肠打出来……”
又是几声对骂;斑虎狂欢。好一阵子人才散开。我劝慰四哥和响铃。我心里一点也不怀
疑那个搞丈量的家伙说的话会变成现实。他们完全做得到。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什么,这些
都可以来毁坏我们的园子……
越来越严重的干旱已经使海滩树木成片死去——这样的大旱天四哥说他记忆中从未有
过;由于平原上无数新兴的工矿企业不停地抽用地下水,水位太低,已经引起了严重的海水
倒灌,海边附近的植物正在被浸入的氯化物杀死。还有正在展开的煤炭开采计划,不断向海
岸线延伸的建筑群……这一切都在逼近、在吞噬。我们的故园也许有一天真的会不复存在。
那个夜晚四哥一直没有睡。我见他屋里灯亮着,就过去陪伴他。他在吸烟,磕了很大一
堆烟灰。响铃不在屋里——有时她要陪鼓额,就睡在隔壁。四哥叹息:“我担心真会忍不
住,扣响了扳机;我的枪那天在肩上突突跳哩!”
看着这位与我厮守一起的亲爱的兄长,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怪哩,有人可以任意丈量别人的东西……”
是的,有人并不承认什么可以属于哪一个人——这儿没有“自己的”,从来没有;以后
也不会有。
也许正因为如此吧,我却要固执地、坚牢地守住内心里的那么一点——它是无形的,但
它是一个人所能剩下的最后的珍贵……
“兄弟,我跟你来种这片园子,咱可打谱是一辈子的事啦!”
我看着他的手。这手真大。粗粗的筋脉硌疼了我。他在说两个男人不寻常的约定。我明
白,他准备在葡萄园里安顿自己余下的岁月了——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游荡的,游荡生活对
于他有着不可抵挡的魅力。他从跨进园子的这一刻,就做出了一个极不寻常的决定。他领来
了老婆和狗,亲手给园中的破茅屋糊了窗子,泥了裂缝,又给斑虎搭了个舒舒服服的窝——
他当时吸着烟,搓搓手问斑虎:“怎么样伙计?入冬以后我还要给你加草……”斑虎满意地
抿嘴……
半夜,我回到了自己房间。睡不着,感受着葡萄园那个结局。柏慧,我现在真害怕失去
它,我对你不能隐瞒这种胆怯。因为这片葡萄园对于我和我的朋友太重要了。
我和四哥都一夜没有合眼。天刚亮,斑虎又在怒吠——这声音马上让人明白来了什么不
受欢迎的人。现在我们很容易就能听出它各种不同的语气:愤恨的、警觉的、询问的、友善
的、爱恋的……这一回分明是愤恨,它的声音被压抑得粗闷而暴烈。我急急走出,看到了两
个似曾相识的人。
这两个人都穿了相同的衣服。我记起他们曾在海边打鱼人的一次械斗中出现过——不知
在奉行谁的指示,当时他们很权威地喝斥着人群,像驱赶狗群一样驱赶着打鱼的人。奇怪的
是所有的人都惧怕他们。我心中一怔。
“出来一下出来一下!”其中的瘦子嚷了一句。他眯着眼,懒洋洋的。
我走过去。他直着眼看我,像在辨析什么。旁边的矮子小声咕哝:“不是,是个拐
子……”
我的怒火再也压不住,脱口喊出:“不准你侮辱人!你从哪来的?你要干什么?”
