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岩峰望着妻子点了点头,似乎也要将这信心带给她。
“经审查,苗岩峰作为试验组长,对于该组在试验中发生的亡人事故负有一定的领导责任,但没有直接的刑事责任,现予释放。”
苗岩峰获得了自由。拘留所外的阳光有点晃眼,苗岩峰眯缝着眼睛,慢慢看清了站在门口来接自己的人,杜延信、魏可凡、孙明建、薛丽,众人一拥而上,—一和苗岩峰握手。
“玉娟呢?玉娟在哪儿?”
杜延信回答说:“玉娟在家陪着小高,我没让她来接你。”
“李安民的追悼会开了没有?”苗岩峰问。
魏可凡摇摇头:“还没有。”
“为什么到现在追悼会还没有开?”苗岩峰有点不理解了,自己在拘留里受审查,也不应该耽误开李安民的追悼会啊。
魏可凡连忙解释:“小高说,李安民跟你工作了20年,你最了解他,你不出席追悼会,李安民是不会瞑目的。”
苗岩峰点了点头,他的眼眶湿润了。
“追悼会明天就开。”孙明建补充道。
“大家先回去,我直接去追悼会会场,我想看看准备得怎么样。”苗岩峰说。
杜延信和魏可凡异口同声地说:“走,一起去。”
李安民的追悼会现场,面对着李安民的大幅遗像人们整齐地站着,被一种肃穆庄严的气氛笼罩着。旁边停放着一辆坦克,这辆坦克将伴随着李安民的魂灵升入天国。
苗岩峰激动地跃上坦克,致着悼词:“同志们,我和李安民同志共事20年了。我初识他是1962年国民经济困难时期,那时他在野外试验中偷了老乡的豆子。老乡找到部队,我看他饿得黄皮瓜瘦的样子,心里真不是滋味……”一时间,他几乎难以继续。
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对老乡说,他是个好兵,他实在是饿得受不了。李安民是个有错就改的好同志,就是这些同志在艰苦的条件下克服重重困难,研制出了中国的第一代坦克,中国的第一代自行火炮,中国的第一代装甲车。这里面都有李安民同志的汗水,每一辆坦克都带走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今天我带来了两样东西,大家都熟悉这些东西,这根竹竿我们用它当测量杆,这个秒表就是我们的测量仪器,20年来我们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我们习惯了这些,甚至把这种因陋就简说成是我们的传统。李安民同志就是拿着秒表牺牲在竹竿旁边的。李安民同志在牺牲前问过我:”我们用竹竿秒表能搞现代化吗?‘当时我没有勇气回答他。现在,我要说,不,现在是该结束竹竿加秒表的时代了。我发誓一定要拿出我们自己的现代化仪器来,我们一定要让中国的坦克研制走上现代化的道路,这就是我们对李安民同志最好的告慰。“
全场寂静无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毅然的表情。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悼词了,这是中国一代坦克科研人员发出的呼喊!
