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我不我不!”
妈妈的脸贴到了我的脸上。我不忍心再挣脱。她耳旁的白发罩在我的眼前。这时橘红色
的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来,四周一片寂静。
好像只是一瞬间,我懂得了什么。是的,我必须离开这个小茅屋了,尽管它连着我的血
肉。
……
因为小鼓额一直没有回来,我不得不去她家里一趟。我真担心她返回的路上出事:拐子
四哥每次都要送她一程,可她的自尊心又太强,总是早早把他赶回来。她认为自己是个大人
了,不需要别人看护。她大概并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弱小可怜。
她不太愿意回家,那个环境令她窒息。但她又特别牵挂自己的父母,这多么奇怪啊——
没到那样一个地方去亲眼看一看,是不会明白其中的缘故的。
还好,她只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留下的。我已经是第二次到她家去了,但她一家人对我
的到来还是有些慌促。她用埋怨的目光看着父亲和母亲,因为他们一会儿喊我“东家”,一
会儿又喊我“大官人”。这是多么古旧陌生的叫法啊,这种叫法让我心酸。我简直不敢注视
两位老人。
他们刚刚五十多岁,可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多了。
这个平原上大部分人家都睡土炕,我们葡萄园的茅屋也有一个很大的土炕。鼓额自己住
在东间屋里,她的父母住西间;中间是两个土坯做成的灶台,好像已经使用了好几代。这幢
泥屋很矮小,仰脸看看,屋顶的高粱秸被烟火熏得焦黑,从上面垂下一串串尘网——这儿的
人对于打扫屋子顶棚的灰挂是极为慎重的,他们将其视为“钱串子”。
屋内几乎没有一件木制家具,只有三两个泥巴捏成的箱子,用来盛粮食和衣物被子。我
在中间屋里看到了一个风箱——惟有它是木头制成的!尽管我对这儿比较熟悉,可仍然对这
种贫穷感到一阵阵惊讶。这是真正的贫穷。
你能想象富裕的登州海角还有这样的人家吗?
整整一条村街都是这样矮小的泥屋。我相信每一个小屋内的生活都大同小异。
鼓额母亲身体不太好,眼睛好像有毛病,不断地流泪,她就不断地揉搓,使眼病越来越
严重。她坐在炕上,穿了厚厚的过了时令的棉衣,上面已被油灰遮得不辨丝纹。她因为我的
到来而感激、羞愧,并有着深深的不安,差不多一直在拍打膝盖,“了不得了,东家来哩!
俺家个毛孩儿有天大福分不,让东家好饭喂着大钱花着,还进门看望哩。我跟她爹、跟毛孩
儿说了:来世变驴变马报答吧!天底下也找不着东家这么好的人哩!……”
我险些在她面前流下泪来。
我一直觉得有愧的,就是不能给予雇工更优厚的待遇。因为我们的园子没有那么多的
钱,它刚刚复苏……可是眼前的老人却充满了感激。
鼓额一遍又一遍制止母亲说话,母亲就喝斥孩子:“毛孩儿知道个什么?还不快些为大
官人端个茶盅儿?”
一句话提醒了鼓额,她开始为我倒水。她把一个瓷碗洗了又洗,这才盛来一碗白水。家
里没有茶,也没有茶盅儿。
鼓额的父亲也穿了一件大襟棉衣,腰上扎了一根布带。在我的印象中,大襟衣服只有女
人才穿,所以我对这种打扮觉得奇怪。他很瘦,灰尘像是深深地嵌在了皱纹中,已经没法洗
去。他总是笑,又有着无法掩饰的惊慌。这惊慌只有在他转脸喝斥鼓额时才消失。
“东家啊,在家吃饭吧,如今不比过去,吃物多哩,你看看咱家里……只要东家不嫌弃
就好……唉,毛孩儿家小小年纪,不懂事,拖累人哩,东家多调教、多担待些是哩……”
他颤颤的声音流露着无法描叙的感激。他似是深深亏欠于我——他欠下了什么?他知道
我站在这个屋顶之下,心里正想什么吗?
