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娟……她……早晚不还得调回工厂去吗?”天知道他怎么想出这么一个弱智的理由,一旁的魏可凡听了真是哭笑不得,索性闭口不语,看他怎么找台阶下。
“我怎么没听说?”果然,杜延信瞪大了眼睛,一头雾水。
“院长,他……他胡说八道!”韩玉娟简直不能理喻苗岩峰的莫名其妙,转身跑了。急得徐秋萍一跺脚,赶忙追了出去。
“闹别扭了不是?我说你怎么不让她们去呢。”
“我是怕她们吃不了野外试验的苦。”苗岩峰百口莫辩的解释说。为什么生活就不能像数学方程式那样,只要方法正确,精心计算,就可以得出确定的答案。他唱叹着,再一次感到了对生活变幻莫测的力不从心。幸好还是魏可凡出来打了圆场,才把杜延信的话题转移回坦克试验。
这一次野外实战试验任务由苗岩峰和魏可凡牵头执行,参加试验组的人员还有政治协理员赵文化、战士郭红义和李安民。杜延信心里很清楚,此次野外试验在一定程度上带有极大的危险性,毕竟,他们还只是在理论数据上得出答案,认为59式坦克上安装85炮是可行的,但应用到实际当中,拿到战场上,结果将是怎样,没有人敢拍着胸脯子打包票。
况且,现在全国正面临着勒紧裤腰带的经济困难,野外靶场试验条件相当艰苦,这两个年轻人会圆满地把答案带回来吗?
荒凉的平原上,方圆百里也看不到人烟,只有自由自在的野鸟飞翔停落,好奇地打量着那群身着草绿色军装的人,他们正围着一个庞然大物忙碌着,交谈着,惊动了这片荒野的寂静。远远的,棕褐色的野兔不被察觉地蹲伏在草丛中,警惕地关注着这批不速之客。
“李安民,把绳子绑结实了。”说话的正是苗岩峰。
“放心吧,来条牛也拉不开。”性格开朗的李安民什么时候也忘不了贫嘴,他手脚麻利地装好炮弹,边在击发机上拴绳子边开玩笑。
远处,赵文化在帮郭红义搬炮弹。
“小郭,弹体和引信一定要分开放,拿到坦克边上再结合。”
郭红义油嘴滑舌道:“我知道。我自己还挺珍惜自己的这条小命,咱还没结婚呢,这辈子总得享受一回洞房花烛夜的滋味吧。”
“想你的美事吧。”
“装弹!”
听到苗岩峰的口令,赵文化扛起炮弹就走,郭红义嘴里说着:“让我来扛吧。”手脚轻巧地拿着引信跟上。
“郭红义,你怎么让赵协理员扛炮弹?他的年纪快赶上你爸了。”李安民接过炮弹,不满地嚷嚷。
“是协理员非要扛的嘛。”
“小李子,我这身子骨还硬着哪。来,快装引信吧。”赵文化不以为意。
“……目标前方1000米!”
听见苗岩峰的口令响起,李安民装弹完毕,敏捷地跳出座舱,牵着绳子跑向小山坡后面,试验组的其他人已经匍匐在那里。
“预备——等一下,”苗岩峰突然发现了什么,急忙停止*令,“郭红义,那个弹药箱是谁管的,为什么不搬走?”
郭红义嘀嘀咕咕地抱怨:“吃得半饥半饱的,还非卖这些傻力气干吗?”
“这是试验,不是玩过家家!”
看苗岩峰发火了,郭红义不再吭声,老大不情愿地跑过去把炮弹箱搬走。其实一来到野外,郭红义就后悔得要吐血。他参加试验组的最初目的,不过是想给自己的将来捞个资本,毕竟,坦克研制非同小可,要是他郭红义的名字能够挂到上面,无疑是梦寐以求的好事。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试验的条件竟然如此艰苦,风餐露宿不说,每天都提心吊胆的。早知这般,说什么他也不会来。现在打退堂鼓已经晚了,郭红义头一次觉得自己干了回赔本的买卖,每天自怨自艾地熬日子。
“听我的口令!”苗岩峰的声音再度响起,“预备——放!”