高萍萍要走了,她将带着伤痛离去,没有什么可期待。不过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走,和她在一起离开的,还有一个狭小、冰冷的盒子。
“小高,组织上已经给你安排了工作,你还是留下吧。”魏可凡劝她。
“安民在的时候,最不愿意给组织上添麻烦,我还是回去,我自己能养活自己,你们放心吧。”高萍萍轻轻地说着。
“小高,有什么困难,你来个信,记住了吗?”苗岩峰难过地嘱咐她。
高萍萍点了点头,正在这个时候,一辆轿车赶到了,杜延信从车上下来,他来到高萍萍跟前说:“小高,来坐我的车走。”高萍萍犹豫着,苗岩峰赶紧说:“小高,上车吧。”
看着高萍萍捧着骨灰盒坐进车里,大家挥手和她道别。高萍萍伏下身去,把脸庞紧紧地贴在骨灰盒上,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哺哺自语着:“亲爱的安民,你看看,这么多人都来送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送走了高萍萍,苗岩峰又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中,似乎稍一停息,就会觉得对不起去世的李安民。
“我和我的助手李安民同志在试验中,偶然发现炮管的曲线变化,当我们观察的数据达到几百组的时候,我们整理出了这个炮管曲线变化表,我们认为,坦克炮管犹如一棵向日葵,每天围绕着太阳转。太阳落山以后,炮管完成一个循环运动,恢复到原来的位置。请各位专家、老师看这个图表。”苗岩峰面对那张《炮管弯曲曲线表》,将自己的观点解释给几个专家听。
杜延信在一边说了一句:“各位都是冶金、数学、计算机、空气动力方面的专家,请大家给予指教,这个问题直接关系到火炮瞄准,对我们军人来说,是个大问题呀。”
韩天柱说:“你们的试验报告我认真读了。说实话,我开始也是不相信你们的结论,那么大的炮管怎么可能晒晒就变形呢?但是在事实面前,我承认你们的结论是对的。世界上的事真有想不到的,你们真是有心人。各位,我们一起来给他们一些帮助吧。”
很长一段时间,苗岩峰完全沉浸在对“火炮温度变化曲线”“的研究中,即使不在工作,思维也始终索绕着这个主题。
这天,正巧战士业余演出队慰问军事科研人员,苗岩峰陪着玉娟一起看节目。“你忘了,今天是咱们的结婚纪念日。”她终于忍不住提醒他。
苗岩峰愣了一下,对妻子说:“对不起。”他又低下头迅速地在节目单上画着什么,玉娟心想:“他终于有反应了。”
谁知道他画出来的却是——火炮温度变化曲线,他悄悄地把节目单递给魏可凡。两个人一来一往,竟然又讨论起他们的炮管来,井时不时地会心点头。玉娟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
经过长期不懈的努力,苗岩峰、魏可凡的研究成果终于有了结果。在国庆35周年前夕,中国的新一代中型坦克终于定型,它被命名为79式坦克。
十四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35周年这一天,苗家的客厅里,苗苗和小军姐弟俩对着电视屏幕,大声争论起来炮管护罩的问题,苗岩峰坐在一边不动声色,听着两个孩子的争论。
电话铃响起来,是魏可凡从解放军观礼代表团的新闻中心打来的:“火炮轻金属护罩刚一露面,就成了各新闻媒体关注的中心。”
大家激动万分,玉娟说要包饺子庆贺,让魏可凡一定要来。苗岩峰起先不明白妻子这么说的缘故,一听说徐秋萍也要来,马上明白了玉娟想利用这次机会,试图缓和一下这两口子之间的恩怨。
徐秋萍来了,带来了魏秀峰和魏秀琴。两家的四个孩子,两龙两凤,站在一起像是挺拔的四棵小青葱,一下子使整个苗家显得生气勃勃。
魏秀峰和苗苗年纪相仿,都是十六七,两个孩子青梅竹马长大,从小在一起,总有很多的话说不完。那边,魏秀琴和苗小军两人凑在一起,开心地在玩一辆电动玩具汽车。
秀峰要到美国去念书,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苗苗一时有点接受不了,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苗苗,你将来也去美国读书吧。”
苗苗低下头:“我们家在那边没亲戚,没那么多钱。”她知道秀峰有个舅舅在美国。
玉娟和秋萍在外屋一边做菜,一边说着话。秋萍说,带秀峰来是想也让魏可凡见一眼儿子,因为儿子马上就要出国了。
这个时候响起了敲门声。秋萍赶紧收拾一下自己的头发,即便她已经不爱这个男人了,也依然注重自己在他面前的形象,她不想在他的眼中成为一个邋遢的老妇人。
进门的魏可凡首先看见的是自己的女儿,小姑娘正蹲在地上专注地玩一辆玩具小轿车。当她抬眼看自己时,眼光又是那么的陌生,甚至带着一丝拘谨。魏可凡有些难受,他上前抱起女儿。站在一边的秋萍,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端着菜的玉娟看见了魏可凡,赶忙大声地把魏秀峰叫出来见父亲。
