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决定发展畜牧业,实行生产自救。这天他们去邻近的农场买了二百只鸡,余下
的钱还够买两个月的饲料。然后,他们带着鸡和饲料回家了。垒鸡窝的活儿他们整
整干了一夜,从西边升起的硕大的月亮照耀着他们,这是他们永远不解的,月亮和
太阳从西方升起,东方落下,一年四季是冬、秋、夏、春的次序排列而来,五月里
的秋天恍若梦中。养鸡业的第一个难题是他们始料未及,这是世代生长在现代化流
水线上的鸡类,它们祖祖辈辈居住在笼子里,它们竟不再会走路,它们还不会从地
上啄食。为使它们吃食,顾城谢烨绞尽脑汁,好话说了无数。最后他们终于想出一
个办法,把饲料放在一条木板上,然后一人一头来回晃动,模仿流水线的饲料传送
带,它们就这样开始吃食了。顾城谢烨想,回归自然是多么难啊!他们还想,在这
个文明世界里要过自然的生活要花多少代价啊!他们望着岛上那些英国、德国的银
行家们豪华的空阔的别墅,心想:他们正在辛勤地挣钱,为了来过自然的生活,而
他们从来没开过。想到此,他们便会有一种富足感。后来,鸡们渐渐地学会了从地
上啄食,它们开始走动,甚至学着飞翔,将它们的腿肌锻炼得很结实。它们全是那
样硕大强壮的体魄,停在那里,就好象停了一群鹰。当两个月过去,饲料吃完的那
一天,它们开始下蛋了,每个蛋都有盈盈一握,十来个便装满一篮子。顾城挎着篮
子去卖蛋的情景,多么叫人高兴。就此,他们进入了一个衣食无忧,并且少有积余
的阶段,他们还了一点银行贷款,修补了屋顶的大洞,扩建了阳台。站在阳台上,
望着太阳和月亮落下森林,再唱着一些旧歌。雨后的景色最是惊人,巨大的彩虹一
直落到脚底。然后,院子里三棵果树开始结果了,碗大的杏子一个一个砸在地上,
等着顾城拾到篮子里去。
顾城有时候非常嫌恶他的身体,他说,身体是多么麻烦和累赘的一件事啊!它
一会儿饿了,一会儿渴了,要你去弄吃的,弄喝的。他说他有个时期特别恨他的身
体,因为它总是饿了还饿。我想那大概已是一个发育的时期。可是我已经说过,顾
城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个唯物主义者,他承认并且还称得上是尊重现实的需要。他不
拒绝运用某些谋生的手段,比如到大学讲课,比如接受某些交流基金的邀请。当我
们在伯林见面时,他便是来此参加一项文化交流计划。有一年时间。这一年的收入
可供他们归还银行的贷款,再进一步修缉房子。顾城也不拒绝以实用性语言来进行
日常生活的交流,他还很善于运用语言的这一使用功能,将许多只可意会的事情表
达得相当完善。据说,他的讲课很受学生的欢迎,听课的人总是济济一堂。他画的
图画有两种,一种是写实性的酷似的肖像,他为岛上居民画像,然后收费;另一种
是奇异的纲笔画。他、谢烨、小木耳,都以特别的线条表现,植物与自然,也以特
别的线条表现。那些流畅怪异的线条在纸上布下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又象是一张
地图,规划了肉眼看不见的存在状态。但顾城不愿意负担额外的现实劳动,房子的
贷款始终压在他的心头,还清贷款的这一日就象是一个未来的节日。他还不愿意学
英语,一句话也不说。他是岛上唯一个不说英语的人,这给岛上居民留下神秘的印
象。我想,他是觉得,有一种使用性的语言就足够了。不说英语的顾城在岛上走来