两个人被我突如其来的火气惊了一下,他们差不多都退了一步……只静了一瞬,瘦子伸
出手指说:“告诉你,我下一分钟就能把你逮起来……这会儿先不找你的茬,咱以后有的是
工夫。我们这次来找那个持枪行凶的老头儿——他昨个向测绘所的同志开枪了不是?给我出
来!……”
茅屋里的所有人都出来了。四哥晕躁起来,当他弄明白这两个人是为昨天的那场争执而
来时,差点儿气晕过去。响铃和鼓额一齐数叨那些人怎么破坏园子篱笆、如何无理,面前的
两个人根本不想听,只是坚持让四哥跟他们走一趟,并且要带上枪——那是凶器。
四哥简单地吐出两个字:“不去。”
“真不去吗?”瘦子问。
“不去。”
“那好吧,拐子,这可是你说的。”瘦子挥挥手,领上矮子走了。响起一阵引擎声,原
来园子外边停放了一辆汽车。
我知道事情有些严重。
我差不多能看到这件事情的结局。这是一个欺辱的故事,有点像欺辱外乡人——而我和
四哥、我们小茅屋里所有的人,都出生在平原上……我们今天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故
乡,于是也就失去了一种特殊的佑护。
我一遍遍想着这片平原上可能有的熟人、能在危难之中援上一手的,最后总算想起了海
边小城里的一两个人。我建议四哥与我一起离开,我们要通过一些关系主动对应……四哥反
复拒绝。他坐在斑虎旁边,大睁着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冷冷的。我有些担心。我想先走一
步,但又不敢把四哥一个人扔在这儿。
——这样直到园子外边响起几声鸣笛,直到五六个人拥进来。
四哥一直坐在斑虎旁。奇怪的是这一次斑虎像他一样冷静。他只是吸烟。
那个瘦子踱到跟前,说了一声什么。四哥返身往屋里走去——这时很快冲上几个人,把
他架住了……鼓额和响铃哭起来。斑虎跳着——我知道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就把它关到
了屋里……四哥被架到车子跟前,枪也给拿走了。
我也必须走开了。我最后对那个瘦子说的是:谁也不能碰他一下,谁如果那样,谁会后
悔的。瘦子笑了,仰着脸,语气出奇地和蔼:“是吗?”我冷冷答一句:“是的。”
车子开走了。
我第一次让这小城里几个所谓的“朋友”帮忙。他们面有难色,都提出需要“打点打
点”。
他们要钱买了很多高级香烟之类,说要从上面找下来才管事儿……
我忍受着屈辱——一边丢下尊严,另一边去找回尊严。这是不可能的。但我愿为四哥做
平时极不愿做的一切。我得用力地忍住。我想起了这些年里,我们葡萄园遭受的全部不幸。
我们不知多少次与土管、税务、周围村子、园艺场打交道,我们已经遍体鳞伤。
眼前面临的只是又一次忍受……
整整两个昼夜,四哥都在外面度过。第三天他才回来,看上去人瘦了一些,白发也增多
了。他没有背回那支心爱的枪。
我扶住了四哥。他说:“他们逼着我们软下来。狗杂种……”
他不知道我们葡萄园被罚了重重的一笔款子。我明白四哥不能失去那支枪——那是他在
前些年游荡时的一个伴儿;他身边必须拥有响铃、猎枪和狗……
这就是我们葡萄园最新经历的一件事儿。它还没有结束呢。
鼓额总想与我讨论点什么——她好像长大了许多,关心的东西越来越多,不仅仅是自
己,而且还有其他——很多很多。这使我想到了一个沉默的少女有多大的悟力,她原来平时
在想那么多的事情,这些事情有时简直就无关乎自己……
我因此而感动。她常常叙说自己的童年:极度贫困和极度欢乐的童年。这引起了我很多
回忆,让我一遍又一遍去想象那片丛林。
再也看不到白沙滩上那一棵棵挺拔的白杨了,看不到它油亮亮的叶子在微风中抖动。我
觉得它的消失是二十世纪平原上最可怕的一个纪录……鼓额很少提到自己的父亲,我发现她
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男人。她故意把话题岔开,有时转移得十分巧妙。“父亲”成了人
的一个禁忌,这个现象也使我心动。
这有点像我。
父亲所象征、隐喻和代表的一切太沉重了。沉重得无法也无力提起,更不能炫耀。父亲
把一个生命投到了这个世界上,就留下了全部尴尬与羞愧,然后再悄悄地退到幕后。
我们谁听不到一个男人在背后、在一个角落的寂寞长叹呢?那是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声
音啊!
