
……由此我又一次找到了同类。我深信我们在本质上是何等地相似啊。这种区别的方法
才是重要的,有意义的。我想起自己走上田野,每逢看到那一张张被晒糙了的脸就有一阵揪
心的疼痛——我可以迅速联想到关于他们的一连串沉重的故事。我知道这种痛苦是为了我们
自己。
我曾跟随鼓额的父母到田地里去过,仔细地观察过他们、他们的乡邻伏在地上劳作的情
景。那时他们整个的人变得何等专注,目光盯住禾苗,那神色就像面对一个幼小的、拥有未
来的孩子;目光盯住杂草,就有一种轻藐和厌烦。他们用锄子松土,一下一下做得有力而细
致。有时蹲下来,干脆用手掌去抓去拍打,一遍遍抚摸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