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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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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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中借取的可以是气韵、结构,也可以是思想本身;而当代读者不断受到时代风气的训
导,又极有可能在拙劣的模仿品中找到一丝亲切感,这也是一种盲从。

    我们对于不同民族不同时代的作家相互影响、交流和渗透带来的收益往往估计过高——
杜绝模仿既然不可能,于是就尽可能从中发掘出有意义的东西,这恰是人类的某种怯懦在起
作用。

    艺术与自然科学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在纵的积累和横的比较中都缺少突破性的、明显的
效果。心灵的精神的记载很难是一种“不断进步”。比如说我们不能断定今天的艺术超过了
古代的艺术,而自然科学的承接跃进却是不容置疑。

    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阅读带来的优长是显豁的,而造成的损害却是潜隐的。阅读能够
开发小说家的心智,但艺术创作主要不是进行心智的较量和比试,而是释放灵魂和生命本
身。

    在一个人的全部创作过程中,最有意义的常常是一种悟想。悟想是排除干扰和影响尽可
能封闭的结果。给人的悟想以帮助的,主要就是他寄生和依赖的那片泥土。

    现代小说艺术逐渐失去了一种永恒的力量,主要原因就是舍弃了悟想,不自觉地走入了
繁琐的阅读和仿制。这是一个时代的命运,难以逃脱。

    在一个塑料化纤和集成电路的时代,人就不可避免地要告别和脱离悟想。表现在当代小
说创作上,就是其作品越来越没有了个人思悟的色彩和质地,而总是急不可耐地加入贴近了
一个时代的主题和气质,比如共同的牢骚和伤感、共同的嘲讽和颓废。

    对于这些危险,警觉和发现将是困难的——表述上和感知上的双重困难。即我们一时难
以分清某种思想和联想在多大程度上必须借助外力推动、对客观世界的顺从与反抗而带来的
某些自觉又有多少意义,等等。我们面对一种无可奈何,常常发出“只能如此”、“必须如
此”的叹息,实际上当然不必这样。

    一个作家如果要奋力摆脱一些文化制成品的影响,整个过程有时竟会表现得十分壮美。
事实上也是如此。这就足以表明当代作家已经无路可逃,而不得不进行风格、观念,以及与
之有关的一切方面的拼死突围。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大陆。可是我们却很容易发现大致相同的两个作家。于是我们从
中分辨那剩下的极少一部分异质,已经具有了重要意义。作家不可能成为群体。我们总是在
一个群体中只发现一个人:唯有这一个人才具有意义。其他的只会是一些充填剂,是被涂过
相同颜色的一种粉末和颗粒。

    交流的意义是什么?我们从一个小说家的角度去考察,不由得陷入了迷惘。没有人敢于
公然否定它的意义。但是实际上我们已经不自觉地将欣赏的快感当成了全部,遮盖甚至混淆
了我们所要讨论的那种意义。我们阅读来自另一个大陆的作品,其实是在注视某一个生命的
奇迹;我们很少时刻告诫自己:这个生命与我是不同的,极其不同,他只是他自己。相反我
们总是更多地寻求共同点。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关于不同点的提醒、关于奇迹的发现,才
是最为重要的。

    真正的小说家极有可能不属于他的时代:他从阅读和仿制之中走了出来。

    经验告诉我们,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我们有时会从一个时代文学潮流的总体演进中发
现一个陌生人。他不属于那个时代,但一个世纪过去之后,我们又会惊讶地发现,他生活过
的整整一个时代都属于他。

    在今天,不自觉地仿制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而且难以找到一个例外。除了以上谈论过的
原因之外,还有一个自古而然的原因:向往“中心”。经济和政治中心是存在的,而艺术的
中心是不存在的。因为,艺术不是数量的堆积,而是因为难以取代和归类才得以成立。对于
“中心”的认同,就是取消艺术的开始。

    如果一个小说家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那么他必定是一个“自我中心”论者。除此而外
这个人还会是一个土地崇拜者,多少有些神秘地对待了他诞生的那片土地,倾听它叩问它,
也吸吮它。土地的确是生出诸多器官的母亲。小说家只是土地上长出的众多器官之一。

    在那些自觉和不自觉的仿制者眼中,“中心”不仅存在而且会随着时间移动,比如说从
古希腊到巴黎再到北美。仿制是一个复杂难言的过程,它不是一般的模仿和抄袭;在今天,
一个小说家熟练掌握一种语言——时代的语言——已经不是难事;同样,掌握一个时代的主
题与人物结构,也并非不可企及。这是一个普遍走入了聪慧的奇特时代,到处可见举一反三
的行家里手,到处可见拼接组合如行云流水、让人叹为观止的人。天才的小说家几乎成了匠
人的同义词。

    没有人反对艺术的个性、个人化,没有人否认它是艺术的生命。但今天问题的核心,是
怎样剥去覆盖其上的附着物,如同拂去水流之上的苔腻。仿制的方式和方向都是千差万别
的,比如可以仿古,可以由东方模仿西方,郊区模仿城市,也可以做得完全相反。在今天,
好的仿制者已经可以自觉地回避潮流,刻意走入一种虚假的“个性”。揭示这种误解和危险
才有意义。我们可以讨论:背向潮流的仿制是否更好?讨论的结果只能是:任何仿制都违背
了艺术创造的本质;进一步讨论又会发现,仿制几乎是不可回避的,但如何仿制却是可以选
择的。