我不止一次在心里决定:再也不到这儿来了。我第一次来这儿就这样想过。可是我做不
到。这儿有一股奇怪的磁力吸住了我——那就是一个平原的真实。我不想来,是因为我像所
有人一样,总是害怕一个真实。但我终于明白,真实是无法遮掩的。我强烈地感到了一份赤
裸裸的真实。我是属于这份真实的……
这大半就是我离开又归来的真正原因吧?
我心灵深处有个声音,它催促我走向平原。在这儿,我才会面对着它,羞愧不已。我是
平原上出生的儿子,我因此而羞愧。我是一个人,我因此而羞愧。
我在他“吃物多哩”的提醒下仔细看了看,这才发现屋角堆着一些红薯,墙上悬了束起
的一撮高粱穗子,风箱旁还有卵石似的马铃薯。一股秋天的清香气驱除了另一种气息,一个
季节的安慰全装进这座小泥屋了。
鼓额从一旁提来一个口袋,打开,里面是刚摘下不久的花生。花生果还湿漉漉的,果壳
儿雪白雪白。她捧起它们,捧到我的面前。我剥开果壳儿……甘甜的浆汁在口中弥漫,这就
是我所熟悉的平原的果实。
鼓额还多少有点发烧,我让她在家歇着。可是鼓额非要跟我一块儿回葡萄园不可。她那
时竟这样执拗。使我不解的是两位家长也一声声说:“捎上她哩!”我只得同意了。
归来时我们雇了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一位上年纪的人。马车在秋天的平原上不疾不慢地
行进,让人有一种很特殊的感受。这种马车在这儿仍然是重要的交通运输工具,它是机动车
辆很难取代的。鼓额手里挽个花布包袱,垂头坐着,头发梳理得真光洁。她眼下像个羞涩的
从娘家回来的小媳妇。我注意到,她现在比刚来葡萄园时健壮丰满多了。她那被太阳晒得红
红的脸庞、又黑又圆的大眼睛,有着一种历久不衰的美。这种美很内在。
车老板根本不把车上的乘客当回事,看来他已经非常习惯于这种生活了。一路上他不停
地哼唱,因为声音小,而且嗓音又不清,所以我一开始并未在意。后来的几个词儿钻进我的
耳膜,使我立刻一振。他在哼唱关于徐芾和秦始皇东巡的古歌!
我请他大声唱唱,他瞥了我一眼,不高兴地放大了声音。
真的是那首古歌。可见在登州海角这一带,这古歌已经掺进了流动不息的海风之中。我
只要安下心来,只要屏息静气,就会听到它在隐隐奏响……我一动不动地倾听,凝住了。
鼓额的手在轻轻推我,我一低头,看到了她手里攥着一把洁白的花生果。
又是一个长夜。这儿满满地灌入了海潮。一种生冷活鲜的气息从茫茫无边的地域吹来,
越发让我难以入睡。由于时过境迁,你将无法领受我在这个长夜的感受、我的心情。
一个人在这样的夜晚会有无穷无尽的、繁琐的追询。我常常发现,时光流逝得那么快
啊,一转眼已是十年、二十年。
可十余年前的一切宛若眼前。我在这匆匆的迎接和告别中也做不到镇定自若,一些过失
常常令我心疼。过失——让人尴尬的场景一再重复,而人又不能从头开始。人无法挽留珍贵
的友谊和爱情,有时就眼瞅着它们衰老、退色和变质。
我时而想有力地抑制它——对生命造成腐蚀和损伤的隐秘之力。为了捕捉它,我紧绷心
弦。多么难啊!你常常有这种感觉吗?发现那种力量是不难的,难的是扼制它,注视它,不
让它靠近自己。显然做不到。因为这太累了,一松弛,一天又过去了。而生命正是一天天组
合起来的,我们就是这样丢失了生命。我怀念那些生命放射璀璨光焰的日子和时刻,充分
地、一再地咀嚼和感念。我常常一个人在这午夜里强忍着什么……
柏慧,如今能像你和我一样坦然交谈、不断回忆的人,世上还有多少?
