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什么样的时代精神感召下,成长起来的一代知识分子。卡佳是个缺心眼的孩子,
一点不懂事,不能体会父母的处境,也不能体会自己的处境,总是乱说话,给大人
生事。几个弟弟也都调皮捣蛋,不懂得相让,姐弟间纷争不断,都是要于医师来调
停的。于医师的丈夫,则表情阴沉。左眼是灰的,脸色是灰的,神气也是灰的。他
一点不肯打起精神,表现出改造的积极性,以改善自己和家庭的境况,反是一任消
极颓唐到底,显得特别的落拓,很露骨地表示着他的顽固与抵抗。是他,使我认识
到有一类人所以成为右派,是由性格决定的。他们并不是对某一种现实不满,而是
对一切存在不满,他们对人生抱着暗淡的心情。同时他们〕缺乏忍耐和自谦,往往
是自我中心者,就必须将这心情发泄出来。他们表现得与一切意见激烈相左,什么
都不会合他们意。倘若不是成为右派,他们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于医师的丈夫,
就属于右派中的这类人。农民们很难对他抱有好感,觉得他懒惰,傲慢,不体恤妻
儿。他时常借病不出工,让于医师为他去请假。即使出工,他也不大育出力。休息
的时候,一个人背对着大伙儿坐着吸烟。队里有个年轻人,读过高中,会吹笛子,
人很聪明,但因是单门独姓,所以地位很低,属于那种有志向且不得意的农村知识
青年。有时候他会主动搭理于医师的丈夫,可能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理,还
有对城市知识分子的向往心理。他挤坐在右派的身边,向他要烟吸。这个套近乎的
举动却遭到右派的极度厌恶,他给是给了,回到家里则大发牢骚。卡佳的一张嘴又
是张漏嘴,到处说:某某人最讨厌,老向我爸爸要烟。农民是没有政治头脑的,他
们对人的评价是出于处世做人的原因,其中也不排除有一点审美的因素。他们怎么
也不能喜欢一个破衣烂衫,成天挂着脸,对劳动和生活都没有热情的人。他们看见
他就觉得扫兴。队里的干部在所有这些理由之外,又加上了阶级阵线的理由,自然
更不待见他。在例行的四类分子训话中,常常要把他单独拎出来训斥。老实说,他
在我们庄还没遭到太坏的对待,有一大半是看在于医师的面上。人们对于医师是同
情的。
人们看着这个鸡飞狗跳的家,说,于医师就好像是这个家的箍,要没有她,这
个家就散了。事情就是这样,在这个家里,人人都缺乏自律,只有于医师,撑持着,
保护着生活正常进行。其实,于医师完全可以不下放,而让她的丈夫自己一个人去
农村,可是她却带着孩子们一起来了。这行动颇有些像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跟
随丈夫流放西伯利亚。虽然事实上,一点不像涅克拉索夫的长诗那样浪漫,所有的
艰苦都是卑琐的,烦心的,叫人沮丧,损害着人的尊严。
于医师戴眼镜,头发齐齐地梳向耳后,显得比较苍老。红十字的药箱背在她身
上,更具有应用的意义,不那么戏剧化。她和农人说话,也更为家常。她显然是个
贤妻良母,可惜命不好。她对人很和气,但并没有屈就的意思。她表现得很开朗,
可也不是强颜欢笑。她看起来是平静的,从容的。要知道她是隐忍着那么多不顺遂
的。庄里那些婶子大娘的,都特别和她拉得来,背底里就说,于医师不容易。有一
次,上面又下达什么指令,对于医师的右派丈夫进行批斗。批斗是在场上牛房里进
行的,从庄东头来开会的人说,于医师家早早就闭了门,熄了灯,屋里一点声息也
没有。这时方能体会到于医师的苦,这一家的苦。平时,这苦都被过日子的杂碎掩
盖了。