李安民拉动了连接击发器的绳子。
轰的一声巨响,大地在炮轰中震颤,炮弹准确地击中目标,顿时硝烟四散。
“坦克向左侧后移动0。75公分。”韩玉娟测量完毕报告着。一旁用头巾把脸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徐秋萍飞快地记录下来。
这个结果让苗岩峰暗暗兴奋,马上命令又进行了一次发射。
韩玉娟报告了测量结果。
“还是一样成看有门。赵协理员,您看呢?”
“试验的事儿,你们科研人员说了算。”
“再装一发炮弹。”魏可凡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高兴。
没人应。本该前去装弹的郭红义不在岗位。李安民指着远处的山坡:“在那边,说是方便去了。”
赵文化见状就要上前装弹,李安民急忙阻止住,自己扛着炮弹走向坦克。岂料他刚踏上坦克,突然身子摇晃,炮弹脱手落地,紧接着人也从坦克上摔下去,昏厥过去。
“卧倒!”魏可凡一声断喝。
炮弹没有爆炸。
大家没听到动静,立即爬起身,向李安民冲了过去。赵文化则在一旁抱起炮弹,小心翼翼地送到远处。
苗岩峰扶起李安民,看他已经昏迷不醒,忙说:“没什么事儿,饿的,谁有糖块?”
随行医生边给李安民检查边说:“冲杯糖水!”
韩玉娟从兜里拿出几块糖,放在杯于里捻碎,从水壶里倒水兑成糖水慢慢喂给了李安民。大家默默地围在一边,无言相对。要知道,他们每顿的伙食就是两个菜窝头,一碗米汤,半根咸黄瓜。相对于每天繁重的工作量和体力消耗,这点能量显然是远远不够的。饿,煎熬着所有人。
然而,新中国前进的每一步就是在这样的艰苦中走下来的。推动科技现代化的进程中,他们贡献了青春,忍受着贫瘠,有时甚至要付出宝贵的生命。由于种种原因,史册上并没能够留下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但是,岁月作证,历史正是因他们而被改写。
五
夜色笼罩的荒野寂静无声,只有间或的秋虫鸣叫打破天籁的辽阔浩瀚。
坦克试验营地已经沉浸在静逸的梦乡中,苗岩峰却无心安睡,悄悄溜到坦克前,继续他的研究。如果能够早一点结束无人试验,那么就可以为国家节省不少的炮弹。苗岩峰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这个问题上。一发炮弹打出去,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几百斤粮食报销了,他说不出有多心疼。尤其是国家现在正处于非常时期,全国人民都细着肠子数着米粒熬日子,苗岩峰真恨不得马上就进入实战试验,把时间进程推前一大步,早点拿到试验结果。
他钻进舱内,忽然听到咚的一声,像是什么硬物撞到了坦克上,急忙探出身。
“谁?”
“是我。”赵文化不及躲避,答道。
苗岩峰跳下坦克:“协理员?这么晚了,还没睡?”
“年纪大了,瞌睡少,我远远地看着个人影,过来看看。眼神也不行了。”
“晚上看不清东西,是吧?那是缺少维生素,咱们组里有好几个同志都有了这毛病。”
“我说怎么看东西朦朦胧胧的呢。”
“协理员,你把我当成坏人了?”
“哪里,你还跟我老头子开玩笑。”被苗岩峰一语点破心事,赵文化嘿嘿地笑了两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苗岩峰无心与他多说,道:“我想加快试验,我心里着急。”
“这也难怪,任务重啊。”赵文化应和着。他承认在这段日子的接触里,苗岩峰的工作态度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让他非常欣赏。但是,那段被审查的经历始终是他心头的一块疙瘩,他相信日久见人心,这也是之所以他强烈要求参加试验组的重要原因。望着夜色中这个年轻人隐约的焦灼,他竟然暗暗希望是自己太过多虑了。小伙子,你可要站稳立场呀!他在心里轻声叮嘱。
第二天,试验继续进行。
“报告,装弹完毕。”李安民从坦克中探出头。
“你出来吧。”
“还没拴好绳子呢。”
“让你出来你就出来!大家退后,注意隐蔽!”随后苗岩峰疾步走向坦克。
“组长,让我干吧!”李安民已经明白了苗岩峰的意图,急忙上前阻止。作为试验员,他非常清楚目前的危险系数仍然相当大,一旦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苗岩峰没吭声,跳进坦克,果断地操作着,准备按照自己的想法提前结束无人试验。
“李安民,是什么东西挡在瞄准镜前面?”
