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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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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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那一段来往信件都是唇枪舌剑。因为我被看成了一个不够安分守己的人;不仅如
此,而且还有些骄傲、有些其他的毛病……我可能在激动中忘记了自己“学生”的身份,冒
犯了他。我后来向他补写了一句话——那是苏格拉底的吧?

    “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

    好一段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我担心他生病。你能否了解一下他的近况?请转告他:我
非常想他。

    请不要给我什么了——我收到的已经够多了;我是说你给予我的,足够我一辈子使用的
了。

    梅子来住了一段时间。她这次大概喜欢上了葡萄园,对一切都入迷。她甚至与斑虎也结
下了深深的友谊,走时彼此恋恋不舍。

    她提议邀请你来这儿。我知道她想结识你。她真心地想邀请你。关于你,她总是十分关
切。她听说了你的近况,特别是得知了你与小提琴手暂时分手的消息后,流下了眼泪。

    你竟迟迟没有回答是否来这儿相聚。

    她还没有下决心来此定居。一个人要告别一种生活是需要勇气的。但我看得出,这一次
对她的触动很大。她亲眼看到了我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她当然会把今天的生活对照昨
天,那时她为我的穷于应付、焦头烂额而苦恼。

    她的个子比你矮得多,走在田垄里,看着朝阳勾勒出的那个小小的剪影,心里一阵痛
怜。她为我分担的忧愁太多了,而我又不能更多地照顾她、保护她。她大概离不开城里的父
母:我的岳父是个老同志,生活上对她照料得很好,虽然她现在不太需要这些了。

    她好比一株青苗,我正设法把她移栽到另一块土地上。移栽的时候要连根掘起很大的一
方泥土,不然的话它就会枯萎。

    夜间我们一起走出园子,一直往北,向着海边走去。天乌黑乌黑,可是我们一点也不害
怕。后来斑虎追了上来,不断用身子蹭我们的腿。这一下就更好了。没有多少风,可是海浪
依然很大。噗噗的浪涛在梅子看来新奇极了,有一阵她是跑着往前的。她想亲眼看一看水头
是怎样扑到沙岸上并发出这样的巨响。海浪绽开一道道白色的花练,在夜色中泛着银光。天
上是又大又亮的星星,它们垂得如此之低。这在那座城市无论如何是看不到的。

    后来我们依偎在沙滩上,偶尔有水沫飞到身上。她并没有忘记询问你的情况——关于你
的一切她都感兴趣。

    你过去很爱她,是吧?

    是的。

    她那么好,是吧?

    是的。

    我知道她不止一次从我的像册中端详过你。她说你比她好看——实际上你们是不同的。
她的赞扬是真实的,由衷的。

    她说你们没有走到一起,而我们却走到了一起,这二者究竟哪一个才是误会呢?

    我向她介绍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当然不能不一次次谈到你的父亲柏老。在那个冷肃时代
刚刚结束的年头,人们遵循的逻辑与今天有多么不同。今天再没有人理解那样的故事了,尽
管它刚刚过去十几年。我告诉梅子:因为那时我父亲的案子还没有个结论,我曾经一个人在
大山里流浪——当时父母给我在大山里找了个义父;我害怕去见义父,很恐惧,就半路上一
个人溜了,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入学时我彻底隐去了真实的父亲,而只承认是山里人的后
代……就这样我才得以走进地质学院的大门。后来就是我们的热恋,再后来就是我不小心倾
吐了秘密,差点招灾惹祸——这都是自然而然的。

    我被出卖了。你把这一切都报告了你的父亲,他当时是院长!

