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现在敌人可不难寻找。
有人一再地让我们宽容、宽容、一百个宽容,原来他自己要一次又一次地背叛。我要大
声说一句:不,我绝不宽容。
……
这儿的绚丽也许是最后的绚丽了。世界剩下了一个角落——我的故地,我的平原……
小时候灌木丛中的小路,路旁大野椿树下蓬蓬的石竹花,还有香气薰人的合欢树……想
都不敢想。如果海潮腾空,把我们大家一起淹掉,我一点也不吃惊不怨怒。这是美丽的大自
然的暴动。是正义。
我将歌颂海潮。它是希望和寄托。比起它的力量,原子武器算得了什么。潮涌排天,涨
起来,淹了彤红的太阳,在人的心海那儿汇拢。你如果见到这儿狂晕的海湾就好了!
21
……回避了那些“对话者”,回避了我极为熟悉又极为生疏的一切,走入自己的内心。
在一场长久的奔波之后——这场奔波让我至少花掉了四十年的时光——这种走入显得多么必
要。这其间我依仗的主要是劳动;离开了劳动,我就无法注视自己的心灵……
我倾诉,我自语。我今天对于倾听者的选择就变得非常重要了。
我遥望着你,因为你不同于任何人,至少对于我是如此。
一个人与一群人的关系大致是这样的:他退开又走近,最终还要退开;因为他发现了他
们大致都差不多。他这时困惑和痛苦的,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倾听他的独语。
他苦苦地找啊找啊,突然发现他(她)早已经出现过了,他(她)就在那儿!于是他开
始了长长的诉说……
人的独语和默想、静思,都同样重要。
我在这个地方注视着,归结着,感觉着我精神和肉体的需要,以及它们两者之间的区
别、它们各自四十年来的经受、忍受、沐浴和启迪……
对于我,这儿与其他角落的确是不同的。我在这儿的海滨小城出生,这说明我的一切都
是这里所给予的。这里的特质和力量将最终决定着我。对于一个生命,他诞生在哪里是个非
同一般的事件,也是一个人所不能左右和改变的,是神灵的意旨。既然这样,那么我的真正
家园永远只能是这儿;我从此走出的每一步都算是游荡和流浪。我只有返回了故园,才有依
托般的安定和沉着,才有了独守什么的可能性。
午夜失眠时,对我而言也是一个宝贵的时刻。我如果在异地,失眠总是特别痛苦。它令
我恐慌和烦躁。而惟独在这里是一个例外。我那时徐徐地展开思绪,平静地回顾和领悟。
人的思索和静悟是极其必要、是无法替代的。人如果缺乏了这个过程,就会走入盲目和
虚假,即变为平常所说的“非人”。
人在独守的一刻,才看见了真实。这真实使我惊骇,使我欣喜若狂。
人的真正力量正是产生于这一刻。人在这一刻领悟的全部,就要尽可能地记住。
海潮漫漫而来,无始无终。多么好的伴奏。它陪伴了我的思悟。
天亮之后又该回到日常的劳作之中了。手中的工具是剪刀、铁锹、锄头,它们要对付多
余的枝茎、泥土,要溅上汁水,要磨得发亮。我的手通过它们挨近了另一些生命,默默交
流;在这儿,我遗忘的都是凡俗。
……近来时常泛起那个流浪汉的面容、他的令我怦然心动的目光。我的很多设想、怀
疑,都缘他而生。这个世界不是太小了、小得不可思议吗?我与他在这个平原上遭逢了,而
且匆匆分别。我竟然不能够帮助你——帮助一个不认识的熟人。
回忆我的那些朋友——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朋友,有时相当令人痛苦。你不觉得这样吗?