两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桌边,苗岩峰举起酒杯,提议敬酒3 杯。
“第一杯,为了我们的火炮护罩第一次公开亮相,干杯!第二杯酒,是为秀峰送行。出了国,要为咱中国人争气。干杯!第三杯,我可是敬给可凡和秋萍的,我说过去的事情过去就算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们都念着多年夫妻的情分,有什么事儿掰扯不开?玉娟,给秋萍倒上酒。咱们干了这杯。”
魏可凡没有拿杯子,他不愿意喝这杯劝和酒,徐秋萍却下不来台夺门而出。
“岩峰,玉娟,要说的话我都说过了,谢谢你们。秀峰,秀琴,你们别怪爸爸。秀峰,你走之前,和爸爸一起吃顿饭,咱爷儿俩好好聊聊。”
秀峰点点头,走到可凡的身边,搂着他的脖子说:“爸,我爱你。”
毕竟,父子之情是不会改变的。
华灯初上,晚风中,魏秀峰和苗苗并肩走着。苗苗微微皱了皱眉头,看了看旁边同样表情严肃的魏秀峰问:“秀峰,到美国去就那么好吗?”
在秀峰出国这件事情上,苗苗基本上是持反对意见的。原因很简单,一方面是因为苗苗对美国这个国家的反感。要不是美国,也用不着抗美援朝,牺牲了多少中国战士,多少孩子失去了父亲。当时听爷爷说起抗美援朝时期的英雄事迹的时候,每一次自己总会哭。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难舍多年的情谊,那份超出友谊的情谊。
魏秀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妈让我去的。”看到苗苗脸上露出的异样表情,魏秀峰知道她在想什么。没错,自己平时是有些懦弱,没有主见,但是在出国这件事情上,也不全是母亲的主意。他自己也有一番打算。说起来,出国这个念头,可以说是他从小的志愿和理想。启蒙者是他的父亲和苗叔叔。父辈们早年留学苏联,在当时是家里无上的荣光。而今,苏联与中国邦交恶化,去美国也就成了惟一的选择。但不管怎样,男儿志在四方,趁着年轻就应该到外面闯荡闯荡。何况,中国在许多方面确实是不如美国,尤其是在科技上。不过,现在最困扰他的倒不是应不应该出去,而是出去后所要面对的问题,如何在竞争激烈的美国社会生存下去,说起来心里一点谱都没有。此时的他,才第一次开始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成长的辛酸和对未来人生的迷茫。
两人路过一家饭馆,苗苗突然觉得肚子饿了,才想起来两人走了很长的路,就建议到馆子里吃点东西,然后再去舞厅跳跳舞。
“我看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吧!”魏秀峰回答她。
苗苗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魏秀峰。“那,进去吧!”临别在即,何必拂了她的意,魏秀峰心软了,两人走进餐厅。
一大早,研究所就召集开会,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要发生什么事。杜延信郑重地宣布:“根据军委和总参的命令,我调到装甲兵学院,周政委调到工程兵部,苗岩峰同志接任总工程师,魏可凡同志任政治部副主任。”
坐在一旁的周政委连忙补上一句:“所里很快要召开大会,向全体人员宣布命令,你们先有个思想准备。”
杜延信点点头说:“这下,咱们所领导班子年轻了不少。哎,苗岩峰,你有什么想法?”杜延信目光炯炯地看着苗岩峰。从杜延信的目光中,苗岩峰读出的是信任和期盼。
“怎么,有顾虑?”杜延信的眼神和善,充满信赖。
苗岩峰鼓起勇气,坦言道:“我的年纪也不小了,到了这把年纪,起码对自己有所认识了。说实话,这么多年我完全没有想过要当领导,我只是个做具体工作的,可凡年轻的时候就说过,要是让我去当乐队指挥的话,我一定不会去指挥乐师们,而是自己从一件乐器到另一件乐器,轮流着演奏。”
杜延信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现在就要求你学会当指挥。”
苗岩峰还想推辞,魏可凡见状忙插话:“所长,政委,你们在所里工作了几十年,是不是开个欢送会,这也是对年轻同志的激励嘛。”
杜延信笑道:“不要了,我和老周商量过了,不要搞任何形式的欢送和宴请。”
周政委又接上一句:“对,我举双手赞成。”
杜延信拍拍魏可凡的肩膀,眼睛却对着苗岩峰说道:“我们还会经常回来的嘛,是吧,老周。”
机场的候机大厅里,魏可凡、徐秋萍、苗苗等一行人在给秀峰送行。
魏秀峰牵着苗苗的手说:“到了美国,我会给你写信的,你一定等着我。”
“你都说了好几遍了。走,看看你爸妈去。”苗苗岔开了话题。
看见姐姐走过来,苗小军嚷道:“姐姐,你和秀峰哥说什么呢?老是说不完。”
魏秀峰没有搭话,冲着魏可凡走过去,他认真地盯着父亲的眼睛问道:“爸,你和妈就不能和好吗?”
