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词。他们什么问题都谈,以便使每个人都有话可说;他们对问题并不刨根问底,以免
使人生厌。他们所谈的问题,好像都是顺便提出来的,而且一提出来就立刻讨论,干脆
利落地及时解决。每个人都可发表自己的意见,三言两语就说明了自己想说的问题,谁
也不面红耳赤地和别人争论,也不固执己见硬说自己是正确的。他们进行讨论,是为了
弄清问题,适可而止,而不彼此驳难。每个人都受到了教益,得到了乐趣,然后高高兴
兴地分手散去;甚至哲人也可以从他们的谈话中获得值得他们深思的问题。
不过,从他们有趣的谈话中,你究竟想学些什么呢?学会冷静地观察世界的事物吗?
学会如何好好地利用社会吗?学会如何评判和你一起生活的人吗?我的朱莉,我们要学
的,不是这些。我们从他们的谈话中,要学会如何为谎言辩护,如何用哲学的力量去动
摇美德的原则,如何用巧妙的诡辩给自己的欲望和偏见披上伪装,如何使谬误具有某种
符合今天的名言的流行色彩。根本用不着去了解每个人的性格,只须弄清他们的利益何
在,便可大致不差地猜到他们对每件事情有何看法。一个人一张嘴,你就可以断定他想
说什么话,因为我们只须看他的衣冠,不必看他这个人,就可以知道他的感情。什么时
候他的地位一变,什么时候他就可以变换他的装束。你让他时而戴一副长假发,时而穿
一身军官服,时而在胸前挂一个十字架,他也就时而使劲地宣扬法律,时而拼命鼓吹专
制,时而又为维护宗教裁判所卖力气。穿长袍的人有一番理由,理财的人也有一番理由,
佩剑的人也同样有一番理由。每一种人都能头头是道地论证其他两种人的理由不好;三
种人的说法,各有千秋①。每个人口里讲的都不是心里话,而是他想使别人产生的想法,
因此,他们表面上对真理的热爱,只不过是掩盖他们私利的外衣。 ①我们应当原谅一个瑞士人有这个看法,因为他认为他的国家是治理得很好的。从
事这三种职业的人,在他的国家一种也没有。怎么!一个国家没有保卫它的人,也能存
在吗?是的,一个国家需要有保卫它的人,每一个公民都有当兵的义务,但每一个人都
不应以当兵为职业。同一个人,在罗马人和希腊人那里,在营中是军官,到了城里就当
行政官;担任这两种职务,他们都很称职,因为那时还没有后来把他们分开和败坏他们
名声的奇怪的等级偏见。——作者注
你以为离群索居而独自生活的人,至少有他们自己的思想。他们没有;机器是从来
不思考的,它们必须借助弹簧的作用,才能启动。你只须打听一下他们结交些什么人,
打听一下他们的那个小圈子,他们有哪些朋友,和哪些女人往来,认识哪些作家,你就
可以猜想得到他们对一本即将问世的书(尽管他们尚未看到),对一出即将上演的戏
(尽管他们尚未看过),对这个或那个作家(尽管他们并不认识),对这种或那种制度
(尽管他们对之毫无所知)将发表些什么意见。正如钟摆每走二十四小时要上一次发条
一样,这些人每天夜里到他们的社交场合去,只是为了获取他们第二天谈话的材料而已。
这样,就有少数几个男人和女人为其他的人思考问题;而其他的人,无论谈话或办
事也为的是那少数几个男人和女人。由于每个人只考虑自己的利益,因此谁也不考虑公
众的利益;而他们个人的利益,总是彼此矛盾的,最终必将形成集团和帮派的没完没了
的冲突;敌对的偏见和论调此起彼落地互相冲击;在冲击中,那些受他人挑动闹得最欢
的人,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也弄不清。每一个小集团都按自己的规章、论点和主意行
事,而一到了他处就必然碰壁。这一家中的最诚实的人,到了邻人家中却被看作是骗子;
好与坏、美与丑、真理和美德,这些只能在某个地方和范围之内得到承认。谁想广交游
和出入于不同的社交场合,谁就必须变得比阿尔西比亚得①更能屈能伸,见什么人说什
么话,可以说每走一步都要用尺子量一下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规格,并根据情况来决定
自己的方针。他每到另外一个人家,一进门就必须抛开自己的灵魂(如果他有灵魂的话)
换用一个同那家人的房屋同样色彩的灵魂,如同一个去当仆役的人一样,到了别人的家,
就必须穿别人家的号衣,只有在离开那家,在出门的时候,才穿自己的衣服,取回自己
的灵魂。 ①阿尔西比亚得(约公元前四五○—四○四),古希腊的一位将军,以善于见风使
舵,行事不择手段著称。
更有甚者,每个人都在不断地自己和自己闹矛盾,而且还不知道他们这样做于己不
利。他们说的是一套,而做的却是另外一套;谁也不对这种言不符行的事情感到气愤,
而且容许言行脱节,可以有一个距离。他们并不要求一个著述家,尤其是一个道德学家,
发表的言论要符合他自己所写的书,也不要求他的行为要符合他的言论。他写的书,他