这两个家庭,以及黄医师,虽然来自同一个城市蚌埠,住在一个高台子上,但
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们相互间很客气,但决不多话,完全没有人们想象的相温
以沫之感。相反,隐隐的,似乎还都怀着戒备之心。他们彼此间远远不如各自和农
民的关系轻松和亲密,但亲密和亲密的性质则有所不同。张医师和老梁对农民是最
热情的,农民们对他们也最尊敬,而且器重。他们对谁家的造访,会被视作一种光
荣,引起人们的羡慕。在农民们的眼睛里,他们是有身份的人,却没有架子。当他
们从村道上走过,农民们从自家敞开的堂屋门里,走到台子边,招呼道:张医师,
来吃!老梁,来吃!他们则招着手应道:吃过了,吃吧!他们招手的姿势是城里人、
而且是城里的干部特有的,高高地扬起,有幅度地挥动着。农民是做不来这动作的,
他们只是用手里的筷子向前点了点,作为回答。老梁每天早上骑一架自行车,往公
社去上班,沿途也是这样向农民们招手,农民们就拄着锄把目送他远去。他们家三
个孩子在县城住读,每周回家一次。三姐弟手牵手走进庄里,目不斜视,快快挪动
脚步,就这样走进在东头高台上的家中,再也不露面了。有一次,他们回家正逢下
雨,我们庄是出名的粘土地,一下雨,地就烂得要命,能把脚粘去一层皮。我有事
去大队部,看见他家的一个男孩,在门槛上刮胶鞋底的泥,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
这段路可叫他们走惨了。
于医师家的孩子则截然不同,由于生计,也由于家教,他们缺乏管束显然不是
一日两日的了,他们几乎终日和我们庄的孩子搅在一起。一起下湖割猪草,一起在
生产队干些小碎活,挣几个工分,也一起打架,捣蛋。一群泥猴似的孩子,背着比
人高的草箕子,从湖里回庄,其中就有于医师的孩子。卡佳呢,是家里的大小姐,
脾气大,和小妹妹相处时也不知道有所约束,毫不掩饰对乡间人和事的鄙夷。妹妹
们听了自然不愿意,当面没什么,背底里却没少说她。只是知道她是没心眼的,没
坏肠子,所以倒也不挤兑她,还是同她一处玩。就像方才说的,于医师和农民的关
系,其实是真正融洽的,他们会和于医师说些家务事,过日子的难处,养儿育女的
难处,等等的。他们有时候大声地喝唬于医师的孩子,有时候则把于医师的孩子扯
过来,往手里塞块馍馍头。
庄人们对黄医师的心情是最动人的,他们既把他当作一个有大本事的人,很敬
重他,同时却又十分心疼他。谈起他的口气,总是流露出怜惜。他孤身一人住在我
们庄,生活能力又特别差,这都使他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大孩子。这个大孩子虽然
过得很狼狈,却很乖。同样是抑郁的性格,黄医师的抑郁却和于医师丈夫的抑郁不
同。于医师丈夫的抑郁是阴沉的,紧张的,甚至带着一种暴戾。队干部在训话时,
常常会被他的眼光激怒,变得失去控制。这时,就会用锄把子,在他腿上不轻不重
地敲一下:看什么看,剜你的眼!黄医师的抑郁却是甜美的。当他凝视着见了底的
水缸,或者掉到井底的水桶,他的眼光柔弱得叫人心都一颤。他一个人在村道上趑
趄,夕阳杂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些亮色,他的身影显得又凄凉又美丽。他既不是张
医师那样向庄人们招手,学着庄人们的口气说:吃过了吗?吃了。他也不是于医师
那样,坐在农人家的马扎上,拉着庄稼孤儿。他也从来不背药箱。可就是他的这种
落落寡合,格格不入,使农民喜欢上了他。他们并不是把他当庄稼人,却也不是当
他外人,敬而远之,他们承认他是另一种人,一个异数,然后便接受了他。