    梅子说这不是“出卖”,而只是做女儿的对父亲不自觉的一种流露。

    我说是的。不过这就足够了。当时柏老暴怒起来,让政工处好好忙了一场。结果我受了
处分,只差一点就被赶跑。

    那场打击的滋味别人是体味不到的。它碰到了我最深处的伤疤,让我浑身战栗。因为我
长期以来想都不敢想一下的、好不容易摆脱的父亲的形象,又紧紧地缠住了我。

    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第二次从囚禁地回来时的模样:黄瘦、目光呆滞、脚步飘忽、紧紧
咬着下唇……从此我们全家都陷入了一场恶梦。妈妈为了把唯一的儿子搭救出来,不断地催
促我:孩子,跑吧,跑吧,你一个人快速……我就这样逃进了大山,渐渐变成山中的一只野
物。我含辛茹苦!

    据说当年能进这所学院柏老是说了好话的。因为按我的分数只能上二类大学,是柏老碰
巧注意上了我的名字。对此我一直感激着。直到遇上了你,我才明白:一切仿佛都是天意。

    这些不该再一次提起。

    我只想说,梅子心中从来也没有怪罪过你。她似乎比我更有道理。我是一个特殊的生
命,身上创痕累累,像一个被追赶了半生的动物。我侥幸呆在了你的身边,只是把满心警觉
和惊悸掩藏起来……请原谅我的敏感和苛求吧。

    我对你的伤害——不,我们彼此的伤害,都是非常非常深的。于是我们今天的友谊才有
了分量,才让我们无比珍惜。

    因为我那时爱着你,所以才头脑昏昏说出了不该说出的秘密:也因为我那么爱你,你的
“背叛”才让我万念俱灰。你大概想不到当时我有多么绝望……我只跟你讲了很少很少一点
儿:关于我的家世、我的过去。出于恐惧和警觉,即便在你的面前我也没有说得太多。今天
则不同了,今天我有必要对你说出一切,因为我觉得你应该倾听一个家族的故事了——虽然
这有点太晚太晚了……

    这种诉说是必要的吗?我一直在犹豫。

    在这沉寂的夜晚,在我的葡萄园中,我总是不断地回忆、追溯。我实在有些忍不住。

    分手后的十几年中,我经历了很多。我是慢慢才搞明白了我从属于哪一个家族,有着什
么样的血脉——我、我们——而“我们”到底又是谁……

    “我们”为什么总是有着同样的命运?

    柏慧,我昨天因为爱而过早地倾诉过;你今天能够细细地倾听并且回答吗?

    这时外面的海潮又加大了——我想是大海深处涌起了风暴。窗外静静的,没有风……

    秋后这一段时间,葡萄全送到榨汁厂了,我们终于可以清闲一点了。大家都做自己最喜
欢做的,四哥捣弄他的猎枪,领上斑虎到看渔铺子的老人那里玩了。老婆响铃和小鼓额采野
果做一种蜜膏——这是平原上的人最独到的发明,记得外祖母在世时我就常常吃到这样的蜜
膏。它可绝不同于今天的果子酱。

    我一连多少天都在一些极有意思的地方转,像东莱子古国遗址、徐芾东渡启航港遗址、
乾山遗址等,我已经不止一次去看过了。这儿的民间传说中,关于秦始皇东巡、召见徐芾的
故事很多,几乎每个村庄的老人都能说出一串。而且这里徐姓村落非常之多,有七十多处。
关于徐芾的出生地,近来史学界争论不休,这极大地引发了我的兴趣,因为它是关于我的故
地的啊。

    在这种兴趣的牵动下,我找来了一堆堆史料,包括人类学著作,翻了起来。我想象那个
很神秘的人物徐芾,十有八九与东莱子古国的血脉有些联系。当时的东莱人最早发明了炼铁
术,他们当时有个很大的冶炼基地,现在是一个镇子;辽东半岛与登州海角如今隔海相望,
在当年却是相连的一片大陆,那时候老铁海峡还没有发生陆沉。他们丰富的铁矿资源当然就
来自老铁海峡。这个了不起的氏族祖居地就是登州海角。除了冶炼技术,还有当时最为发达
的丝织业、渔盐业。他们几乎个个擅长骑射,英勇剽悍。他们的势力在相当于夏代的时候已
经非常强盛,居住地域相当辽阔:北到渤海海岸,向南延伸到龙山文化中心的益都一带。可
以断言,它和龙山文化有着某种血缘的渊源。