没有人说话。
“李安民,怎么不吭声?回答!”苗岩峰不免有点浮躁。
“组长,你自己出来看吧。”话筒里传出李安民无可奈何的声音。
苗岩峰奇怪地钻出坦克,原来坦克前面正站着一个人,密密实实地把瞄准镜的视线遮住了。他的心里腾地一下子乱成一团。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韩玉娟。
自从上次祝洪山的动员大会,他已经领略到了这个姑娘外柔内刚的倔强劲,看她平时文文静静,轻言笑语,可是一旦撞到她的原则,却是寸步也不退让。可是事情已经进行到了这步田地,魏可凡恰好还在营地向杜延信汇报试验情况,苗岩峰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现在惟一的方法就是抓紧说服韩玉娟。
“我反复计算过,不会有问题的。”
“你不能这么蛮干。按照试验方案,无人射击还没打完。”
“咱们得要加快进度,部队在等着新装备。再说了,一发炮弹就是几百斤粮食呀。”
“不管怎么说,我不同意你违反试验方案冒险。”韩玉娟单薄的身体挡在庞大的坦克前显得分外弱小,她不敢想像假如试验失败的话,结果会怎样。虽然前几次炮弹发射顺利,但是从来就没有谁能够保证变幻莫测的试验能够达到百分百的安全。她的父亲韩天柱不止一次对她讲过,科学不是单凭自信和勇气可以实现的,任何违背规律的冒险都有可能付出惨痛的代价。此刻韩玉娟脑海中只有一个简单的概念,如果一定要提前结束无人试验,她宁愿坐在坦克里的是她,而决非苗岩峰。
“玉娟,祝副司令都接受了我的意见!”
“我不是部长,我是技术员。”
苗岩峰暴躁地提高了嗓门:“韩玉娟,我是试验组长……”
“苗岩峰,你是组长,可你也没有权力随意修改试验方案。”魏可凡远远地看到坦克这边的情形,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从吉普车上跳下来,边喊边跑。他刚在电话里向领导保证,试验组的安全没有问题,身为组长的苗岩峰就带头违反方案,魏可凡急得直冒汗。
“李安民,拴绳子。”苗岩峰不再坚持,跳下坦克,面无表情地发号施令:“大家注意——各就各位,继续试验!”
吃饭的时候,韩玉娟主动坐到了苗岩峰的身旁。
“岩峰,今天的事……”
“今天的事儿是我不对,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是有点沉不住气。玉娟,你是为了我好,这点道理我懂。”苗岩峰一反往日的冷淡,竟然主动向韩玉娟道歉。
韩玉娟闻言浅浅地一笑。这笑容落在苗岩峰眼底,他的心突然像被人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玉娟黑了,黑得像个男人。都说秋老虎毒太阳,那是比酷暑更糟践人的晒法啊。天天大野地里泡着,风沙吹,日头晒,又出不了多少汗,人不黑上三层才怪呢。男人怎么都好说,可她一个姑娘家,正是爱美的时候,不定心里怎么难受呢。而之所以来受这个苦,还不是冲着他苗岩峰。想着想着,苗岩峰鼻子酸酸的。她瘦了,瘦得显出眼睛更大丁巴更尖,五官格外的醒目。他真想用自己宽大的手掌轻轻覆盖她的面孔,她是那样的让人心疼怜惜。
可是苗岩峰什么也没说,只是使劲揉了探酸溜溜的鼻子,低下头执拉碗里的饭菜。玉娟见状递过来一块菜窝头:“我吃不了,给你吧。”
苗岩峰默默接过干粮,喉头硬咽说不出话。
到试验组这些天了,自己和玉娟,虽然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自己却满脑子都是坦克,儿女情长早被甩到爪哇国去了。说实话,今天还是头一遭认真地看看玉娟,意识到她为自己吃的那些苦。其实自己已经知道关于唐医生的事情不过是误传,却一直拖着没有找韩玉娟解开这个心结。自己心头总有个影子飘来飘去,在韩玉娟出现的时候无言地站在她的身后。那是玛莎,她忧伤的大眼睛仿佛在问:“岩峰,你忘记我了吗!”