当我从青春的荒凉的命运里走出来,放下了个人的恩怨,能够冷静地回想我所
插队的那个乡村,以及那里的农民们,我发现农民们其实天生有着艺术的气质。他
们有才能欣赏那种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他们对他们所生活在其中的环境和人群,是
有批判力的,他们也有才能从纷法的现象中分辨出什么是真正的独特。他们对张医
师和于医师有着足够的尊重,对后者,还有足够的同情。但都不是喜欢。张医师的
热情爽朗里,是有着政治社会赋予的特权,她是另一种异数,这种异数是与人性无
关,是在人性以外的,她激不起农民的自然性的反应。于医师却是与农民有共鸣的,
她是农民们最易了解的那类人,同情就是由此而来。但由于太相似了,她也同张医
师一样,无法走进农民们的审美领域。而黄医师既是在共同的人性之中,又是独立
之外,自成一体。有了黄医师在,我们庄就此有了一种甜美的格调。他们对黄医师,
是称得上爱的。
在那种物质贫乏的日子里,人们的精神需求便生长起来,对美的感觉神经,格
外发达,形成了一种自然的欲望。他们喜欢听好听的声音,看好看的景象,感受优
美的情趣。下雪的日子里,人们就特别的兴奋。雪是大自然赐给贫瘠的我们庄的厚
礼,这个黄泥巴垒成的乡村,此时变得粉妆玉琢。看上去,真是洁白得晃眼。孩子
们,相约着到湖里看庄稼的窝棚去套麻雀。每逢下雪,麻雀们便都栖宿到无人的窝
棚避寒。孩子们带着大人的打鱼的网,穿着毛窝窝,一种麦穰编结的,里面填上干
草的大头鞋,特别暖和。他们岔开了脚,在雪里趟着,地上就留下一串毛窝窝的印。
麦子都在雪底下冬眠,大沟边的树,也罩了雪,晶莹剔透地立了一行。那远处的窝
棚变成了个雪宫,本来是烂趴下的,现在被雪又砌住了,立了起来。孩子们奋力拔
着毛窝窝,比赛谁走得快,雪纷扬了起来,像一阵白烟。孩子们的笑声听起来比平
时旷远,而且隔着,蒙了一层透明的膜。又绵又厚的雪是吃盲的。于是,就好像在
做梦似的,有些仍然。他们终于到了窝棚跟前,雪已经封了门。他们将网抖开,张
在破柴门上,然后吆喝着顶开了门。他们一下子闭上了眼睛,急等着震耳欲聋的、
哗啦啦的麻雀扑翅声,可是没有。他们惊诧地睁开眼,没看见有麻雀,却见网里裹
着一个老头,挣扎着,愤怒得说不出话来。孩子们咋唬一声,抛下网就跑,毛窝窝
在雪地上划出了犁沟。谁能想到,这老不死的看青的,这时候还赖在窝棚里。进晌
午的时候,老头回庄了,提着渔网挨门挨户问是谁家的。
这是冬季雪天里的快乐,到了春天,就是等待南归的燕子飞来梁下,旧年的窝
在等着它们。谁家的燕子来了,大人小孩都出门去报信。谁家没燕子来,可不好,
会被人戳脊梁骨,说是坏心眼的人。燕子是善鸟儿,就和善心人来。夏天,瓜地里
的瓜熟了,夜半偷瓜是一大乐事。裤褂叫露水漉得透湿,冰凉地贴在身上。下露水
也是一桩奇事,看不见,也听不见,可转眼间,天地都水淋淋的。到了早晨,太阳
出来,收露水了,原先平铺着的,这时收拢起来,收成一滴水珠子,顶在草尖上。
然后,刷的一下,全干了。秋天这个收获的季节,是最具有装饰感的。大作休,串
起来了;红辣子,串起来了;大白蒜,也串起来了;深褐色,富于骨节感的豆秸,
在屋前垛起来了;青作秸秆,也在屋前搭成了篱笆。即便是像我们庄这样没有色彩
的村子,此时也变得嫣然起来。
现在,又有了黄医师,他给我们庄,增添了一种新颖的格调。这是由知识,学
问,文雅的性情,孩童的纯净心底,还有人生的忧愁合成的。它其家陪合着我们庄
的心意。像我们庄这样一个古老的乡村,它是带有些返朴归真的意思,许多见识是
压在很低的底处,深藏不露。它和责医师,彼此都是不自知的,但却达成了协调。