走去,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人们就猜测:看哪,这个人在想什么呢?他和他的儿
子木耳无法对话,木耳一口英语,一个汉字不说,他们见面也是相互微笑,一个字
不说。我就又想:顾城到这个岛上来,是不是为了省去说话的麻烦?等房子贷款还
清,荒地长出庄稼,他便可以再不出岛,安心在岛上,在森林里,过着像“我们写
东西”那样的生活:“像虫子,在松果里找路”,他这一只钻果子的虫子,他钻啊
钻进果皮,又钻进厚实的果瓤,再去钻那坚硬的核,最后,他也钻进了,然后“种
子掉在地上,遍地都是松果。
在伯林去找顾城,我走了很长的路。我们都住著名的库登大街,我是这一端,
他是那一端,我沿着库登大街走啊,走,走过了许多昂贵的商店和繁华的街区。我
没料到的是库登大街的尽头竟会是那样僻静,有着古朴的小铺,那条小小的街开满
了鲜花,好象乡间的小镇。我找到他的门牌,寻找他的门铃。在一排长长的外文姓
名中间,他的“顾”字的拼音显得特别简单,好象不是一个名字,而只是一个音节,
这音节象征着顾城。然后我按了门铃。他们的房间空空荡荡,行李打开放在床边地
上,好象随时都要开拔。进门就问我要不要吃面条,炉子上有一锅汤,随时可下面
条。顾城戴着他那顶牧羊人似的布帽,表情怅惘地走来走去,窗外是午后的灿烂的
阳光。顾城说他想家了,想回岛上去。交谈计划只过去了三个月,剩下的九个月真
是漫长得吓人。想家的心情他长久以来从未有过,现在有了多么叫人高兴。他想他
在山里凿石头,这一块大石他要凿下来抬回去,垫他们的台阶。他凿啊凿的,像一
个古老的石匠,忽然之间,石头上冒出了火花。他抬起头,发现原来天黑了,黑色
的鸟群在落日染成的红色的树林上飞翔,转眼,月亮升起,巨大的一轮。顾城收拾
起东西,就回家了。
上海是一部喜剧
我将上海设计在舞台上。
布景是写实的风格,细节比较烦琐,连墙壁上小孩写的骂人话都有。后门的门
板上钉着牛奶箱,信箱,好几个电铃,铃上贴了十条胶布,写着“张”或者“李”
姓。空调的落水管很仔细地顺到落水管边上,一起放下来。空调上方,爱惜地罩着
绿色玻璃钢的雨篷,或者条纹布的伸缩雨篷。当然要是老房子,这种老房子功能外
露,一看就知道,一看就知道,这是做什么用,那是做什么用。所以可以不要空调,
而是木百叶窗,可以活动的,必须做得十分到家。盖下来,可想见屋里一片森凉,
翻起来,则是一条条的光,亮亮地进去。
街面上的店多是小店,楼上可住人,从后门进去,前边是门面。米店,油酱店,
碗店,针头线脑店。服装店是一间一间的,门面不大,里头坐个老板娘,放下熨衣
板在熨衣服,玻璃门上贴了招聘雇员的告示。总之,张一眼就知道,这店里的内情。
但是推门进去,还是有私秘的气息。收银的帐台上,也是写字的桌上,放了写了半
页的信纸,算了一半的家用帐,顾客还是朋友的名片,谁给的几块糖果,小孩子的
照片,奶嘴,男人的烟盒,女人的发网卡子。门前的行人大多面熟陌生,走过来走
过去做什么,也大致知道个差不多。不过是从来不搭讪的,保持着矜持的态度,很
严肃,各有各的大事情,说出来你也不懂。
服装要讲究,这讲究不是说摩登,华丽,而是规矩。即便是到弄口搬是非,也
要穿好了。上衣的拉链拉到领下两寸,裤缝是直的,皮鞋不必十分新,但必是擦亮,
移了的后跟打上掌子。不要钉鞋钉,鞋钉有些像马掌,声音又太硬,有点替代品的
味道。穿正经的西装也可以,对,就穿了西装,在门口“嘁嘁”地说闲话。而且,
