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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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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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游泳的技艺太好了,游着游着甚至想睡上一觉,有好几次差一点呛了水。鱼都藏在靠
岸的草根须子间睡觉呢,我伸手到里边抓着,一下一下碰着运气,倒霉的是那次一条鱼也没
有逮着,老天爷成心跟我过不去,让滑溜溜的鱼在掌中一次次挣脱。那是真正的饥饿啊,饿
得人两眼昏花,眼看连游到岸上去的力气都没有了。望着夜里大山的轮廓,我想大概这一回
真的要饿死了。那时我如果闭上眼睛,任凭身体往下沉去,也许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有时
也真想那样做。因为一切让我亲爱的人都逝去了,我只是一个大山里的孤儿。孤儿如果过得
不愉快,死在大山里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不过我想了又想,觉得天亮了再翻过几座山,说不
定还会有新的运气、新的故事。就这样我犹豫着、鼓励着自己。

    那个夜晚好不容易上了岸。星光下我看到了一丛蒲苇,它在微风中摇动,像在向我招
手。我真的迎着它的呼唤走过去,像是不由自主。坐在它的旁边,饥饿使我伸出了手。剖开
软软的白沙、挖到了鼓鼓的块根。一股清香使我浑身打颤。我两手飞速地挖,一会儿就挖出
了一捧块根。接上我拢上堆火烧起来。蒲草的块根饱含淀粉,那种香味让我至今难忘。它的
皮给烧裂了,爆出的白瓤儿简直像山药。它还有些烫时我就咬起来,那种美妙的滋味,除非
大口吞咽而不能解痛解馋的那股香甜差点让我高兴得大哭一场。

    就这样饱餐一顿,又一次记住了对大自然的没有穷尽的感念……

    而这一回我又呆在了同一条河流同一个水湾,一切都变了。我成了另一个人,我眼前是
一堆似曾相识的火,不过火边睡着一个完美无缺的美丽姑娘,她温情、和蔼,头发黑长像瀑
布……为了感激和幸福,为了这报答,我想逮一条鱼——当早餐的锅里有一条亲手捉的鲜
鱼,那该是怎样的美事啊!

    我认真地捉起来。跳鱼们被我惊动了,然后傻傻地藏到了水边茅须下。我轻轻凑近,迅
捷地伸手推堵,一次次落空。

    不眠的鱼儿总是机灵过人,我得设法寻找沉睡的鱼儿。我觉得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一条
鱼儿如果懂事的话,它理应呼呼大睡。后来我沿着挂满草须的水湾沿岸移动了好久,尽力做
得无声无响,终于逮住了一条黑鲶。这是水中的美味……

    你记得那个夜晚、那个黎明——你简直是被鱼汤的鲜味儿给馋起来的!你醒来的第一件
事就是不自觉地翕动鼻子,那就是在捕捉香味啊。后来你看到了小锅子在留白汽,我坐在旁
边弄着灶下的柴火,烟熏得我泪流满面……

    总之那是一次浪漫的旅行。尽管我们有个堂皇的理由,但别人也知道我们较快地脱离了
其他人,只是两人一起钻入了更远的大山之中。

    那一次唯一美中不足的,也许是我们没能遇上点儿什么。

    比如一条狼、一次无伤大雅的抢掠或不至于留下伤残的意外事故……那时我就可以显示
一下男子汉的勇力了。奋不顾身地营救和保护他的姑娘,这种渴念即便在一个成熟老练的男
子身上也会萌发。没有这样的机会。一切发生得都合乎预料,我们顺顺利利地返回了校园。

    这些回忆是永久的。它们发生过,融入了血液中,于是我说我拥有了,并且再不会失
去。今天,这种拥有对我是多么重要啊。它简直使我须臾难离。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会
紧紧抓住这份拥有,让它来陪伴我。它是真实的,非常真实。所以我多么有幸啊。