我常常因为一个挚友的不能如期归来而伤心,不得不深深地思念,以此来打发怅怅的情绪。
有些友谊是如此地奇特,以至于当你稍稍正视它的时候,不由得生出一阵颤栗。这种珍贵的
友谊人的一生不会遭遇很多……它给予了我多么大的力量,这是任何一个置身事外的人都难
以体味的。
当然,不少的时刻我也为另一类朋友感到悲凉。他们背叛的绝不是我、或不仅仅是我。
他们难以复返地离开了,远去了。在这个多少需要一点正义和勇气才能站立的世界上,他们
最终还是趴下了,采用了四肢行走的方式。
我偶尔怀念与之相处的那些日子,觉得时间真是太无情了。一切都是时间剥蚀的结果。
我曾陷于怎样的轻率啊。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事情,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它
们在那一段日子里像鸟群一样集聚,后来又四散飘飞,发出一阵阵惊惧的恶叫。
我越来越感到人类是分为不同的“家族”的,他们正是依靠某种血缘的联结才走到了一
起……
——不是一族的人,最后仍然归不到一块儿。
这是多么冷酷的事实。当我懂得这一点时,就开始自觉地寻找自己的“血缘”了。这是
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你会知道我在说什么。
当我想到我们长长的、其中不乏曲折和跌宕的交往,想到我们难以尽言的往日,我总是
激动不已。但愿这种激动能永远陪伴我。我总是面对着你的宽容和体恤,喃喃自语。有时我
激愤和高昂的声音也惊吓了你,而你总是用目光抚慰了我。也许我后半生剩下的一个重要事
情,就是一份倾诉了。
没有倾诉,就没有我的明天。我在把自己交给倾诉……
那些沉默无言有时是为了掩去滔滔话语。我们只要凝视所看到的一切,就不得不承认:
这是倾诉的另一种方式。
平原是沉默的。可是我常常能够遥感它如山崩如海啸般的巨吼。大海沉默时,真正的愤
怒即将冲腾而出。像我们的护园狗斑虎,它一声不吭看着四周,枯叶、流云、苍老的藤,都
在它的眼中和胸中。可是它忧伤的哀怨我全部听到了。拐子四哥在一个人吸烟时,声声叮嘱
震人耳膜。他的期待太多了,他一切都为了我们的葡萄园、为了我和我的朋友,惟独没有想
到自己。他把自己和妻子响铃都用最最简单的方式打发了,没有一点奢求……我欠四哥夫妇
的太多了,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偿还。我所能做到的就是长久无尽地感激……
这个小平原还生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儿,她就是小鼓额。我不止一次对你描叙她黑黑
的眼睛、她的沉默。可这些其实都是无法言说的。她低垂的额头、红红的面庞、长长的一
瞥,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一遍又一遍默念:多么好的一个平原少女,多么健康又多么聪
慧;你的善良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你用悲悯包容了一切……我看着她,一次次将目光
投向远方。我总觉得这个小姑娘似曾相识。
她几次要为我缝补衣衫,我都拒绝了。我自知没有那么高的德行,就是说,我还不配让
如此纯洁清澈的平原少女为我劳作——那双纤弱的手按在一件不洁的衣衫上,就会弄脏了
它。她总想尽可能地帮帮我,以表达那种感激之情。可她越是这样,越让我陷入深疚。我又
无法表达。
我常常暗想:一个人在人生之路上遭逢的一切真是极不寻常。他要不时地压抑心中的惊
喜和悲伤,要无声地忍住,还要受和捱。凭着一个生命应有的悟力,我感到了奇迹,也感到
了不幸。比如说小鼓额,极有可能是神灵派遣来的一个小小使者。她洗尽铅华,淳朴自如地
站在了我的身旁。
这是一种守护还是一种盯视?
她代表了谁?她的眼睛明亮澄澈,那光辉肯定来自神灵。
我不得不一再地注意到这个基本事实:她从那个一贫如洗的农家走来,就像从冬天的平
原走来一样。
我怎样迎视她的目光?
我只知要像爱护自己的手足一样,爱护着她……
[古歌片断]西有士乡城,夜夜朗朗读书声……
平原寂寂兮,谁还记得先人之英名?
