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这是一条多么大的河啊,可惜已经大部干涸了。在水旺季节,我曾到那条河去看过,水
仍然装不满河道……那天他沿着一条干河走了,拄着拐杖,走开老远还回头看我。
我知道这是一个好人。
我一辈子也没法忘记那个人和那所学校。当然,在那个告别的早晨我就知道还会去找他
的,但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动身。
那时我把更多的时间用来怀念母亲和小茅屋了。我在一种惨厉的鸟鸣中、在突然坍塌的
土崖前,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儿——母亲生病了吗?小茅屋里又有了新的不幸吗?我听说
如果至亲有了大事情,远方的儿子必会感到什么,必会有预兆的……我不敢回到那儿去,因
为母亲不让我回去,她不仅如此,而且让我永远也不要提起我在平原上有个父亲。
我想在怀念平原时排除父亲的影子,总也没有成功。他会跟我一生,缠我一生。我的全
部不幸都将是因为有过那样一个父亲,这在后来终于——得到了证实。
我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历尽艰辛,而且苦难好像才刚刚开始。他毁坏了我少年的欢
娱、青年的爱情、中年的安定,或许还有老年的清福……奇怪的是我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发
思想他感念他,这已经是无法回避无法改变的了。
柏慧,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最早倾听我父亲的故事的人就是你。而我因为违背了妈妈的
叮咛,报应再大也该认下。只是……
我继续在山雨或大雪蒙住的山间奔走。你见过那些可怕的流浪儿了吧?我那时几乎没有
一件像样的衣服,手脚全是泥巴、伤口,头发上沾满了屑末、草籽。我在村边草垛子里捱过
冬夜,弄出的声音惊动了街头的狗,它们一夜不安地嚎叫。它们不理解一个孤单的野人,它
们那时并不认识我。
可是我从小就发现了自己有一个特殊的、引以自豪的能力。即我有贴近动物、与它们互
通心情的本领和特长。所以当我发现一只与我为敌的狗或猫、野鸟之类,就常常感到一种莫
名的、巨大的懊丧。我在别人面前总是掩藏了这懊丧。
我懂得极多的动物——它们的习性、语言、奥秘、隐忧……我发现我的手一挨到它们的
躯体,它们就欢天喜地。我在任何时候——直到有了长长的复杂经历的今天,都自认为与它
们有共同的利益和深深的默契。我想这可不是一个误解。
我曾多次领悟了一个动物的自尊——我知道所有四蹄动物的共同忌讳:它们的全部自尊
差不多都在胡须上。如果不是与之相处长久,随便捋动它们的胡须是会引起暴怒的……而在
它们的脊背上放一只手掌,却立刻会博得一份信任。它们这时就滋生出好感,回头亲切地看
你一眼……
那时我蜷在草垛深处,面临着一群狗的狂吠围攻,觉得这个世界的全部都在拒绝我、嫌
弃我,我真的没有出路。
如果钻出草垛就会冻个半死。如果天亮了还不赶紧伸手讨要就会饿昏,因为我已经空腹
好久了。这样的夜晚我想得太多,思念多少也可以用来抵挡饥饿。当然是想妈妈、想故去的
外祖母、老爷爷,还有紧随身后的大青。我在那些未曾谋面的人身上也花费了不少心思,比
如外祖父、爷爷、奶奶,给父亲巨大帮助的叔伯爷爷……我每次都故意将思绪在父亲面前停
止。
尔后就是想“义父”了。我如果当初老老实实跟上中年男子去认下他,这时就容易多
了,起码也有个安身之处。我太拗了,又太自尊。这自尊是小茅屋给我的,它大概要跟随我
一生。
这个大雪天的早晨我顶着一头草屑去敲门。善良又贫穷的山民给我瓜干和糠饼。这也是
他们一家的食物。他们并不太多地追问我是谁、来自哪里等等,因为像我一样的流浪儿大山
里多极了。我吃过他们的东西就为他们做活:跟上男人到地里刨土、砌石堰,一天下来手就
冻伤了。
那个冬天我的手冻破了,只要一活动手指就流血。
春天,由一户人家的介绍,我又找到了一个干活吃饭的地方:采石场。它是一个三十户
人家的小村开办的,其实就是一个大石坑。先在山坡上用炸药炸开一个大缺口,然后就用凿
子钎子撬开一条条青石,卖到山外去。这儿的活计苦极了,还常常要伤人。我一开始被指派
扶钎,担心那高高飞扬的大锤如果稍微一偏,我的手、一截腕子也就完了。还好,那锤子每
一次都落在钎上。
采石场上都是男人,他们乐呵呵的,只要没有伤着,个个都有说有笑。我从他们那儿听
来那么多故事,有的故事至今难忘。故事被讲得逼真,什么山鬼海怪,我一个人夜间老要惊
吓而醒。我那时睡在牲口棚里,喂牲口的是个老头,他只在半夜添草料时才过来转一趟。夜
里牲口切切的咀嚼声多么安慰人哪。我感激那些俊美的大马、忠厚的黄牛。有时月亮太亮
了,我睡不着,一睁眼竟看到它们正停止了咀嚼,在凝视我!我忍不住走到它们跟前,两手
拄着膝盖对视一会儿。
它们这才羞涩地转脸看看同伴,说:“佛!”