    我希望你能同样幸福。忘掉那些不愉快吧,它也许是不真实的……

    响铃一次次劝我接回“家口”。她非常挂念这件事,有时与拐子四哥一起催促。我知道
这除了因为同情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担心:一个没有家庭的人是不能长久呆在一个地方
的。而他们夫妇早已将此地当成了自己的家。怎么说呢?难道他们没有看到梅子来这园子里
的情景吗?她差不多喜欢这儿的一切,但就是下不了迁移定居的决心。城里有她的父母、弟
弟,最主要的是还有她习惯了的那份工作、日常的混乱不堪的都市生活、可怕的无轨电车的
尖叫、自行车潮……

    我盼望她早日来到这里。这可不仅仅是一次居住地的选择啊。

    我有时想起了一些因各种原因流落在外的男人——其中一些人有幸,总是与妻子患难与
共;而有一些人不幸,就要一个人抵挡风寒了。使我难过和悲凉的,是我要常常想起两个
人。一个是那位死于大山中的地理老师,一位是我毕业后在○三所遇到的第一位学者、我的
导师。他们后来都是一个人,妻子都曾以堂皇的理由遗弃了他们。而他们的结局都是那么可
怕。

    我可不能轻易把自己比做他们。因为那样梅子会受不了,而且我们的情况也不尽相似。
主要的是,我太害怕那样的结

    局我只跟老胡师好好地讲过那位副所长——我的导师的故事。他最后的日子太惨了,我
一直小心地回避,不去想他最后的日子……

    每个人不仅拥有自己的历史——仅仅拥有自己历史的人是难以成长起来的:每个人还要
拥有自己家族的历史。这是他无论愿意与否,都要背负起来的一笔遗产。它是有重量的,它
很沉。

    我看到的所有的人都没有例外,只是我不知道他们或不完全知道他们。我在别人面前失
去了探索的权利。除非他们自愿,像我对你一样倾诉;我从不问他们的过去,更不问他们的
族辈。在生活中,我只要遇到一个多嘴多舌的人,比如遇到一个三句话没有谈完就问:“你
的父亲是干什么的?家里几口人?都干些什么?”遇到这样一个人我就会厌恶。谁有权利这
样考问别人?

    我在大山里的老师从属于一个什么家族?这只有留给想象了。还有我走上工作岗位之后
遭逢的第一位导师,那结局凄凉的副所长,又从属于什么家族?这都是个谜了。不过我总觉
得他们二人是兄弟,尽管他们年龄相差悬殊,籍贯和姓氏又不同。他们都是我的老师和兄
长。

    你不属于这样的“家族”。所以神灵终于把你留在了那儿。

    你迈过某一条线时会有更多的痛苦。神灵怜惜你,就找个理由阻碍了你。可是不同“家
族”的人并不妨碍相爱,也不妨碍一生的倾诉和怀念。只要你是可爱的,你就得被爱。被爱
是无法理喻的,像爱一样。爱这个字眼尽管在这个时代里变得有些丑陋,但我仍然愿意使用
这个概念。暂时还找不出别的来取代。爱就是爱,是永恒的渴望之中最柔软最有力的元素,
是人类向上飞升的动力。

    这又说到了我的妻子,说到了梅子从属的那个家族。很巧的是,她与你属于同一类家
族。我们走到一起后,我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当然这儿并不排除一个家族中出现某些优秀的
个体,比如说你们这一对善眉善眼的小人儿。可是你们与你们归属的那一大伙儿毕竟有着一
些重要的雷同之处。你们再热情,也有些冷漠。当然你们对自己所爱的人并不如此。你们也
会紧紧地拥抱、牢牢地钟情,但仅仅局限于对自己所爱的人。可惜你们所能够爱的、能够忠
诚的人又太少了……这就是问题的症结。

    我爱你们。可是你们并没有爱更多的人。

    你们同情更多的人吗?你深深地同情这个世界上的人吗?

    你们会问:仅仅是同情,这有什么用?