发表的言论和他的行为,是三码事,用不着非一致不可。这一切,是很荒谬的,但谁也
不觉得奇怪,因为大家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而且还给这种言行不一的做法披上了
一件许多人自以为很体面的外衣。尽管大家都使劲地吹嘘自己的职业如何好,但实际上
一言一行却以能模仿另一个职业的人为荣。法院的老爷装出一副骑士的样子,税吏把自
己打扮成显贵,教士满口是风流才子的话,宫廷中的人谈起话来是一副哲学家的口吻;
自己明明是政客,却偏偏要装成书生;甚至一个只会说自己行话的普通工匠,在礼拜天
也要穿上黑袍子,摆出一副贵人的样子。军人看不起所有其他等级的人,只有他们还保
持他们原来的作风,因此被好心的人看不起。德·穆拉①先生之所以偏爱军界人士,不
是没有道理的,只不过是在他那个时代是对的东西,在今天就不对了。文学的进步,已
把一般人的作风改好了,只有军人不愿意改;他们的作风,从前是最好的,如今却变成
最坏的了②。 ①德·穆拉,瑞士伯尔尼市的一位贵族,著有《关于英国人和法国人的通信》(一
七二五年)对当时英国和法国的风土人情与典章制度多有评论。
②这个论断,不管是对还是不对,都不能被看作是专指下级军官,也不能被看作是
专指驻扎在巴黎以外的军人,因为,王国中所有的著名人物都在军队里,连宫中的官员
也全都是军人。不过,就他们养成的作风来说,在战时打仗和平时驻防是有很大差别的。
——作者注
因此,你与之谈话的人,并不是你想与之交心的人;他们的话,根本不是出自他们
的内心;他们的高明见解,不是他们自己的。他们说的话,不能代表他们的思想;你只
能见其面,不能见其心。你在一群人当中,等于是站在一幅活动画前面一样;唯一一个
内心激动的,是静静地观看画面的人。
以上是我在巴黎看过那些大社交场合之后形成的看法;这个看法,也许与我个人的
特殊情况有关,而与事情的真实情况不太符合。当然,等我将来有了新的见解以后,我
这个看法会改变的。此外,我经常涉足的社交场合,都是爱德华绅士的朋友带我去的。
我认为,要了解一个国家的风尚,还须深入到其他阶层,因为,富人这个阶层的人,几
乎到处都是一样的。以后,我要进一步把所有的情况都了解清楚。此刻,请你判断一下:
我是不是该把这一群人所在的地方叫做荒野?我对我在这个荒野上的孤独处境感到吃惊,
因为在这块荒野上,我所看到的,全是虚情假意和真理的外表;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并自己摧毁自己。荒野上的鬼怪和幽灵在你眼前一晃而过;你用手去抓它们,它们马上
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到现在为止,我看到的是许许多多的假面具;真正的人的面孔,我
何时才能看到呢?
…
新爱洛伊丝
书信十五 朱莉来信
是的,我的朋友,尽管我们天各一方,但我们终将结合在一起;不论我们的命运如
何,我们终将成为幸福的人。只要我们的心相结合,我们的心就会感到真正的幸福;两
心相印,即使相隔万里,也如同近在咫尺;虽远在天涯海角,我们的心也能紧紧相连,
互相沟通的。我也同你一样地认为:情人总是有千百种办法来冲淡离别之苦,总是有机
会接近的,有时候,两人相见的次数甚至比过去天天见面的次数还多,因为,当两人中
有一人感到孤单时,两个人的心立刻就会相聚在一起。如果你夜里才回味这种乐趣的话,
我白天却要回味它一百次。我的生活比你孤单,但我身边到处是你留下的痕迹;我一看
到我周围的东西,就如同看到你在我的周围。
他曾在这里用柔和的声音歌唱,
曾在这里小憩,在那里漫步;
停下来用迷人的目光窥探我的心,
时而对我低声细语,时而对我微笑。
可是你,你能不能到了这宁静的环境就停下来呢?你会不会领略这心灵相通而又不
刺激感官的温情脉脉的爱呢?你从前曾用理智节制你的欲念,而今天,你能否更加理智
地对待你未遂的心愿呢?你的头一封信①的语气使我感到战栗。我对这种假装生气的语
气感到害怕,因为你心里有了妄念,这种语气才会产生;你心中的妄念是无边无际的,
所以你这种语气将产生很危险的后果。我很担心:你很可能由于爱你的朱莉而毁掉你的
朱莉。唉!你还不知道,你真的还不知道,你那极不敏感的心尚未意识到虚伪的敬意会
伤害你的情人。你还不知道你的生命是属于我的。你以为你是在顺其自然,其实你是在
自寻死路。你这个贪图向欲的人,你懂得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吗?你要记住,你要牢牢记
住你曾经用那么动人和那么委婉的词句描写的极其温存和甜蜜的感情②。如果说那是幸
福的情人所能享受得到的最美好的感情的话,则分在两地的情人要享受,就只能享受这
种感情,而不能妄想其他。因此,既然你曾一度享受过这种感情,就不应抱怨其他的感