我忘记玛莎了吗?我能够忘记玛莎吗?们心自问,无法回答。这份感情的存在,让苗岩峰耻于飞快地投入到另一段感情中,更让自己觉得,如果这样做,对韩玉娟未免太不公平了。她的付出,是全心全意的给予;而他苗岩峰,却不能保证自己给予她的是完整。
苗岩峰不愿自欺欺人,更不愿意欺骗韩玉娟。正是在如此矛盾复杂的心态里,让苗岩峰和韩玉娟之间迟迟不能走得更近。
这时郭红义拿着饭碗坐到桌子前,一边稀里哗啦地吃饭,一边忙里偷闲地发牢骚:“得,费了半天口舌,还是一勺高粱米加一勺煮白菜。”
司机小金端着饭碗也走过来:“大家不都这样吗。”
“可我是大肚汉,肚子里老是咕咕叫。”
苗岩峰把那块干粮递给郭红义:“你就是嘴巴多事儿,少说两句不会把你当哑巴。”
“肚子吃不饱,嘴巴过过瘾还不行吗?”郭红义说着,毫不客气地接过干粮送进那张是非之所。
“你就不考虑影响!”
“还说影响呢?你知道人家怎么说炊事班吗?”
“说什么!”
郭红义停下咀嚼,四下看看,神秘地压低声声:“有人说他们把饭留下来自己吃……”
“你胡说什么,人家炊事班够辛苦的了,一人一天一斤粮食,一个月二两油,能让大家吃饱,老班长费了多大的劲儿,你就看不见吗?”韩玉娟最看不惯搬弄是非的人,马上反驳。
“我可是仔细看了,他们最近不和大伙一块吃饭,你说这能没事儿吗?”
苗岩峰站起身:“胡说八道!你以后再胡说,马上调离试验组,给我回去。”
“你听不听群众意见呀?”郭红义不满地嚷嚷。
苗岩峰没理睬,转身要走,想了想,掉头进了伙房。
老班长钱师傅忙完了伙食,正蹲在灶前抽烟,已经烧到烟屁股了,却还舍不得松手。苗岩峰忙上前递过一根烟:“老班长,再续上一根。”
钱师傅接过烟看看,凑近闻了闻:“什么烟?”
“白盒,便宜货。”说话,苗岩峰给自己也点了一根。
“说不定还赶不上我的大炮味道好呢。”钱师傅嘴上说着,手已经把烟续上了。
苗岩峰一抬头,看见房梁上蹊跷地吊着一个个馒头,在半空中悠荡着:“老班长,你这搞的是啥名堂?”
“这地方耗子多,都饿急了,你把粮食藏在哪儿它们都能翻腾出来,不把这些干粮吊起来,明儿早上大伙的口粮就全都成它们的夜餐了。”
“您还真有绝的。老班长,您和小林还没吃呢吧?”
“不急,等大伙吃完了,我和小林再吃。”听到这么问,钱师傅有点不太自在,吭吭地咳嗽了几声。难道真的让郭红义那小子说准了?苗岩峰心下一沉,看见锅上盖着锅盖,上前要去揭开:“这锅里还烧着什么?”
钱师傅急忙按住:“没啥,烧点水。”
“正好我嗓子干……”苗岩峰不由分说地打开了锅盖。热气升腾上来,一锅翻滚的野菜和树叶进入他的视线。
“老班长,这就是你们吃的……”苗岩峰的喉咙一下哽咽住,说不下去了。
“苗组长,你可别乱说去。大家没油水,一大一斤粮食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