我们已经放弃了对彼此的苛求,只是真诚地交谈。
海潮徐徐漫过,它把小茅屋、葡萄园,把整个大地都覆盖了……我们偶尔想起已经消失
和必将消失的一切,对这无法诠释的神秘就会泛起恐怖,睁大一双求助的眼睛。我看着你,
深知:这目光与十年前是多么不同啊。我一遍遍地想象你现在的样子,想不出。
你好吗?愉快吗?你一定……
………我承认那个小提琴手与你分开之后,我有一阵真是高兴。以前我听到你夸他是
“天才”,心里总是觉得别扭。
他的假头套、凸起的小腹,我看了都有些气愤。现在你又是你自己了。可现在你正是让
人特别担心的时候。
我甚至想劝你回到柏老身边,但那同样是一种折磨。你会孤独的,无论是你自己还是与
他们在一起。既然如此,那么你就自己吧。
小提琴手是你初中时的同学。记得过去我忍不住就要说他几句坏话。当时他的小腹还没
有凸起,只是那眼睛凸得太厉害。这样的眼睛据你说是美的,而在我看来空空洞洞,没有什
么内容。这双眼睛转向你时有一层浮起的光亮,让人想起一种鱼;而转向我就立刻尖利利
的。
他难得一笑,无能而又自负。这就是我过去的印象。
可现在呢?我多么怀念一起坐在剧场里的那份感觉。我既担心你,又为他难过。他的痛
苦可想而知。你是绝对好的一个人……你多么美丽。我仅仅因为你的美丽也要充满了尊敬。
美丽是神灵赐予的,它多少也算是一种品质。在那座乱哄哄的城市里,你自顾自地美丽
着……
小提琴手这会儿像我们所有孤单的男人一样。谁来帮帮他呢?
没有爱,没有慰藉,还会有什么?我知道他是深深依恋你的。你们结婚后我曾经看过一
次他的演出,突然发现他大为长进了,真正是沉入其中,如醉如痴。他像换了一个人。我一
下就明白这是你给他的。帮助男人找回不知丢失在何方的激情,从来都是一个女人最了不起
的地方。
你是具有这种能力的。
可是你一下就消失在人海里了。
你是无可奈何的。我知道你有多么善良。我想都不敢想过去。那时我太年轻,有那么多
独特而深刻的愤怒。我那样做,是想向你解释一生——不仅仅是关于你,而是关于这个世
界、关于所有人的委屈……我这会儿想说的太多了,我由小提琴手的悲叹想起了很多很多。
难道人活得还不够苦吗?我们——所有的人——有什么理由再去背弃、离异、伤害?谁又理
解一个人长长的委屈?
谁知道我为什么愤怒?我怒不可遏。我那时曾深深地爱过你,可是我怒不可遏。在我请
求谅解的今天,我又很容易想起十年前的激愤、想起我当时由于愤怒而浑身颤抖……
我很牵挂你、也牵挂小提琴手。这个不让人喘息一下的时代啊,对于好人,它的心肠是
硬的。
我极想再去我的命运转折之地、你所在的那座城市走一次。我想好好地看一看那里的楼
房和街道、我过去的老师和朋友。可是我迟迟动不了身。是什么让我如此踌躇、如此地心灰
意冷?