魏可凡摇摇头,叹了口气:“秀峰,你再长大些就会理解爸爸的。”
这时,苗岩峰、韩玉娟也赶来了,秀峰忙说:“苗叔叔,韩阿姨,还麻烦你们来送我,真不好意思。”
苗岩峰拍了一下魏秀峰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到了美国,要好好学习,学点真本事回来。”
韩玉娟把徐秋萍拉到一边,看着好友满脸的倦容和眼角依稀出现的几条鱼尾纹,有些心酸,宽慰她道:“秋萍,秀峰走了,你也该轻松一下了。”
徐秋萍内心苦笑了一下,一个女人支撑一个家庭,其间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但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各位旅客请注意,前往美国的航班已经开始登机……”
魏秀峰和大家—一告别。魏可凡叮嘱儿子:“秀峰,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
魏秀峰抱住父亲,父子俩的眼眶都有些湿润。徐秋萍也悄悄地在一旁抹着泪。望着儿子走进通道的背影,魏可凡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发呆,苗岩峰推了推他:“可凡,我们该走了!”魏可凡好像如梦初醒,忙说:“好,走。”
两家人走出机场大厅,苗岩峰问道:“可凡,明天一早,杜所长要走,他不让搞欢送,你说该怎么办?”
魏可凡想了想说:“我们总不能让咱们老所长就这么冷冷清清地一个人走了吧?”
苗岩峰点点头,两个人盘算起来。
夜已落幕,杜延信在办公室里再次看着那些熟悉的图片,他在李安民和赵文化的照片前驻足良久,然后,关上灯,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吸着烟。夜色中只有烟幕发出点点火光。
“所长。”杜延信抬起头看见了满脸真情的苗岩峰。
杜延信拍拍台阶,示意苗岩峰挨着自己坐下。
“岩峰,说心里话,就是走遍天下,我心里挂念的还是咱们所呀。”
苗岩峰点点头回答:“所长,我理解您的心情。”
过去的那些日子一页一页地在杜延信眼前缓缓地翻过,这些日子以来他甚至害怕躺在床上,因为一闭上眼睛,全是过去的那些人呀事儿呀,老伴说他老了,说人老了就爱怀旧。老就老吧,怀旧就怀旧吧,毕竟自己也算是幸运的,因为那些人呀那些事儿够想一辈子的。老来有丰厚的记忆相伴,不寂寞啊!
“岩峰,我只是还有一件事情还不放心,就是逢年过节的,一定去给赵文化、李安民这些牺牲的同志扫扫墓,看看这些同志的家属。”苗岩峰在杜延信眼里还是一个年轻人,或许是刚从苏联留学回来英朗的苗岩峰留下的印象太强了,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定格,所以才会让自己常常这样想。他看着苗岩峰,感到有好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