莱夷王离去,只遗下宝剑,遗下了这座古城。
一百年前之长夜兮,掩沸别离,战马嘶鸣,勇士征衣挂满银霜,樯桅之上悬起繁星……
传说中莱夷王走了水路,马蹄踏着甲板,帆影掩去驼铃。
可恶之戎狄如夜幕四合兮,黄河之畔豺嗥枭鸣……
徐姓是莱夷王之后裔,没有人比得上他们之功德。
王赐予玉贝、珠母,外加彩霞虹握绫罗……
百年流离兮,去登州,黄县,西渡潍河。
隐名埋姓兮,受尽折磨。
一代人逝于河西,一代人生于岱岳。
饥年食尽浆果草藤兮,枯春到来四方漂泊。
未敢忘兮登州海角,心怀了莱夷王之重托……
越泰山兮取道莱芜,进入青州、黄县。
一路辛酸兮,归路漫长耗尽了百年。
古城苍苍兮苔痕依旧,夯土墙上兮血迹斑斑……
闪亮之甲胄,油脂奔流之骏马,化作迷茫轻烟。
午夜呼啸之北风兮,犹如阵阵弓弦。
忽闻一声婴啼,压过狂风之嘶鸣,将四野传遍……
归返后出生之男婴,博得众人心欢。
族人没有蜜酒,却摆起黎明之庆宴。
庆幸狄戎利爪下再得生还,莱夷人血脉能够续延。
东海上百鸟翩飞兮,彩云吉祥彤光炎炎。
男婴取名为“徐芾”,如春草昌盛四野灿烂……
多少人为之祈福兮,期待中迎来第二个春天。
丽阳下抱出一岁之婴孩,摆下土块、稻米、竹简、弓与箭……
婴孩两眼闪亮——一手抓起竹简,一手按住了宝剑!
“啊,莱夷的晨星!”
族人面面相视,泪水涟涟……
铠甲闪亮之骑士兮,骄勇无敌之美俊少年。
十五岁剑不离身兮,十六岁踏浪行船。
精海道兮辨识星相,少年夜夜捧竹简……
十七岁策马远行兮,踏入齐都临淄垣。
三年求学稷下兮,临淄城遍访俊彦……
光阴兮倏乎飘逝,纵论天下兮通宵达旦。
二十一岁拜见齐王,赐予馆舍、黄金、大片田园。
徐芾遥望登州海角,吐露一腔渴念:
“大王体恤游子愁肠兮,恩准我伺奉老母归返故园……”
其时七国争雄,刀戟相撞遍地狼烟。
暴秦灭韩魏楚、灭燕赵,强虏东犯虎视眈眈。
危难兮万民涂炭,掠劫兮血泪深渊……
……多么奇怪啊,现代交通工具可以让两个远在千里的密友几小时内相逢、促膝而谈;
但也就是在这种巨大的诱惑面前、在唾手可得的机会之下,他们竟可以遥遥相视十余年,或
者是更长的时间……这其中包蕴了多少人性的奥秘。
无声的遥视,沉沉的目光。
我怎么能够忘记?人的一生都有难以忘记的一次,它才刻骨铭心。对于我,对于任何能
够钟情的人,我想它都是一样。这一点我不承认也没有用,因为我们全都明白。
我紧紧地拥有着一份感觉、一个有脉动的灼热之躯;它是我突然抓住的幸福、全部的希
望……可是当我被什么无情地击中时,又不得不无力地松手——大睁着双眼,看着它缓缓消
失……双眼渐渐失去神采,视野模糊,我沉入了黑暗之中。生命中的一部分就是这样完结
的。
可是它的游魂会在无边的墨色里徘徊,带着极大的不甘与委屈,寻找、张望,幻想着再
生。
再生是可能的吗?