见到“老胡师”了吧?我近来总是想念他。我似乎有很多话要跟他说……
我跟你说过,徐芾这个人物很让我着迷。我不愿与其他人更多地谈论他,仿佛这只是我
个人的、或某几个人的隐秘似的。其实关于徐芾为秦始皇采长生不老药,带三千童男童女东
渡日本一去不归的故事,几乎无人不晓。大概也正因为这个传说的广泛流布,才使这个人物
潜隐在了历史和真实的深处。
我有时是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来探寻这个人物的。我差不多已沿着秦王三次东巡所经过的
不同路线走了一遍,到了他杀死几百人的琅琊台、他射杀大海鲛的成山头、他祭过的莱山月
主词……《史记》作为最可靠的正史,也记载过“齐人徐芾”。这个人以及他的航海事迹看
来是确凿无疑的。有人视他为一个伟大的使者、航海家,并将哥伦布与之相比,这并非牵
强。但我觉得绝不仅仅如此。
我想弄懂他的诞生地——或者说他长期流连生活过的这座城市——士乡城——是怎样的
一个地方……
你对这座古城会感兴趣的。它处于登州海角,从地图上看,这是一片大陆的边缘地带,
小得不能再小,是插进大海的一个犄角。它在秦灭齐以前属于齐国,秦灭齐之后则属于东夷
边城。早在老铁海峡没有发生陆沉的时候,这儿的文化已经相当发达,处于东莱古国的中心
地区,有最兴盛的渔盐业、炼铁术。到了齐国末期,随着当时的稷下学派著名人物的东移,
士乡城已经成为国内著名学士的汇聚地。一些最重要的人物都在这儿访问、讲学,历史上有
过记载的就有邹衍、韩非、淳于髡、荀子……
他们为什么要到登州海角来?
稷下学派又是一些什么人物?
在秦王统一中国之前,齐国为“五霸之首”。当时的文化中心,春秋时代在曲阜,战国
时代就在齐都临淄。齐国都城临淄超过今天的临淄城二十多倍,《战国策》曾记载道:
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淄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
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塌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
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
就在这样一座繁荣的都城中,齐桓公田午在西门稷下建立了学宫,尔后发展到学士千余
人。他们当中有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哲学家和艺术家,如宋饼、孟子、荀子、孙武、孙
膑……当时的儒学大师孔子也在稷下讲学。著名的“百家争鸣”之说,就源于稷下学派。
秦始皇由西往东统一中国,在咸阳焚书坑儒,一些逃亡的学士先是汇于齐都,随着秦军
东移、齐都灭亡,他们又先后到达登州海角。这是秦国武力唯一不及的小小疆土,地形复
杂,有隐于海雾的群山,有连陆岛。但秦始皇不会轻易放过这里的渔盐之利,更重要的当然
还有政治上的安定。
登州海角的学士于是没有退路。
他们设法隐于民间。
秦始皇焚书坑儒时注重保护了“技”和“匠”,未曾烧过医书之类。他特别喜好长生不
老之术,迷于巫医。
当时的登州海角恰恰是专于神仙之术的“方士”盛行之地,于是稷下学士们渐渐与“方
士”融为一体,言必称神仙。
徐芾大概只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秦始皇一次次东巡,当然是为了牢固控制这块边地。他对齐国东部沿海、对登州海角,
一直有一种神秘和恐惧之感——这大概并非臆测。
你到过西安——看过秦始皇陵陪葬坑发掘出的兵马俑吗?那么大一片陶俑,表情肃
穆……他们面向何方?东方!
他们迷茫地仰望着、注视着东方。
我想秦始皇至死都对登州海角一带感到了迷茫。我仿佛听到了他永久的叹息。
就在秦始皇最后一次去登州海角的归途中,他死于沙丘。
在历史上大书特书的秦始皇东巡,对于士乡城的人文历史当是至关重要的。东巡之前这
儿是秉承稷下学派遗风的,成为当时唯一的一座“百花齐放之城”,有民谣称:“西有‘士
乡城’,夜夜朗朗读书声”,就相当生动地描述了当年盛况。随着一次次东巡,秦兵压境,
影响覆盖边地,士乡城朗朗读书之声想必是消失了,而代之为求仙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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