每个人都有父亲。
真正的父亲是懂得羞愧的。
……算了,这个话题真该转移了。它从来不让人愉快。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深入地谈它。
鼓额在五六岁时就跟上母亲到地里做活,成为母亲的好帮手。其实从更早——不足一岁
时她就来到田野上,那时她被捆在母亲的后背上,什么也不懂、不记得。她大概只会哇哇大
哭,大人们因为忙,谁也不理睬,只在喂奶的时候把她解下,用沾满土末或植物绿汁的手擦
擦她嫩嫩的脸蛋。
她说母亲翻土,她就把翻出的茅根捡出来,抱到地边;母亲给烟棵打冒杈,她就把它们
堆到一块儿——烟毒把她的两条胳膊弄得又红又肿,母亲就用渠边上一种菜叶给她搓。那种
火烧火燎的感觉啊,至今还记得起。她忍住了疼,她说她从来不哭。
那时天上的太阳比现在还要烤人,她说母亲、她,所有在田野上做活的人都给晒得冒烟
了——真的,人人头顶那儿都往上冒烟,最后不得不往上泼水。赤裸裸的胳膊、腿,到处都
像开水煮过一样,黑红黑红,摸一下烫人。
做活做到半上午,该歇一歇了,她和母亲就找个荫凉的地方喘气。哪里才有一棵树啊?
地头上原先有三棵老杨树,后来被砍掉,做了猪栏。她们不得不钻到渠旁的紫穗槐棵下,在
这种灌木枝杈下躺一会儿。好舒服的荫凉地啊,她爬到母亲身上,把母亲浑身的泥汗都亲吻
得无影无踪。她说她那时一刻也离不开母亲,那时的母亲比现在的母亲健康高大和——干
净……
她总喜欢说母亲被太阳晒得“冒烟”——这在我们听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可是
反反复复听下来,竟觉得无比真实。我真的看到了被烤焦了的、正在燃烧的农民。他们如今
仍然在土地上燃烧,你如果走到他们中间,看着那一双双眼睛、如灰烬一样的头发、干硬的
皮肤,一定会同意我和鼓额的说法。
“母亲在田野上,她正在烈日下冒烟……”
有谁向我说过这样的话呢?就是这样一幅想得出的图像,它使我忧心如焚、泪水盈眶。
鼓额说,她长到十七岁时,还不记得吃过白面馒头。她说全家只有干重活的父亲才有资
格吃一块玉米饼。其余的人,就是她和母亲,只能吃红薯、菜饼和高粱。“金黄金黄的玉米
饼啊,香味儿扑鼻子,我老看着它,妈妈就从父亲手上扭下一小块儿,塞到我嘴里……”
她的话是绝对真实的。我们很多人会拒绝这种真实。我想起了前几年,我们城里的邻居
从南边雇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保姆——她说从来没有见过苹果。当时我告诉梅子,梅子大不
以为然地说:“她说谎……”我却毫不怀疑那个小姑娘说的是真的。事实会证明她不是说谎
者,而是我们一部分人无知和缺乏勇气。
鼓额长得瘦瘦的,她刚来时,简直让人看了心里发疼。你会觉得一个孩子、一个十七岁
的女孩绝不该长成这样子的。她细细的手腕啊,脚杆啊,弱不禁风,仿佛经不得什么磕碰一
下。那头发毫无光泽,像风雨吹打过的旧麻绺。再看她的衣衫,都是许多年前出产的布料,
洗得没了颜色,破裂的地方又被精心缝连过。它们比她的身躯更瘦小,紧绷绷地裹在身上,
她用力动几下它们就会破碎……我不明白她在艰苦的劳动中是怎样保护自己衣衫的。
就是这样一个贫寒少女走进了我的视野、我的葡萄园。这是偶然的吗?