非要是男人,四十五岁朝上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打一点发蜡,双手插在裤袋里。
女人家顶好穿碎花布的衣裳,颜色新一点,花色带些乡气。“乡气”其实顶女人气,
而且,没有市井气。男人市井气些好,显得应变能力强,能对付世界,还有点草莽。
流就流气,但不要油滑。女人却要“乡气”些,比较妩媚,又不是不顶事。她们穿
碎花布的衣裳,家常的款式。头发还是不烫的好,打辫子,或者齐耳短发,斜挑了
一边,别一个发卡。她们做什么呢?就做方才那时装店的老板娘。未婚的,就做前
去应聘的雇员。慢慢学些生意经,再开自己的店。她们穿什么鞋?脚样好的,穿布
鞋就很好,横搭绊,或者,七十年代,流行过的,中间系鞋带。千万不要穿塑料拖
鞋,最粗鲁了。无论男女都需瘦,不能有赘肉。但不是广东人那样的精瘦,也不像
农人,体力上的劳作形成的瘦,而是有些像知识分子,有智能生活的那种瘦。
说话呢,以上海话为主。上海话里,苏州和宁波两种口音可以偏重些。这两种
口音就像阴和阳,一个女性化,一个男性化。但却要倒过来说,前者男人说,后者
女人说。这样男人就比较善叙事,娓娓道来,耐心好,又有些缠不清。方才说的市
井气里,再夹些抒情的气质,减去些俚俗。女人说,说一口宁波腔上海话,就风趣
和活泼了,否则,怕是要有些呆和乏味,就没意思了。而这里的女人,都要有意思,
性情要俏爽一些,也就是妩媚的泼辣吧!
这些男和女,在一处上演的,必是喜剧无疑了。剧情呢,大致是像《新民晚报》
“蔷薇花下”栏目刊登的那种。比如有一老伯,去迁他亡妻的骨灰,想到他亡妻是
个喜欢热闹,广交朋友的人,便考虑会把旧邻鬼魂带到家中来,回家中转时,特意
将骨灰放门外自行车上,不让野鬼进房,不料骨灰盒却叫小偷偷去,当作个万宝箱
。又有一壮年男子,为试验妻子对自己的感情如何,在家蒙了白被单装死,好听老婆
哭几声,却吓着放学回家的独生子,转身没命地跑,便起身追赶,叫:无须跑!自
然越追越跑,终至跌跤破头,夫妇再带孩子去医院包扎。再则,一售票员见一少年
乘客携一猴子上车,十分激动,诚请多坐一圈车程,他可见允其免票。还有一妇女
立于车内,有儿童站起让座,称她“阿婆”,坚执不就座,待有人称其“小姐”,
则欢天喜地地坐下。等等。就要是这一类的,你可说是荒唐,荒唐就是荒唐,可是
带劲!勃勃然的,出些小洋相,又无碍于你我。是不登大雅之堂,可本来就是“大
世界”那样的人多又杂的戏院子,小舞台上的戏。说喜剧也许太过郑重,那么就是
俗话说的:滑稽戏。
配乐可以不拘泥,哪个时代的流行曲都可以,只要是流行,人人会唱,尤其是
那类雅一点的,甚至悲一点的。比如“梁祝”的“小别重逢梁山伯”,比如“问紫
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比如“毛主席呀毛主席,你在我的心中,我的心中”,
重点是在后边半句,是小流氓在街头对了过路的阿妹唱的,还有,一张旧船票能否
搭上当班的客轮之类。滑稽的人生里,也是含有世事的苍茫,但决不因此而凄凉下
来,而是热心热肺热肚肠。
总之,我就喜欢上海的谐谑成份,所以,要我来想像上海,就是把这些单挑出
来,放大,突出,拼接,搭起来。
2000年4 月5 日上海
南陌复东阡
几乎是一整个九十年代,我都是在忧患中度过。母亲多病,一年里总有一度住
在医院。病房在新建大楼的高层,可算得上那一片街区的制高点。走廊上有一扇侧
窗,望出去是一片旧式弄堂的连绵屋瓦,夕阳的光里面,飞翔着黑色的斑点,是回
