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轻拂过,隐约还能听见咖啡厅里传来的歌声。凝视着深情的玛莎,苗岩峰再也不能控制澎湃汹涌的感情。
就让约束见鬼去吧!难道因为我们来自不同的国家,连爱情也变得有罪?难道我连满足心上人一个愿望的权利都没有吗?怀着痛苦、矛盾和悸动交织的心情,苗岩峰轻轻地吻了玛莎。
一个亲吻,现在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可是在50年代的中国,这个亲密的举动无疑可以将一个人送上口舌的审讯台。特别是在中苏关系如此紧张微妙的时刻,玛莎决不会想到她的请求已经让苗岩峰站到了炸药的导火索上,任何一种别有用心的诬蔑和指证,都可能断送掉他的政治生命。
这一点,没有人比目睹这一切的赵文化更清楚。
苗岩峰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可能会引发出意想不到的危险,但是,正如大多数的知识分子一样,浓厚的理想乐观主义和浪漫情调,往往使他们看不清身处的局势。他们最容易被信念和情操煽动得热血沸腾,也最容易被外界的流言蜚语伤害挫折。
此刻目送着玛莎乘车离开,苗岩峰感受到的更多是别离的无奈,以及玛莎的消息所带来的沉重。
第二天一上班,赵文化就急忙来到杜延信的办公室,准备向他汇报昨晚苗岩峰与玛莎见面的情形。令他惊讶的是,苗岩峰和魏可凡已经坐在那里了。而且,办公室的气氛说明,正在发生着什么严重的事情。
“老赵,他们报告了一个重要情况——”话说到一半,电话铃响起,杜延信马上拿起话筒,“是。我马上召集有关人员做好准备,等候祝副司令。”赵文化迷惑地看着眼前风云突变的局面。
“同志们,今天我开门见山地和大家讲讲咱们的坦克炮塔。昨天,军委召开紧急会议,苏联政府单方面撕毁了中苏双方在1957年10月签定的《关于国防新技术协定》,拒绝向我们提供原子弹样品和生产原子弹的技术资料,也包括停止向我们提供坦克炮塔。这是他们对毛主席拒绝赫鲁晓夫提出的在中国建立联合舰队和长波电台的报复行为。”
祝洪山的讲话犹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立刻在坦克研制人员间激起轩然大波。这意味着,坦克厂将要和新中国共同面临一场严峻的考验,一场会被世界瞩目的挑战。
“赫鲁晓夫希望我们跪下去,去告饶,去用我们的原则换取他们的东西。但是,我们中国共产党人不是面团做成的,不是可以随便听从别人拿捏。日本人打过我们,但是他们在我们身上打出了一个道理,这就是中国人民是不可辱的!中国共产党人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拜跪过,而且永远不会!”铿锵有力的话语顿时让会议室的气氛变得激昂振奋。
然而实际的困难依就摆在面前,大阅兵坦克车的炮塔究竟怎么办?从技术的角度论证,韩天柱他们很清楚,要赶在十一前,以国内的工业水平制造出苏联设计的坦克炮塔,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在正常渠道行不通的情况下,只能另辟他径。
坦克厂再度忙碌起来,不过这次人们不是生产钢板坦克,而是在仿造木头炮管。郭红义的建议被采纳,让他的小聪明在这次变通中初次崭露头角,也引发了他在日后的岁月中,变本加厉地寻找生活和变革的漏洞。这是后话,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在吧。
无论如何,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还是保证了节日前检阅合演的顺利进行。
1959年9 月,中国首批生产的33辆中型坦克被紧急运往北京,参加国庆10周年阅兵,新中国的第一代坦克被总参谋部正式命名为59式坦克。
而苗岩峰他们4 个年轻人,也在这场共御难关的同心协力作战中,消解了彼此的误会,甚至错位。