    它是东方最古老的土著部落,最早应是一支在此定居的游牧民族。直到了先殷时期,由
于殷人入侵,这一部落才穿过尚未陆沉的老铁海峡北上。因为他们不可能绕过大半个渤海湾
经大沽、秦皇岛而北移,肯定走了海道。这次氏族大迁徙是必须注意的。因为至今可以从辽
东半岛,甚至是贝加尔湖南畔、斯塔诺夫山脉以东地区找到他们的踪影。

    口口相传的故事、古歌,有时真是让人怦然心动。我相信《史记》上记载的那个“齐人
徐芾(福)”就是东莱夷族的后人,是留在祖居地的一线血脉。这种氏族大迁徙后来肯定还
发生过,不过极有可能是逆向的。

    这就说到了徐芾东渡采长生不老药一去不归的故事。这个传奇在中国大概妇孺皆知。我
觉得这是个被世俗化了的重大历史事件。他的本来面目还有待于重新探究。

    我仿佛听到了海潮中传出的隐秘的历史之声……

    有人多次从徐姓村落里发现一份所谓的“徐芾家谱”。两千多年前的流传抄袭,今天看
已不可靠。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它的真实。我觉得这极有可能是伪托,其目的当然是出于
维护家族荣誉。不过这期间我倒有了一个发现:关于秦王东巡和徐芾东渡的古歌、民谣。

    我先是稍稍抑制了一下心中的惊喜,细细探察。我认为这些古歌比起那份纸页发黄的
“家谱”有意义得多,也真实得多。它没有写在纸上——那样是极易损坏的;它只刻在了人
民心头,这就可以大致不朽。

    能咏唱古歌的都是一些老人,他们记忆力不好,吐词不清,而且不同的人转述相同的片
断时差异甚大。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吟诵全篇,这倒也正常。我准备把不同的片断连缀起来,
去伪存真,充分比较之后再来一番筛选。这是非常花费功夫的一件事,有时为了订正鉴别一
个音就要花去半天时间。

    不过我觉得这是再有意义不过的一件事了。

    在做这些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在学院时的两个假期——我们一起去野外勘查的情
景。那时你的父亲可真宽容,竟然同意了。他误以为我们随大队人马一块儿走,想不到我们
会半路“掉队”。那一次我们考察了华东最有名的一条大断裂带,你回头向父亲描叙时露馅
了,他深深地看了你一眼。从此以后我们每到了隐瞒什么的时候总是有些胆怯,也总不成
功。他没有阻止,但我隐约觉得他在寻找一个机会。后来那个机会出现了——我认为他的暴
怒除了更深刻的原因之外,也还有其他的……

    这一次在莱夷故地我相信会有收获。你若亲耳听听那些缺少牙齿的老人吟诵古歌多好
啊!我搞了录音;其中有整理好的片断我会给你寄去的。

    ……我因为居于此地,听到来自各个方面的指责和抨击已经太多了。来自其他方面的且
不去管,但有些话出自我的挚友和爱人口中,不免让我稍稍痛苦。可怕的误解已无需辩驳,
因为这要付出一吨的言词。言词对于我是非常珍贵的。我多少有些疲惫了。

    “老胡师”又给我来信了。他信中暂时没有了那些责备一再不因我在○三所的行为而喋
喋不休……我一想起那些就有些痛心和焦躁,当时真想迎着他大喊一声:我在○三所到底干
了什么坏事?我当时只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犯下了什么罪过?

    我真不愿向你提起他的那些话。我很难过。字里行间再没有了信任,他甚至从人格上审
视我、怀疑我。而这种侮辱是在我最需要援助的时刻出现的,它竟来自我的挚友和师长!