牲口棚是小出村至为奇特的地方。我渐渐发现:不仅是我这样的人,还有一些半夜出来
遛达的猫、狗,其他的动物,都说不定要进来一两趟。它们嗅着屋角的土,仰脖儿望望,然
后再若无其事地走开。有时它们轻松地、颠颠地穿门而过,只是为了让牛马散发出的气息弄
出一个喷嚏而已……一天半夜,那个老头刚刚来添过了草,接着就闯进一个头发脏乱的小伙
子。他猫似的眼睛会发光,耳朵比常人大出一倍,似乎一直耷拉着,见了我躺在土炕上才振
挺起来。他坐在旁边,脸埋在手掌中。
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他的肩膀一抽一抽,原来在哭。我从微微月色下看出他的肩头尖凸,整个人瘦极了。他
一声不吭,只是厉害地抽搐。我真替他难过,就伸手拍拍他的后背——他仍然低着头,却回
手扯住了我的胳膊。接着他再也没有松开我的手,我都被他拧痛了。
“你是谁?你怎么了?”
他“哇哇”哭出了声音,小声嚷叫:“我怎么办哪!我怎么办哪!我啊……”
他根本不准备回答别人什么,只是抱紧我的一只手哭叫。
这样哭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擦擦眼睛走了。
还有一天,我刚入睡,门就被谁推开了。进来的人有五十来岁,是个满脸胡须,用一根
草绳系腰的男人。他盯我一眼,马上转脸去看那些牲口。这样看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
了。我料定这是一个疯子。他从牲口槽旁摸到了一根棍子,举起来……我赶紧跳下炕去阻
止。
他不理睬,就像没有我这个人似的。他只管举着棍子,对那些马和牛一一威吓,训斥
着:“你以为这就没人管你了?”
“臭美什么?早晚还不得服帖?”“悠着点儿吧,谁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你又不
是看不见,你这个狗东西……立定!”
他喊着,在槽前高抬腿走了一趟。我重新回到炕上时,他不知怎么又爬到了一匹青马背
上端坐,直直地挺起身子……
我大约在采石场上干了一个冬春。春天来到了又要消逝。
山壑里摇动的野花强烈地吸引了我。好像有个声音在喊我快些离开,到远方去——远方
是哪里?不知道,但一个男子汉总要到远方去啊!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丢掉了永远缠上我的那种凄凉伤感。离开那个牲口棚时,最舍
不得的就是那些沉默的伴儿,是一匹匹的大马和一头头老牛。我真的要走了。
告别了这个小山村,再到哪儿去?
不知不觉踏上了山脊。站在山巅,看着远处雾气下闪动的那片沟沟岭岭,我猛地想到了
那个身背一个硕大背囊的老师!
与山地老师的结识以及我们逐渐滋生的深厚友谊,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纪念之一。他的
学校原来筑在一座高山的半腰上——当年勉强整出一片平场,就盖了一排排房子。这座学校
离四周的村庄都不算近,但却连结了很多村庄。原来这所中学在县城,后来一个命令就迁到
了大山深处。
我深深喜爱着这个地方。
这儿到处是密密的黑松,闭上眼睛就可以听到呜呜的松涛声。溪水掩在灌木之中,当听
到潺潺之声时,要趴下来拨开一层层枝桠才看得见锃亮的水流。一些小动物在枝头和溪边跳
跃,它们闪亮的眼睛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
老师让我住在了简陋的学生宿舍——这些半像棚子半像地窨子的奇怪建筑是备战的产
物,据说它利于隐蔽,不挨敌机的轰炸。学生有不少探家不归的,所以这儿宽敞得很。学校
有两处学工的场所,一处是小小的云母矿,一处是粉碎石英石的碎石场。我被应允在这儿劳
动,有空闲还可以到课堂旁听。
他的同事都知道我是一个烤烟叶的老人的儿子,是因为渴望读书才逃到大山深处的。
“你的父亲呢?”戴了一顶呢帽的老校长和颜悦色地问。他嘴里的烟斗说话时也含着。
我心头一紧:再不敢看他一眼。
老师把我扳在了怀中。他开始与老校长说别的,对方就把刚才的提问忘掉了。我心里对
老师充满了感激。
他在这儿是独身。我常常在他那间宿舍呆到深夜。这儿到处都是书,各种图表……原来
他不久前还在一个什么研究所:后来受了磨难,被赶到一个工地做工,最后又被恩准来这所
山地中学教地理。他的爱人背离了他,绝不跟他来这儿钻山沟。我看过她的照片:微胖,和
蔼,真是美丽极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美丽的女人!我想他一直爱着她,并不恨她。
他写了很多诗,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都抄在一些精致的硬壳笔记本上。
我梦中都渴念有那样的一个本子。
后来他送给了我。我夜里睡觉就将它放在枕边,醒来时就抚摸一下。可是我一年中也没
有写上一个字。因为我的字太难看了。可是我在试着写出自己的歌,我只在心里吟诵。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出了轻轻的倾诉……他的眼睛一亮,手中正忙着什么停住了。他
扶扶眼镜盯住我,“把它抄到那个本子上——听到了吗?”“不,我不。”“为什么?”