当魏可凡听到韩玉娟亲口承认了对苗岩峰的感情,并得知在那封信中,苗岩峰非但没有同他竞争,相反,却极力撮合他与韩玉娟,一直以来的心结终于彻底打开。很自然,徐秋萍顺理成章地驻扎进了他的生活。
同样,对于徐秋萍来说,苗岩峰的回避和冷淡,以及他与韩玉娟之间的微妙关系,也使她不想继续再做无谓的进攻。况且,她对苗岩峰的感情,与其说是爱情,毋宁说是虚荣作祟。
不可否认,最初苗岩峰身上的某种气质确实吸引了她,可越到后来,驱使她不断升温的原因已经变成了苗岩峰的拒绝。徐秋萍从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她的性格决定了她把感情演变成了一场战斗,一场渴望胜利的战斗。正因为得不到,所以更具挑战性。
但是,明知败局已定,却还是纠缠游斗,这显然不是徐秋萍的性格。况且,她也意识到,在魏可凡的心思里,自己已经开始占据了一席之地。与其再这样不尴不尬地下去,不如明智地选择重新开始。徐秋萍的性情是热烈爽直的,但这并没有妨碍她采取实际的人生态度面对生活。
这种重新定位组合,让原本搭配错误的4 个人终于朝着一种更和谐的方向发展下去。
四
1959年10月1 日,这个注定要被历史载入史册的日子,以国家主席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央领导,站在天安门城楼上进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10周年阅兵。新中国首批自行生产的59式中型坦克正式出现在全国人民面前,和中国人民解放军装备的最新式自动步枪、火炮、坦克,和高速喷气式歼击机等一起,自豪地向全世界宣告了新中国迈向繁荣强大的第一步,同时证明了帝国主义试图通过经济封锁来摧毁新中国这一阴谋的破产。
作为坦克研制的有功之臣,韩天柱幸运地站在了观礼台上,亲眼目睹了这场声势浩大宏伟的阅兵仪式。
而韩玉娟和徐秋萍她们则在杜延信家中围着一台黑白电视机观看阅兵实况,当59式坦克出现在荧屏上时,她们的欢呼声立刻塞满了杜院长不算宽敞的家。
电话铃声响起,满面春风的杜延信快步走过去,拿起话筒。
“杜院长,向你们贺喜呀!”电话的那一端传来欣喜的声音。
“你们都看见了?”
“看见了,新坦克好威风呀。”
“是威风!”听到赞扬,杜延信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
“有苏联老大哥的帮助,你们很快就可以造出世界一流的坦克呀……”
杜延信突然脸色一变,不耐烦地打断了电话中热情洋溢的话:“什么苏联老大哥?你说完了吗?说完了,我放电话了。”说罢,不等对方开口,就重重地放下了电话。
恰在这时,赫鲁晓夫出现在电视荧幕上,正在天安门城楼上招手。镜头里的他仍是一贯的表情,让人看不透他此刻的想法。据说,在新中国10年大庆的前夜,毛泽东和来访的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进行了激烈的争论,争论的话题除了双方各自的国家利益,还涉及到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一些重大理论问题。
这次与中国的交锋,他没能得逞,下一步他又会走什么棋呢?杜延信的情绪突然变得有点糟糕:“赫秃子……”
屋子里的几个人有点吃惊地看向他。
为了冲淡这突如其来的不愉快,杜延信的妻子陈阿姨连忙招呼大家边看电视边包饺子。
徐秋萍识趣地打岔:“院长,大过节的,您给我们唱段戏听听。”
韩玉娟心领神会,随声附和:“院长,听说您唱得可好了。”
“好不到哪儿去,就是个票友,戏迷!”陈阿姨故意唱反调。
杜延信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破坏了难得的好气氛,见大家谈起了唱戏,就顺着妻子的话往下说:“是戏迷一点也不假!我就琢磨着,我小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喜欢听戏,迷得呀,乡下那些小戏班子就把我搞得五迷三道的。那时候我就想我这辈子要是能娶个唱戏的媳妇,那就天天能听戏,福分就大了!”