家的鸽群。许多时间,是面了这扇窗过去,有时和我妈妈,有时只我自己。心里有
一种伤痛,不知是被谁伤着了,分明是来自于无边无际的不可抗力。于是,又为这
暂时的相守感到安宁。身在其中的城市就是这样,被自己的生活覆盖着,无论怎样
拉开了距离,站在制高点,其实看来看去看到的,还是自己的内心。它的外部的光
华,总有一些熟腻的庸俗气,还有一些戚容,这都是生活洇染的。
它在我的印象中,形状始终是模糊的,甚至一座短暂逗留,言语不通的城市,
我都比对它路熟。许多路的纵横关系我弄不清,当然我并不会担心迷路,自然而然
地,我就会抵达我要去的那条路上。相反的情况也会发生,那就是无论怎样也走不
到要去的地方。这种情形有些像“鬼打墙”,绕来绕去又绕回原地。当我长到可以
和小朋友结伴自由行动的时候,去到过许多地方,可我竟然一点也不记得我们是如
何走到那里,又如何走回来的。记得的只是将近家门时刻,华灯初上,肚子饿得咕
咕叫,弯进弄堂,听见自己家那扇后门里边的油锅爆响声,心里涌起的一股厌倦又
安定的复杂心情。这是成长中的一个阶段,处在荷尔蒙激增的不稳定中,心情是阴
暗的。有一次,我们几个女生去到一个陌生的街区,没有来由地对其中一个生出憎
恶,有心甩下她。我们疾走着转过几个街角,直到看不见她,也不让她看见。我们
残忍地若无其事地走回来,各自回家。第二天,在学校里见面,彼此竟都像无事人
样,她神情诡秘地告诉说她昨日的遭遇。当她与我们失散之后,一个人坐在街沿,
记忆全消,不知道多少时间过去,忽有人与她说话,问她如何到了这里,她回答不
出,那人便让她跟了走。她跟他一径走到了家,原来那人是她父亲的一个同事。这
一段奇异的经历有些吓着我们,倒不是以为她真的在了什么险境里,而是这里面有
一种森然,暮色里的街道,迷路,失忆和陌生人。这其实是生活的一种面孔,由于
时间积压而形成的幽暗的内幕。
到目前为止,我居住时间最久的地方是从小长大,城市中心区的一条弄堂。这
条弄堂自我记事起,便拆除一面墙,与相邻的杂弄打通,杂弄又通向杂弄,我的小
学校也分散间杂于这片纵横交错的弄堂内。我完全无法画出一幅准确的地图,就像
前边说过的,一个只不过住了几天的地区的方位与交通我反而经纬清楚。我至今也
无法搞明白这些弄堂是如何交织一起,彼此间是什么关系。在我们小学校的某一个
天井里,推开后门,忽然间静下来,一条鹅卵石路面在了眼前。这里有一股陡然的
寂寞,其实也是成长中必不可少的间隙。我们的成长奇怪地与所居住地方的建筑格
局唇齿相依。有一种心境,是被“后弄”这一式样标明。从这条后弄可走入我家的
弄堂,这段旅程就像是一段孤旅。我至今也搞不清,在人口壅塞,四面八方奔跑着
小学生的弄内,这一条短巷,如何会是难得有人。短巷的一面临了一排教室的窗,
小学生的读书声,在这里显得格外清朗。偶尔有人走过,脚步击在鹅卵石面上,也
是清冷的。这里关系到房屋的结构,问题就复杂了,而在我的心目中,它们稔熟到
已经没了排序。拉开时间的距离,我只看得见自己像只虫子样,在水泥砖瓦的阡陌
里徘徊,有一种盲目,令人心悸。
并不是说,这城市没有受光的面。当然是有,灯的光甚至比自然的更为流丽。
可它到底是轻盈的,不大容易沉淀,而一经沉淀,就成了“垢”。我依然不明白这
街区复杂的比邻关系。有一家复兴西餐社,据说旧称为“文艺复兴”,夏季时就将
后院辟成露天餐座。这后院其实是一片空地,相当辽阔,远远的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