神灵总是瞅准一切机会来提醒人——只要他能够领悟。
我将竭尽全力保护这个少女。我知道她与我的葡萄园具有同样意义,也同样沉重和淳
朴、同样正在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是的,她在这几年里似乎高了一点也胖了一点,头发乌亮亮的,黑黑的大眼睛覆在长长
的眼睫毛下面,每闪动一下都有掩不住的光彩在泄露。她微黑的、杏红色的皮肤简直就是健
康和青春的标志。她在葡萄园里是一个象征、一个精灵……
她过去很少牵挂这个园子的前途,因为她从未怀疑过我和四哥等人拥有的力量,认为我
们几个男人足以保护它了。她现在似乎明白这有点过高地估计了我们。当那些可怕的侵犯和
打扰过去之后,留给鼓额的除了费解,还有难以祛除的惧怕。她怕有那么一天,这葡萄园不
复存在,那时她往何处去?
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一天啊。她拒绝回到原来的村庄去,即便和母亲在一起。
我终于懂得了对葡萄园的爱护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爱而又可怜的鼓额啊。
一连多少天都在设法为四哥讨回那支枪。它陪伴了一位伤残者,安慰了他多少年。人们
说这杆土里土气的枪在他肩上已经几十年了。一个人怎么可以突然失去了这样一个伴儿?
孤单的时刻,它与他可以在原野上对话。
那时拐子四哥刚刚负伤回来,正赶上非常时期,大家都没有东西吃。河湾那儿有不少水
鸟,他就用这支枪去猎水鸟。
他的猎物救了不少濒临死亡的人,也使他成了一个漫野游荡的人。
他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常常宿在野外。他的朋友与他一起游荡,一起在海滩上点
起炊烟。传说有一次他们在半人高的白茅地里猎到了一只大鸟,另一只飞掉了——这原来是
一对夫妻鸟。那天他们在烤那只猎获物,天黑下来,满天星星闪动,从天边就传来了另一只
鸟凄切的呼叫。这叫声嘶哑一会儿尖亮一会儿,叫得人心上发紧。他们草草地吃掉了烤好的
鸟,在草丛里躺下,准备过夜了。可是那只鸟仍在呼号。它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在空中徘
徊……谁也睡不着。这真是煎熬的一夜。
从那以后,人们再很少听到四哥扣响扳机。他只是背着它。
我想,也许一个身上有着严重创伤的人特别需要一件武器。他近来越来越多地说到类似
的话,“我总有一天要跟他们动动家伙”、“快惹我放枪了……”
那些人坚持说四哥是持枪威胁公务人员。我是当时在场的人,完全可以证明这是编造谎
话。“非法持枪,而且——妨碍公务人员……”那个咕哝不停的家伙正是那个闯进园子抓人
的瘦子,这会儿他已经被我的“朋友”们疏通过,凶气自然少了许多。不过他就是不愿最后
把枪交出。
我问他:“既然已经作了罚款处理,那枪也就应该发还了吧?”
“有持枪证吗?”
当然没有。所谓的“持枪证”是这几年里的新玩艺儿,早些年平原上的猎人多极了,谁
也不懂给土制猎枪报个户口。我说我们葡萄园在秋天需要守夜,而且野外动物甚多,一杆猎
枪绝对需要——那是否可以加办一个“持枪证”?
瘦子神秘而险恶地干笑几声,没有回答。
我觉得眼前这个人的鼻梁那儿只缺少狠狠的一拳。有了这一拳他也许会变得好一些。
离开时,他出人意料地送了几步。在门外的一棵杨树下,他站住了,压低着嗓子说:
“该花的钱还得花上……”
我只想快些离开这个恶棍。
很多天之后,我想起那张瘦脸还感到恶心。我毫不怀疑,如果不按他说的办,那就不仅
是失去四哥那支心爱的枪,恐怕还会出现新的麻烦。最后我只得通过“朋友”交上了那一笔
钱——这一回是直接递到瘦子手里的。
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