“后来呢?”
“后来?我就参加了革命,娶……你们都看见了,你们的陈阿姨,根本就不会唱戏……”杜延信的调侃让几个年轻人忍俊不禁。
“后悔啦?当初不是你说的,唱戏当不了饭吃吗?”
“对,是我说的,我认账!来,我今天就给大家唱一段,算是给夫人认错。”
杜延信张嘴要唱,陈阿姨急忙拦住:“慢着!老头子,待会儿煮上饺子,你再唱个够。玉娟,饺子包得差不多了,你赶快给招待所打电话,让你妈过来吧。”
“我都打过了,我妈她老是磨磨蹭蹭的。”
“我看你就回去一趟,把你妈接过来不就得了。”
“那我这就去。”说话间,韩玉娟拍拍身上的面粉,出了杜家。
与此同时,苗岩峰和魏可凡正夹在欢天喜地的人潮中庆祝他们的心血。坦克从长安街上威严地驶过,他们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对于他们而言,坦克早已不单单是机器,是武器那么简单,他们和许多科学家一起,为它的诞生付出了难以想像的艰难探索和辛勤工作,坦克是他们最值得夸耀的作品,或许也将是他们此生惟一的事业。
挤出欢庆的人群、鲜花和标语条幅的天地,苗岩峰和魏可凡步行着向杜延信家走去,一边观看游行的队伍,一边谈论着杜家即将开始的又一场庆祝。
“对了,岩峰,你听说了没有……”魏可凡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话说到一半,却又打住。
“听说什么?”
“你是真不知道顶是跟我装傻?”
苗岩峰捶了他一拳:“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我说了,你可别受不了。”魏可凡看了一下苗岩峰的神情,“这次玉娟妈来北京,把那个姓唐的带来了。听说,他们订婚了。”
这话就像一记响雷炸起,苗岩峰猛地刹住脚,一把攥住魏可凡的胳膊:“真的?”
“我也是昨天刚知道,我还当你已经知道了呢。没想到咱们两个都没戏……哎,岩峰,你上哪儿去?”
魏可凡的话还没说完,苗岩峰已经甩开双臂大踏步地向前走去。为什么会是这样?韩玉娟难道竟是这样有心计的姑娘,不声不响地就把我和可凡都绕了过去?苗岩峰只觉胸口堵得难受,好像硬被人结结实实塞进了一团棉花,说不出道不明的烦闷。他直直地在街上疾步走着,却压根不知道自己要往什么地方去。他想很很地吼一嗓子,或是痛快地给什么东西一拳。
“看报,看报,大坦克,碗口粗的大炮,一炮打到金门岛……”
卖报人把报纸举到苗岩峰眼前,继续吆喝着:“看报,看报,看大坦克,碗口粗的大炮,一炮打到金门岛……”
坦克阅兵中不得已的弄虚作假,韩玉娟的突然订婚,都搀杂到一起,在卖报人的夸大其辞中变成了不可遏止的愤怒,苗岩峰猛地把一摞报纸都划拉到地下。
“嘿,你小子干吗?!”
“我来付钱,我来付钱。”追上来的魏可凡连忙收拾残局,手忙脚乱地去拣报纸。苗岩峰如此强烈的反应是他不曾预料的,看来,这次他是动真格了。也难怪,事情刚开始明朗,却传来韩玉娟订婚的消息,搁谁身上,都不可能无动于衷。魏可凡矛盾地想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毕竟,他苗岩峰还有忌妒的资格,而自己,却只能做个局外人了。
作为事件的主角,韩玉娟本人对此却压根一无所知。当她回到招待所时,意外地看到那个年轻的唐医生正在和母亲聊天。
“玉娟,你回来得正好。你还认得吧上次去过咱们家的唐医生。”
韩玉娟敷衍地点点头,也不寒暄,故意用催促的口气说:“妈,杜院长家里包好了饺子,就等您了。”
“急什么。人家唐医生跑大老远来看你,你也不跟人家说两句话。”知女英若母,韩母自然了解女儿对面前的这个唐医生并没有好感。但是,她实在不希望心爱的独生女再走上当年自己的婚姻之路,嫁给一个像丈夫那样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奉献给事业的人。这条路,她已经走了20多年,可能一辈子也要这样走下去。对此,她并没有怨恨后悔。但是,出于对女儿的爱,她更希望玉娟能够拥有一份更稳定完美的婚姻,一个能够有多些时间疼爱关怀她的丈夫。这也是她为什么看中这个唐医生的重要原因。
“这次十一放假,我还有几天补休,就和伯母一起到北京来看看……”唐医生并没有介意韩玉娟的冷淡,依旧热情地想和她攀谈。
韩玉娟却毫不领情:“你不去看游行,跑到我们家来干什么?”