    既然生活本身是延续的,要借重经验和规范,那么人的创作活动也只能如此。今天的小
说家与上一个世纪的小说家的不同之处,是进一步失去了安宁,是更为频繁的打扰,是更多
的精神上的侵犯的损伤;这其间,高科技的飞速发展对于打破封闭的个人世界起到了关键作
用,从而使小说家失去了独守的最后一点可能。

    这就逼使小说家纷纷放弃个人见解。他们难以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不得不加入合唱。

    这样,我们在分析各民族的作家作品时会清晰地看到,除了外在色彩、表述能力方面的
差异之外,除了智商的差异之外,其他的更本质的区别越来越少。包括一些非常活跃、有著
作等的作家在内,总常常让人觉得缺少强大的“根性”——而这一点在十九世纪前的作家身
上却是极少发生的。

    大约是小说家们也多少发现了这些隐忧,于是就有了各种各样的反抗,比如说出现了这
样的小说:对于一个地区的生活给予相当粗砺的描绘。有力的文笔、闻所未闻的风情、富于
刺激的场景——这让人耳目一新,但这一切就会触动本质吗?同样让人怀疑。因为这也是被
多次实验过的一个方面。可见创作的真实状态是让人绝望的,从艺术的本质而言,仅仅依靠
机智仍然于事无补。

    其实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所追逐的主题既不可能是“世界的”,也不可能是“地方的”。
对于他而言,二者都不存在。所以人们对于一些“代言人”式的艺术家总是有充分的怀疑理
由。艺术家既不能代表别人又不能被代表。真实的世界是没有主题的,主题是某一个阶段由
盲从织成的。

    所以一个人最偏僻最生鲜的认识,才有可能属于他自己。

    而今天令人悲观的是,这种偏僻和生鲜又往往被视为“异类”。一个人在讯息和认识的
漩流中,决不会产生自己的心灵之果。小说家在今天应该感到恐惧,在恐惧中才会规避一般
的阅读。他在最后一刻也许会找到自己的角落,它小得要命,但只有这个小小空间才能存放
自己的灵魂。

    不知是否有一个小说家愿付出这样的代价:从根本上告别精神的侵扰,包括各种渗透和
影响,最大限度地放弃现代视听,从而封闭自己。封闭的目的当然是要看看自己的心灵里到
底有些什么?那时的发现就是我们所需要的。

    这大概是做不到的。因而这实际上只构成了一种比喻和假设。挽救一个小说家的感觉力
和悟想力的,主要不会是他的同类及其创作,而是我们常常谈到又总是忽略了的那一切:

    “土地”。

    对抗现代阅读的损害,只有“土地”。我们在放下书籍、特别是流行性的文化制品时,
才有可能去捕捉天籁。如果说“土地”、“天籁”之类概念在此显得抽象和虚幻的话,那么
它们提示和代表的意义却是非常坚实的,它们是足以支持一位艺术家的。比较起那些敏捷
的、走在一个时代的前列的、外向的所向披靡式的小说家;比起那些不同程度地显示了某种
统帅能力、高扬着一种声音的小说家,我们更应该重视喃喃自语式的写作,重视一个人近似
于沉默的状态,重视一个作家长期的劳作成果交相辉映中的意旨。因为后者更有可能是自我
寂寞的——这种寂寞既指他的日常生活状态,又指他的精神状态。一个好的艺术家的孤寂是
无法选择的。

    而当代创作中有极大一部分是喧嚣的,顶多是多少掩盖了一种内在的嘈杂。像屈原和卡
夫卡式的作家越来越少,而只有这样的作家才会发出一个世界的独语。他们的声音是无法复
制的。他们的创作具有真正的朴素性,正是这种朴素性才抵御了阅读中的消极影响。因为他
们有可能与另一个心灵对话,除此而外的嘈杂难以进入耳膜。对于一位优秀的小说家而言,
朴素既是必备的品质,更是一条原则——所有违背了这个原则的,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制造赝
品。

    科技方面的突破性进展促进了人们的现代思维,特别是所谓的“理性思维”。但它对于
人的情感世界却是越来越细致和琐碎的分割。一方面在不断地“发现”,另一方面又在不断
地遮盖。阅读的危险还在于它对一种稳定情感的破坏,而缺乏这种稳定就会走入仿制,在无
意识中放弃人的自尊。频频袭来的冲动和浮躁掺和一起,源于生命深层的激动反而失掉了;
缺少这种激情,就无法摧毁来自他人的桎梏。