不,它只有一次。它是多么值得珍惜啊。我反复叮嘱着自己,因为我怕被后悔噬伤。对
于我,最重要的就是弄明白:
到底是什么击中了我?
每个春天的丁香花都使我陷于无法摆脱的激悦和痛疼之中。它的气味太浓烈了。我抚摸
它的枝叶、苞朵,心中充满颤颤的爱怜和可怕的仇恨。我闭上眼睛平静自己,好久才敢重新
注视四周。这时候我隐隐意识到:我需要告别了,远远地、逃遁似的告别。我最好走到自己
的心界之内,长久地盯视自己。我的全部狂热和焦灼都是从一个点上派生出来的,它简直有
着巨大的、无法抵御的能量。它引发了一场没有尽头的燃烧,让我恐惧不已。
我远远地离开了——从心理也从地理的距离上走得越远越好。我需要新的、非同一般的
力量——谁给我这份力量呢?
追忆、忠诚、思念、抵挡、考问、排遣、坚守、仇恨……一切都需要力量。现在我比过
去更能够正视这一切了。因为我在给我生命的这片平原上降落下来,而过去只是一粒飘移的
种子。我慢慢伸出根须,深深地扎入,渐渐无所顾忌地汲取。
我开始有能力梳理和回顾我们的故事,敢于面对着你。这在过去是绝无可能的。我想象
和假设那些原本不可能有的结局,有时激动异常。是的,现在仅仅是咀嚼那点伤感、仅仅是
呻吟已显得极为无聊。我应该具有而对一些基本问题的能力。比如说我要敢于分析这样一类
词汇:父亲,家族,爱情,仇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已经失去了面对它们的勇
气,失去了对它们的分析能力。这是很可怕的。
我对你的伤害当然是来自一种过分的敏感。但我眼下要做的,就是证明今天继续维护这
种敏感的必要——你听了会吃惊地睁大眼睛。是的,它是一种非常珍贵的东西,它简直就像
我的生命……
在今天,在这无边的喧嚣和全面退却、无情嬉戏的时代,也许有人会不约而同地询问:
当年的那种敏感吗?那算什么?
那不是有点可笑吗?
不,绝不!这就是我要说的。
尽管这种敏感使我失去了最为美好的东西,但我仍然要说,它是必须的,神圣的,它是
一个男人须臾不可离开的……
它是人的一份命性和根据。
我永远不会因此而后悔。我一生都会维护这种敏感。也许我的长长的诉说都在维护它、
维护一种神圣的忠诚……
你是唯一能够听下去的人,因为你是当事人之一,你是……
……
四哥在园边与人吵起来了。他们吵得很凶,后来斑虎叫得越来越响,我、鼓额和响铃都
跑出去……原来是一些搞测量的什么人,他们在一旁丈量土地,不知为什么进了葡萄园,而
且把篱笆弄破了一段。四哥当时掮着枪,因为他正好路过那里,就阻止了他们。
那几个人是某个“开发公司”的,他们大概要在靠近大海的这片土地上搞什么建设。戴
了黑眼镜、长檐帽,手里夹着半截香烟的中年人大概是个小头目,冲着四哥一阵乱嚷。可能
他口中夹杂了什么侮辱字眼,四哥气极了,上前一步揪住了他。这会儿旁边的那个要过去帮
一把,斑虎一吼,他就吓得退开了。我正好在这时赶过去。
好不容易才把揪在一起的两人分开。
我问:“怎么进我们园子?”
“我们爱丈量哪儿就丈量哪儿!”
“你丈量你自己家、你的房子行;到这儿总得打个招呼吧?”
“别臭美了,想让你们挪挪窝儿,也就是总经理一句话……”
四哥咬着牙关,嘣出一句:“那就试试吧,谁敢糟蹋我们园子,我就用这杆枪把他的肚
肠打出来……”
又是几声对骂;斑虎狂欢。好一阵子人才散开。我劝慰四哥和响铃。我心里一点也不怀
疑那个搞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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