“玉娟,你怎么这么没礼貌?”
反倒是唐医生连忙缓和一下气氛,自己解围:“没关系,没关系的。”尽管他只见过韩玉娟一次,但是她秀丽的容貌,娴静的身姿却给他留下了曼妙的记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陷人了相思,那种故事里才有的一见钟情,奇迹似的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况且,韩天柱在坦克厂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如果能够娶到他的女儿,自己的前途无疑会锦上添花。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放弃的理由。
诚然,韩玉娟的态度很是问题,但是,他相信只要自己坚持不懈,总会感动她的。何况,韩母显然对自己很满意,韩玉娟不可能对父母的意见完全置之不理的吧!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态,明知要碰钉子,他还是厚着脸皮跟着韩母来到了北京。
韩玉娟可没想那么多。对于韩母这次擅自作主把唐医生带来,她既尴尬又不满,不免有些置气:“妈,您要不走,我先走了。”
“伯母,那我就先走了。”
谁知韩母顺水推舟:“也好,那咱们就一起走吧。”见唐医生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韩玉娟有苦说不出,也不答话,冷着脸扭身出了门。
俗话说,单丝不是线,无巧不成书。偏偏三人同行就被苗岩峰他们撞见了,这无疑证实了魏可凡的传言。匆匆一瞥间,他只觉得锥刺心痛,完全没有注意到韩玉娟冷若冰霜的表情。如果说看清了什么,那也只有唐医生那张养尊处优的圆脸上春风得意的表情。
“可凡,你自己去院长家吧。”
“你这是干吗?”魏可凡不满地说。
“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你帮我和院长说一声。”说着苗岩峰转身就走。他并没有说谎,只是不舒服的不是身体,而是心里。一想到还要坐到同一张桌子上吃饭,面对满屋的人强颜欢笑,他就憋屈得难受,倒不如躲起来一个人生闷气。
“你这人……”魏可凡只得无可奈何地独自去杜家赴会了。
这一晚,被蒙在鼓里的韩玉娟失望地夹在热闹的人们中,没滋没味地吃着热腾腾的饺子,而苗岩峰则孤单地躺在宿舍里,以不同的方式寂寥地度过了1959年的十一夜晚。
第二天大清早,苗岩峰和魏可凡刚起床不久,就听到了急切的敲门声。魏可凡打开门,站在门前的,是一夜未曾睡安稳的韩玉娟。
“岩峰,我听说你不舒服,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你还不知道吗?”韩玉娟关切的问候反而让苗岩峰认定了她在心虚,不由得冷言相对。
“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呢,你别再跟我演戏了。”
“你——”韩玉娟一时间愣怔住,摸不清楚苗岩峰好端端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是因为那个唐医生的到来?但是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懂我对你的心思?别人不了解,难道你也不知道我韩玉娟是什么样的人!既然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苗岩峰,自然再也装不下旁人,管他什么唐医生盐医生,根本没有人能够代替你的位置,难道连这一点你都感觉不到吗?韩玉娟心中埋怨着,却又说不出口,清亮的眼睛霎时蒙上一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