    好像是的。不过我仍要问:你们同情吗?请不要闪烁你们美丽的眼睛,请回答我的话,
而且不要说谎……

    你们仅仅是自己可爱着。

    我深知这一点,但一丝失望又很快被一阵爱意所覆盖。我爱你们,没有办法。爱是神圣
和神秘的。我对梅子坦然谈过这一切,并告诉她:我因为那场奇特的、一生只有一次的经历
而思念着柏慧。当然她很惋惜,但她很了不起也很聪慧,她说:一个正常的人,一个值得信
任的人有时也只能这样。她非常挂念你,她的真诚是无可怀疑的。

    梅子的父母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就像我的先辈一样。但是她的父母与我的父母的命运
竟是如此的不同。她的父亲进城后就一直健康而安全地活着,还生下了两个多么好的孩子—
—她与弟弟。她娇小,我说过,我第一眼见到她时想起了童话里的“拇指姑娘”;而她弟弟
细细高高像一棵梧桐苗,漂亮帅气得无法言说。有好多小姑娘爱他,可他尚未开窍,天真无
邪地与她们动手动脚,找不到与异性相处的那份感觉。她和弟弟的神情没有那份本能的沉
重;因为他们从属的那个家族中就没有这份沉重;他们开朗活泼不知忧愁,浑身轻松地过了
这么多年,心上压根就没有一小块疤痕。她家里在拥挤的城市拥有一座小院,院子当中有一
棵苍老的橡树。我无比喜欢这棵橡树,这是她家最值得怀念的一个东西。

    我小时候常常听到一些战争故事。因为它们关系到我的父辈,所以听了就绝不淡忘。战
争在我心中是铅色的,可怕而又神秘。仿佛战争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一场误解,又被我的亲人
携带到家里来了。结婚后,我压根就想不到还能继续倾听类似的故事。这就是岳父母讲出来
的。我渐渐发现他们讲出来的是另一场战争。

    本来我的父亲、外祖父他们,与岳父母参加的是同一场战争,并站在了“同一条战
壕”,可我听来听去有了一个奇怪的感受,就是——我的父母亲人是这场战争的失败者,而
岳父母他们才是胜利者。这多么奇怪啊,可这是铁的事实。你看,战争之后我们家全面溃
退、连连遭难,而他们家却享受了一个胜利者所能获取的全部好处:汽车、房子、沙发,还
有那棵冤枉的老橡树……

    与他们敌对的一方该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了吧?也不是。

    看看书报和电视,听听广播,你就会发现失败的一方中又出现和夹杂了好多的胜利者!
多么纠缠、多么不可思议……我为此而久久痛苦。

    我在想,任何时代的战争是否都有一个定理,就是在战争未开始之前:实际上的“胜利
者”与“失败者”就先自确定了?确定的根据仅仅只是血脉与“家族”,是心灵的异同……

    推而广之,不仅是战争,即使在平时,在和平年代,在生活和工作中,在一切的场景一
切的时代,这种胜利者和失败者的区分也依照着同一种原理……我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结论。

    我震惊地发现,我、我的山地老师、导师,还有和我们差不多的人,都永远只会是“失
败者”。我们在远未投入较量之前就已经被确定了。我们注定了是这样身份的人——因为生
活中永远需要失败的一方,无败则无胜,于是我们就作为败的一方被规定了。

    我们这一类人更悲惨的一点还有:永远不畏惧失败,永远向着那个结局进发,百折不
挠……

    听听岳父谈论战争的口吻吧,你会受不了。他的自我感觉太好了。好像在战争一开始那
会儿他就是一个指挥者,料事如神。他绝没有对战争的神秘感和理应具有的痛苦和悲哀。

    面对具体的死亡他是悲痛的,但对于整个战事绝对没有。

    战争对于他好像是一场赶赴的盛宴。

    我诅咒这一类感受。因为无论如何这一场场战争使几千万人流尽了鲜血,足足有六七百
万户人家沦落在山区平原,死于战乱之中。可见岳父谈论它的那种口吻是残酷的。他带着胜
利者的一份豪迈宣布着,好像这场战争的胜利全是他和他的朋友一手导演的。