    广泛阅读的结果,会使一个著者机械制作的效率成倍提高,使机智的著作越来越多;这
些制作虽然不尽是垃圾,却足以淹没生命的青苗。这是当代小说失去魅力的一个重要原因。

    专业小说家在阅读中往往缺少足够的放松,这就从快乐的欣赏上又退离了一步。阅读中
进入了自觉的学习,这会增添双重的危险。不同的大陆和时代,作品的交错投影是非常严重
的,这些作品几乎无一例外地缺少“原力”、“原气”——某种来自繁衍生命的母体——土
地——的力量。

    我们常常一般化地、缺少分析地提倡交流和阅读,而忘记了它对创造力造成的难以挽回
的损伤。我们把与广大的世界对话的能力寄托在表层的知与见上,而极大地忽视了生命的个
体深度。人对苍茫世界是具有感知能力的,这种能力有时甚至是神秘的、不可思议的,这种
能力需要保护。小说是传递感知的最好形式之一,但又很可能仅仅剩下一具躯壳。

    阅读是一种交流,它必不可少,但它是有陷阱的;在一个现代化了的世界上生存的小说
家,仿制是不可避免的;正因为如此,才需要一再地提出警醒,并对其进行分析。

    伟大而自由的民间文学文学一旦走进民间、加入民间、自民间而来,就会变得伟大而自
由。

    就作品的规模而言,没有比民间文学再大的了。它可以是浩浩荡荡的史诗,是密集如云
的传说,是无头无尾的倾诉,是难以探测的大渊。

    它的品格一如它的规模,恢宏大气,自然傲岸。它的气度之大,足可以淹没一切粗倔的
单音。它广瀚无边地往前推进,无所不思无所不在,举重若轻;它思考的命题从纤若毫发到
天外宇宙。为之咏唱和记录的,有成千上万的口与手;那数不清的强力跳动的心脏,就是它
的动力,它的直接源头。

    一个神思深邃的天才极有可能走进民间。从此他就被囊括和同化,也被消融。当他重新
从民间走出时,就会是一个纯粹的代表者:只发出那样一种浑然的合声,只操着那样一种特
殊的语言。它强大得不可思议,自信得不可思议,也质朴流畅得不可思议。后一代人会把他
视为不朽者,就像他依附的那片土地山脉,那个永恒的群体。他不再是他自己,而仅是民间
滋养的一个代表者和传达员,是他们发声的器官。

    它是无数心灵的滋生之物,是生命的证明。这些证明以难以言喻的方式显示着人的尊
严、生命的瑰丽以及生命感悟和掌握世界的强大能力。生命在此表达了自己最大的浪漫。

    生命的质地是各种各样的,可是各种生命会在无边的时光之中被无休止地融解和冶炼。
生命于是同时出现了渣滓和合金,放射出难以辨认、难以置信的光泽。民间文学作为复杂的
记录,可以是谜语、谶词、大白话、歌与谣;可以短小数言,也可以漫长如川。它真正大得
可畏,大得奇特,一片光怪陆离。

    在这泥沙俱下的大川之前,我们可以听到漫卷一切的自然之声。它迎送时光的方式也包
含了真正的智慧,它可以藐视和嘲笑神灵,一切造化的未知。它的气魄宏巨到不可比拟,延
揽了全部的精神:伟大与渺小,崇高与卑琐。它的全部复杂甚至稍稍有些令人不安。

    当我们试图以理性和科学的态度走进它的时候,又会面临极大的困惑。因为它是不测
的、无边的。它只可以感知,可以截取局部,可以掬滴水,可以管窥。它实在是太大了,太
费解了,在生命的个体面前,它已经是一个遥遥的存在,如远逝的山峦和彤云。

    它坚实如冰岩钢铁,有时又柔软如丝。它拒绝,又容纳。

    个体可以在其中穿越,逗留驻足,也可以完全消失了自己。它的确为个体留下了穿行的
通道,每个人都能在其中寻到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它成为母体,养育补给,供予乳汁。它的
繁衍力和再生力,无论怎样想象都不过分。它对精神的个体,有着神秘的宽容和恩惠。

    民间文学触摸了星河一样渺茫繁琐的命题。它以各种方式去接近和分解神圣。神祗、古
俗、史诗和神谕、社稷、美女和魔母、文献、海妖和天神,一万年的奥秘……集小为大,又
化大为小,在精神的宇宙纠缠和编织,想象无穷,循环往复。它的胃口大得惊人,简直是永
不疲倦地消化一切。

    而它的自由正与它的伟大连在一起。所有的禁忌和障碍被粉碎之后,真正的创作自由也
就出现了。一旦有了这种自由,它也就无所不往、无往不胜,在历史的长河中遨游,在人类
的高空中飞翔。

    它可以超越历史、神话。它既能高超地图解,也能随意地合唱。它的癫狂、痴迷、无畏
和真实,都已达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它轻而易举就超越了一般的“政治的诗”,可它又会
义无返顾地发出某种尖利之声、隐喻之声和呼号之声,它的声音能够不加遏制地、反复地、
奇妙地变幻;这声音也许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悄然萌发,尔后滋长得越来越大,无限膨
胀,形成山崩海啸之势;也许仅仅是潜流底层,细细吟哦而不会死灭。

    它不负有狭义的责任,也不受追究。它借助和依仗了一种极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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