情你未曾享受。我还记得,我们在阅读你那本普卢塔克的著作时,曾经对那种败坏天性
的低级下流的乐趣发表过什么看法。我们说:“既然那种低级下流的乐趣不是供我们共
享的,我们就使它索然无味,加以鄙弃好了。”对于某些过于活跃的谬误的妄念,我们
也应当这样办。可怜的朋友,当你单独一个人享乐的时候,你有什么乐趣可言?孤单一
人的感官享受,是醉生梦死的享受。啊,爱情!爱的享受是情趣盎然的,心灵的结合使
它升华,你给予你所爱的人的乐趣,将使它还给我们的乐趣更值得回味。 ①这里所说的“头一封信”,指本卷的书信十三。朱莉在这封信中所说的“心相结
合”,即书信十三中圣普乐所说的“完美的结合”。
②见本书卷一书信五十五。
亲爱的朋友,请你告诉我,你上封信中的那些话,用的是什么语言,或者说得更确
切一点,用的是什么隐语?你这位才子是不是只偶尔用一次?如果你打算经常对我用这
种语言的话,你就应当给我寄一本这种隐语词典来。请你解释一下:一个人的衣冠怎么
能表达一个人的感情?人们为什么要像换大衣那样换自己的灵魂?如何用尺子量自己的
行动是否符合规格?你让一个老实的瑞士女人怎么理解这些微妙的话呢?你虽然没有给
自己的灵魂涂上别人家的房屋的色彩,难道你就不想给你的思想涂上那个国家的色彩吗
7我的好友,你要注意:我很担心那个国家的色彩和你的心田不相配。你认为你经常嘲笑
的马兰骑士的“隐语”最接近于讽喻;如果你在一封信中能使一个人的衣冠表达感情,
那你为什么不在一首十四行诗中让火出汗①呢? ①“火呀,你要出一身汗,才能把铁炼成钢。”(这是马兰骑士的一首十四行诗中
的诗句)。——作者注
“自以为用三个星期去观察一个大城市中的各个社交场合,就可掌握人们在那些场
合中的语言特点,把其中的真与假、实际与表面、口头说的和心里想的,弄个一清二楚。”
人们指责法国人到了其他国家就是这么做的。既然如此,一个外国人到了法国就不应当
这样做了,因为法国人是值得人们研究的民族嘛。我也不赞成一个人对自己受到良好接
待的东道国的人说坏话;我宁肯让自己被他们的表面现象所欺骗,也不愿意针对主人的
缺点发表一通说教的言论。总之,我对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观察家表示怀疑;我很担心:
他们自以为高人一等,便对事情不太深思,忽视事情的真相,而且玩弄辞藻,说话有欠
公允。
朋友,你想必知道穆拉曾经说过:法国人有一种爱说俏皮话的怪癖。我发现你本人
似乎也有这种怪癖,其间的差别在于:法国人的怪癖是非常的高雅,只不过在世界各国
人民当中,对我们不太相宜罢了。在你的好几封信中,也有咬文嚼字和故弄玄虚的话;
我指的不是感情的力量所激发出来的热情话和生动的词句;我指的是你信中的笔调十分
雕琢,很不自然,而且言不由衷,表现了使用这种笔调的人是自以为了不起的。唉,天
啦!对所爱的人竟摆出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对所爱的人怎能这样自命不凡呢?我
们没有那么好,而硬要说那么好,这有什么光荣?虽然在无关紧要的谈话场合可以用几
句风趣话来活跃气氛,但在两个情人之间用这种语言就不合时宜,而油腔滑调的卖弄风
情的话,更是与你应当用极其朴素的语言表达的感情相距十万八千里。我指出这一点,
让你自己去考虑。俏皮话,在我们幽会的时候根本不能说。既然在我们情深意浓的谈话
中尚且摒弃这种语言,不让它出现,则在我们牵肠挂肚地诉说离别之苦的信中就更不应
当有这种语言了。尽管炽热的爱是严肃的,过度的兴奋往往使人流泪而不使人发笑,但
我并不因此就主张爱情要常带缠绵徘恻的样子。我认为,情人的欢乐是纯真的,不装模
作样,不玩弄花枪,像爱情本身那样完全是出自一片赤诚;它本身很高雅,用不着华丽
的才思去装饰它。
那位不可分离的人①(这封信就是在她的房间里写的)以为我在开始写信的时候,
心情很轻松(轻松的心情产生于爱,而且是为爱情所容许的)但我不知怎么会被她看出
来了。然而,我愈往下写,我心里愈感到沉重,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把那些骂你的话
照那个坏丫头②的意思写在信上。因为,我应当让你知道:如何措词造句对你的批评进
行反批评,全由她决定,而不是我;尤其是第一点,她像疯子似地一边笑一边对我口授
词句,而且一个字也不允许改动。她说,这是因为你不但不尊敬她所保护的马兰,反而
加以嘲笑,所以要教训教训你。 ①指朱莉的表妹克莱尔。
②指朱莉的表妹克莱尔。
不过,你是否知道我们两个人为什么有这么好的兴致吗?这是因为她即将结婚了。
婚约是昨天下午订的,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