    我在○三所干了什么?我勤奋工作,出色地完成了交付于我的专业项目,连续三年获得
成果奖——这在毕业不久的一茬人中并不多见,连那个所长也同样承认这个基本事实。不幸
的是我在这儿遇上了一个和柏老一样的人——请原谅吧,柏慧,我不得不又一次提到了你父
亲,因为不借助这个比喻就讲不明白。我是说这个人像你的父亲一样含蓄而霸道,是这儿的
一位“老族长”。几十年来他一直是这个大楼中一个不可动摇的人物,这点也很像你的父
亲。他成了一个地方莫名其妙的权威,却又毫无真实货色。说起来也许令人不信,他大部分
时间连一些专业上的基本概念都搞不明白,可荒唐的是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这儿最重要的专
家之一。

    就靠了这些,他成为那些呕心沥血的学者头上的一块顽石。他成了“牧羊人”,一天到
晚挥动鞭子,不管那些羔羊怎样惨叫、鲜血淋淋。我也是一只羔羊,不过我没有仅仅捂住自
己的伤口而已。

    我最后终于搞明白了他是什么人。原来他们由来已久,从来都把我们视为“异类”!

    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我才弄清了他的历史。

    ……他的最重要的所谓著作粗陋不堪,而且其中的绝大部分又出自别人之手。那些精神
的苦役犯在特殊的年代里为了生存,不得不违心劳作。他们被迫写下了不属于自己的文字,
在双重的折磨之下,或者倒毙或者苟活。而其中的一大批人在这之后永远被剥夺了工作的权
利,他们面临的只有不幸、屈辱和死亡……

    我可以开列一串长长的名单。有一天我会一个一个讲述他们的故事。这是掠夺与被掠
夺、是魔鬼的毒计与被蹂躏者的故事。这些故事其实你是不该陌生的。

    看着这一串长长的名单时,我震惊了。

    当时我只有三十多岁,身上的血流滚烫滚烫,我不能忍受。在○三所,有幸的是结识了
一位地质学家,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后来成了我最好的兄长和导师。他长得黑瘦黑瘦,脸上
没有一点光泽,当时谁也不知道他正害着一种可怕的疾病。他只是没命地工作,大概只有他
自己知道时间不多了。我整整两年时间因一个项目与他日夜在一起,这才有机会靠近他的心
灵。我敢说他从根上影响了我这个人,并使我懂得了怎样才算一位真正的歌手。

    谁也想不到他经受了那么多磨难:两次被监禁,两次进入劳改农场;而他当年的老师是
最著名的大学者,称得上学界泰斗,命运比他惨多了,终于没有捱过来,很早以前就去世
了。我认识他时,他有一多半时间在整理自己老师的遗著。

    奇怪的是他直到最后仍然不愿提起这些往事,谈的只是手头正忙的事情,是年轻时野外
勘查经历的美好故事,是心中涌动的诗情……可即便这时那个外号叫“瓷眼”的所长也没有
停止对他的围剿。那一伙使用了一切善良人所无法想象的卑劣手段,甚至非法审讯了他身边
所有的朋友……

    那时这位可爱的兄长身上潜伏的癌症开始剧烈地折磨他,等他不得不住院治疗时,已经
到了晚期。入院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去世了。他是吐血而死的,就死在我的怀中。

    一个最好的导师死在我的怀里。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一个真正的兄长。

    我想大声告诉“老胡师”,我的老师,告诉他有人是怎样死亡的——他们或死在我的怀
中、或倒在我们看不见的其他一些地方,那儿的蜀葵花静静地开放……

    这就是我在那个○三所大致的经历。这就是我要说的简单的事实。我已经没有眼泪。因
为一个长满了胡茬的男人是不该哭泣的。

    离开○三所后,“老胡师”在来信中先是叹息,接着又是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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