这种协调很深刻,不是表面上的融洽,亲热,往来和交道,它表面上甚至是有些不
合适的,有些滑稽,就像黄医师,走那种城里人的步子,手里却拿着那块香喷喷的
麦面饼。这情景真是天真极了,就是在这天真里,产生了协调。这有些像音乐里的
调性关系,最远的往往是最近的,最近的同时又是最远的。
所以,我们庄这支蚌埠医疗队的队长是张医师,灵魂实际上是黄医师。有了黄
医师,这支医闻队于我们庄才具有了一种精神上的关系。它不仅仅是“6.26”,送
医下乡的意义,而是有了近于美学上的意义。它不仅仅是实用性的,功能性的,它
的价值是潜在的,隐性的,甚至是虚无的,那就是,它微妙地影响了一个乡村的气
质。
在我插队的两年半时间里,我们庄从来没有发生过戏剧性的“6,26’事件。在
农村贫困的,温饱难以维系的生活里,其实是含有着健康的性质,这是以简朴为基
础的。吃的是五谷杂粮,烧的是草;秸穰,庄稼人的肠胃是很清洁的,他们的呼吸
也是清洁的。夏季的污热中滋生的病菌毒害,在冬季的寒冷中死亡了,秋季收净的
土地在春季又长出新的庄稼。春夏秋冬有序地交替,恪守各自的职责,自给自足着。
这是合理的生存环境。就在这无可指的生态中,人们也生出了前边所说的天命观。
我庄有一句话,叫做“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病”。所以,他们对任何病痛,都抱
着忍耐与服的态度,他们不舍为此大惊小怪,他们也很少求医门诊的习惯。在许多
种病痛中,他们感到最受折磨最无奈何的,恐怕就是牙疼。也有一句话,叫做“牙
疼不是病,疼起来不要命”。于是,止痛片就成了神药,治疗疟疾的奎宁片也是神
药。疟疾是又一种使他们不知所措的病痛,似乎每个人都躲不掉,能够药到病除无
疑是奇迹。医疗队其实清闲得很,他们在我们庄真有些窝工。而到了真正应该找医
生的时候,农民们又往往忽视了,结果酿成大祸。有个媳妇割猪革时,镰刀砍破了
小腿,自己用火柴盒上有红磷的纸皮盖了伤口止血。这种止血的方法应当是产生于
工业社会的近代,不知缘于何种道理,有无科学依据。奇怪的是,它确实能止住血,
百试不爽。就这样,血止住了,伤口也封口了,甚至都没有化脓感染。可是到了第
七天上,却突然发烧抽搐,医生到场已经来不及挽回。其实这就是破伤风,只要当
时注射一剂破伤风预防针,就没事了。可是庄稼人谁会为了手脚拉开一道口子去找
医生呢?我们庄称这是七日疯,指的是受伤到七日头上发作致死。可见死于这病的
并不少见,他们依然没有想到这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事实上它果然又没能够避免。
庄里人传说,那媳妇出事之前,夜里上茅房,见家门口坐着个黄狼子。黄狼子就是
黄鼠狼,被视为不祥物,预示着灾祸。出殡这天,天下着雨,一地泥泞。媳妇很年
轻,大孩子刚会走,小的还吃奶,是她男人扶着孩子的手摔的黄盆,父子两人在泥
里一步一滑,滚了一身泥。男人哭得极惨,头上系着白麻,打一杆幡,几乎是爬着
的,将一口簿皮棺材送上了路。
生活照原样进行着,倒是一些无关的小事,似乎包含了某种意义。那是我到我
们庄经历的第一个麦收之后,我们在来了一个游方郎中。乡村里的游方郎中,其实
并不是像武侠小说中的那样,随风漂流。他们走村串乡还是凭借着一定的社会关系。
他们所到的村庄,都有着或亲或疏的亲友,决不是书中的游侠那样从天而降。比如,
这一个郎中,来我们庄就是投奔他的一个远亲。这个远亲从来没见过他的面,连他
的名字也叫不上来,只是很笼统地随孩子称他表舅,但依然打酒割肉地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