    其实说穿了他只是一个跟从者。因为我发现他并无信仰。

    他一开始有可能跟从任何一方。他不过有幸跟从了这一方而已。

    我曾对梅子说过类似的意思,想不到惹出了她少见的恼怒。这使我多少有些后悔。我因
此发现了妻子的敏感点。奇怪的是她的敏感点为什么恰恰在这儿呢?想来想去还是个血脉问
题。我们有不同的血脉,却有深挚的情感。

    世界就是这样交织着,千丝万绺。

    我说出这些判断,特别是对你和梅子说出,是需要勇气的。我不得不冒着失去的危险。
但凭我的信念,我敢说,你们虽不会同意我的判断,但总不会因此而怨恨我吧。

    31

    ……四哥继续寻找着那只狼,非常耐心。那只野兽注定了这辈子要被追赶,因为它不巧
遇上了这么一个不会遗忘的老人。

    人要不遗忘是很难的。人们往往把遗忘理解成对事件的不能记忆;其实它更多地指情感
状态。一个人深深地沉浸到一种情感里,是不会遗忘的。可惜人们没有几个能抓住情感,情
感像一朵夏天的云彩,飘移得非常之快。

    四哥在为我们不幸而倔犟的葡萄园寻找敌人。敌人太多了,而要捕捉一个具体的、值得
放上一枪的又太少。这只狼出现得正好。我担心出一桩命案,想劝说遇到那家伙时,可以仅
仅打断狼爪……四哥阴阴地看我一眼,未置可否。

    他们夫妇对鼓额好得惊人。这完全是父母的情意。他们有时甚至忘记了这女孩的实际年
龄,还把她当成娃娃看,动不动就抱起来,为她梳理头发之类。鼓额被抱起时总是红着脸,
有时要费力地挣脱……他们夫妇对斑虎也像对待孩子,但响铃对它像对待一个小孩子,而四
哥像对待一个长成了的男子汉。响铃与它独处时的自语值得记录下来:

    “你这么眨巴眨巴看着我,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你气我吧,气死了我,看看谁疼
你。老头子可没我心细,你爸就是这么个人,你有个头疼脑热他也不知道。你见了鸡儿也不
知道让着点儿,你还小吗?你跟它们闹玩儿,大手拍上去没轻重……气死我了,妈妈不理你
了……”

    而四哥与斑虎说话是另一种腔调:“我说啊伙计,遇上事要沉住气,先莫要闷愁。你这
么琢磨,天大的难事,咱一咬牙也就过去了……我没事了就抽着烟寻思,寻思这些年的事
儿,古怪的世道,嘿,也罢!就是这么硬挺着,他们又能怎么?伙计,什么也不用怕,硬挺
着……”

    斑虎神情专注地听着,偶尔伸出舌尖舔一下鼻梁,它的那双前爪有力地按在地上,昂着
头颅,双耳竖起,厚阔的胸部微微起伏。我觉得这双灰蓝的眼睛里有一丝丝忧郁闪过,接上
全是自信与果决。它是我们葡萄园里一个忠诚的伙伴,是我们全部欢乐与信心的组成部分。

    它与鼓额的关系也非同寻常。自从出了那一场惊险之后,它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
后,除非是她回屋休息。鼓额与斑虎端坐一起,真是入诗入画。她和它相挨着,身子贴紧在
一块儿。斑虎不时用湿漉漉的长嘴碰一碰她的脸颊,而她老要用脸蛋去贴一下斑虎的毛脸。
她的小手几乎不离开斑虎的脊背,抚摸着,为它择去沾粘的草梗,她有时贴近了它的耳朵咕
哝,谁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只是可以清楚地看到斑虎在笑:它的笑容真切生动!

    我们的园子渐渐拥有了安怡和条理,几乎样样自给自足。

    本来是四大间茅屋,后来又加了耳房,这样不仅有了食堂,而且还有了浴室。我们自己
研制了太阳能淋浴器,安装了比通常型号大上一倍的莲蓬头。我们频频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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