“我不……老师!”
在深夜,我们一块儿到碎石场去做活儿——我们要替换做中班的人。半夜里石碾停了,
牲口在呼呼喘息,他就大口吸烟,望着星空。这儿的星星比所有地方的都大,我这个看法至
今未变。每逢这时候他就开始讲那些闻所未闻的故事——他的童年、学校、对未来的憧憬。
他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就是总有一天会离开这儿,回到他魂牵梦萦的事业中去。
他多么喜爱这儿的一切:孩子、大山、满山的绿色和溪水、夜晚的星星……可是他有一
天还是要离去。
在这样的夜晚,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卡在我的喉头,一直要倾吐出来。我再也无力对他隐
藏我的思念了——我心中有一座茅屋,它是我的灵魂,我的秘密。我忍着,由于太用力,两
眼盈满了泪水。
“你怎么了?”
“没怎么……”
我相信他犀利的目光只一下就可以望穿我。可是他把目光移开了。他从来不用这目光逼
迫我。
学校放假时,整个的一排排石屋都没有几个人了。除了守校的老人之外,连做饭的师傅
也回老家去了。可是老师没有走。他又搬弄那个大大的背囊,准备到四周的山岭去了。
我们走到了很远很远的大山的另一面,在完全陌生的河滩上搭起帐篷。我们到河里逮
鱼,用扎紧的背心兜鱼。山上的各种植物他都熟悉,叫得出它们的名字。他知道什么野菜、
什么枝茎的嫩芽可以食用。他还常常采一些植物、拣一些石块做标本。这一切在我看来都那
么新奇、神圣。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两年。我在他的身边长高了。这两年对于我是至关重要的,今天
我更加明白:它差不多影响了我的一生。
而与此同时,那个可怕的时刻却在逼近我们。
这年的冬天特别寒冷,这样的天气即便在大山深处也是至为罕见。所有的溪流都封住
了,大雪仿佛要永远压着山石泥土,一丛丛的松树灌木。由于这样的天气,碎石场和云母矿
全停工了。教室和宿舍都有用石头砌起的柴炉,我们要不停地往里投放干松木棒子。那噜噜
的火苗声是世上最美的音乐。
记得是这场大雪后的第二个星期天,老师病倒了。他脸色蜡黄,出着虚汗,脉搏急一阵
缓一阵。一群人围住了他,老校长大呼小叫,让守校的老头快去最近的一个村子请赤脚医
生。老头子跑走了。我伏在老师身边,不敢离开半步。
半天过去了,医生还没到。老校长又差了一个人。
老师闭着眼,嘴巴也紧紧闭着。
中午时分,他开始大口喘息。后来他的一只眼睛睁开了,但却不能合上——我觉得这是
在寻找我。我哭着喊了一声:
“老师,我在这儿!”
他好像“唔”了一声。但我至今不敢肯定他当时是在回答我。
“怎么办啊,奶奶的,这个偏远地方……老天爷帮帮他吧,一个好人,老婆不在,从小
是个孤儿……”老校长抹起了眼睛。
我死死地记住了最后一句话。
啊,原来他是一个孤儿。一个孤儿沦落在外乡,在大山深处,大雪……
咚咚的脚步声响起来,赤脚医生在两个人的陪伴下来了。
他五十来岁,瘦瘦的,背个描了红字的木箱,一放下就伏过来翻病人的眼皮。然后他又
听诊,又问,最后打开箱子,取了一个黑乎乎的皮夹,从夹中抽出了银针。
老师腿上、手上,到处扎上了颤颤的银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渐渐黑了。
呼吸声减弱了。呼吸弱得快要听不见了。
赤脚医生说:恐怕是不顶事了……
我伏在了老师的手掌上。
天黑下来时,老师停止了呼吸。
除了外祖母、老爷爷,这是我看到的又一个至亲的人在我面前死去。就这样,我失去了
大山里最后的一个庇护者、人生之路上真正的恩人!
剩下的大山里的日子,要我自己去捱了……
……鼓额在葡萄园里很愉快。她好像刚刚长大似的,黑漆漆的眼睛非常像你……她总是
站在一个角落注视着什么,目光里充满悲悯。她像看一个不幸的、误人歧途又无可救药的孩
子。
我能回到那座城市、回到有人期望我老老实实呆着的那个小窝里吗?
我不知多少次回答过自己了……剩下的只是对那所有一切的回忆,并以此抵挡独处的寂
寥。我承认偶尔也被一种痛苦所淹没。我们的处境或许有些相像,不同的是你仍然呆在原来
的地方,并且离柏老并不远,而我日夜听到的都是海浪的声音……
你说要来我的葡萄园一次——你知道我们会多么高兴!
不过最好再稍等一段时间,因为这个季节并不好,我们所有人都太忙了,不能好好陪
你。当然,更重要的是还有别的原因……柏慧!我怎么能忘记丁香花盛开的那个春天,它仿
佛就在昨天。可这是个秋天了,一个让人流汗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