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酒,也已经冷了。糊里糊涂的喝了几口酒,吃了两三筷菜,伙计又把一盘生翅汤
送了上来。我吃完了晚饭,慢慢的冒雨走回旅馆来,洗了手脸,换了衣服,躺在床
上,翻来复去,终于一夜没有合眼。我想起了那一年的正月初二,老三和我两人上
苏州去的一夜旅行。我想起了那一天晚上,两人默默的在电灯下相对的情形。我想
起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她在她的帐子里叫我过去,为她把掉在地下的衣服捡起来的
声气。然而我当时终于忘不了老二,对于她的这种种好意的表示,非但没有回报她
一二,并且简直没有接受她的余裕。两个人终于白旅行了一次,感情终于没有接近
起来,那一天午后,就匆匆的依旧同兄妹似的回到上海来了。过了元宵节,我因为
胸中苦闷不过,便在报馆里辞了职,和她们姐妹四人,也没有告别,一个人连行李
也不带一件,跑上北京的冰天雪地里去,想去把我的过去的一切忘了。把我的全部
烦闷葬了。嗣后两三年来,东飘西泊,却还没有在一处住过半年以上。无聊之极,
也学学时髦,把我的苦闷写出来,做点小说卖卖。
然而于不知不觉的中间,终于得了呼吸器的病症。现在飘流到了这极南的一角,
谁想得到再会和这老三相见于黄昏的路上的呢!啊,这世界虽说很大,实在也是很
小,两个浪人,在这样的天涯海角,也居然再能重见,你说奇也不奇。我想前想后,
想了一夜,到天色有点微明,窗下有早起的工人经过的时候,方才昏昏地睡着。也
不知睡了几久,在梦里忽而听到几声咯咯的叩门声。急忙夹着被条,坐起来一看,
夜来的细雨,已经晴了,南窗里有两条太阳光线,灰黄黄的晒在那里。我含糊地叫
了一声:“进来!”而那扇房门却老是不往里开。再等了几分钟,房门还是不向里
开,我才觉得奇怪了,就披上衣服,走下床来。等我两脚刚立定的时候,房门却慢
慢的开了。跟着门进来的,一点儿也不错,依旧是阴阳怪气,含着半脸神秘的微笑
的老三。
“啊,老三!你怎么来得这样早?”我惊喜地问她。
“还早么?你看太阳都斜了啊!”
说着,她就慢慢地走进了房来,向我的上下看了一眼,笑了一脸,就仿佛害羞
似的去窗面前站住,望向窗外去了。
窗外头夹一重走廊,遥遥望去,底下就是一家富室的庭园,太阳很柔和的晒在
那些未凋落的槐花树和杂树的枝头上。
她的装束和从前不同了。一件芝麻呢的女外套里,露出了一条白花丝的围巾来,
上面穿的是半西式的八分短袄,裙子系黑印度缎的长套裙。一顶淡黄绸的女帽,深
盖在额上,帽子的卷边下,就是那一双迷人的大眼,瞳人很黑,老在凝视着什么似
的大眼。本来是长方的脸,因为有那顶帽子深覆在眼上,所以看去仿佛是带点圆味
的样子。
两三年的岁月,又把她那两条从鼻角斜拖向口角去的纹路刻深了。苍白的脸色,
想是昨夜来打牌辛苦了的原因。本来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的躯体,大约是我自家的
身体缩矮了吧,看起来仿佛比从前高了一点。她背着我呆立在窗前。
我看看她的肩背,觉得是比从前瘦了。
“老三,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我扣好了衣裳,向前挨近了一步,一边把右手
拍上她的肩去,劝她脱外套,一边就这样问她。她也前进了半尺,把我的右手轻轻
地避脱,朝过来笑着说:
“我在这里算账。”
“一清早起来就算账?什么账?”
“昨晚上的赢账。”
“你赢了么?”
“我哪一回不赢?只有和你来的那回却输了。”
“噢,你还记得那么清?输了多少给我?哪一回?”
“险些儿输了我的性命!”
“老三!”
“…………”
“你这脾气还没有改过,还爱讲这些死话。”
以后她只是笑着不说话,我拿了一把椅子,请她坐了,就上西角上的水盆里去
漱口洗脸。
一忽儿她又叫我说:
“李先生!你的脾气,也还没有改过,老爱吸这些纸烟。”
“老三!”
“…………”
“幸亏你还没有改过,还能上这里来。要是昨天遇见的是老二哩,怕她是不肯
来了。”
“李先生,你还没有忘记老二么?”
“仿佛还有一点记得。”
“你的情义真好!”
“谁说不好来着!”
“老二真有福分!”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好久不通信了,前二三个月,听说还在上海。”
“老大老四呢?”
“也还是那一个样子,仍复在民德里。变化最多的,就是我吓!”
“不错,不错,你昨天说不要我上你那里去,这又为什么来着?”
“我不是不要你去,怕人家要说闲话。你应该知道,阿陆的家里,人是很多的。”
“是的,是的,那一位华侨姓陆吧。老三,你何以又会看中了这一位胖先生的
呢?”
“象我这样的人,那里有看中看不中的好说,总算是做了一个怪梦。”
“这梦好么?”
“又有什么好不好,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莫名其妙,怎么又会和他结婚的呢?”
“什么叫结婚呀。我不过当了一个礼物,当了一个老大和大姐夫的礼物。”
“老三!”
“…………”
“他怎么会这样的早死的呢?”
“谁知道他,害人的。”
因为她说话的声气消沉下去了,我也不敢再问。等衣服换好,手脸洗毕的时候,
我从衣袋里拿出表来一看,已经是二点过了三个字了。我点上一枝烟卷,在她的对
面坐下,偷眼向她一看,她那脸神秘的笑容,已经看不见一点踪影。下沉的双眼,
口角的深纹,和两颊的苍白,完全把她画成了一个新寡的妇人。我知道她在追怀往
事,所以不敢打断她的思路。默默的呼吸了半刻钟烟。她忽而站起来说:“我要去
了!”她说话的时候,身体已经走到了门口。我追上去留她,她脸也不回转来看我
一眼,竟匆匆地出门去了。我又追上扶梯跟前叫她等一等,她到了楼梯底下,才把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向我看了一眼,并且轻轻地说:“明天再来吧!”
自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差不多总抽空上我那里来。
两人的感情,也渐渐的融洽起来了。可是无论如何,到了我想再逼进一步的时
候,她总马上设法逃避,或筑起城堡来防我。到我遇见她之后,约莫将十几天的时
候,我的头脑心思,完全被她搅乱了。听说有呼吸器病的人,欲情最容易兴奋,这
大约是真的。那时候我实在再也不能忍耐了,所以那一天的午后,我怎么也不放她
回去,一定要她和我同去吃晚饭。
那一天早晨,天气很好。午后她来的时候,却热得厉害。到了三四点钟,天上
起了云障,太阳下山之后,空中刮起风来了。她仿佛也受了这天气变化的影响,看
她只是在一阵阵的消沉下去,她说了几次要去,我拚命的强留着她,末了她似乎也
觉得无可奈何,就俯了头,尽坐在那里默想。
太阳下山了,房角落里,阴影爬了出来。南窗外看见的暮天半角,还带着些微
紫色。同旧棉花似的一块灰黑的浮云,静静地压到了窗前。风声呜呜的从玻璃窗里
传透过来,两人默坐在这将黑未黑的世界里,觉得我们以外的人类万有,都已经死
灭尽了。在这个沉默的,向晚的,暗暗的悲哀海里,不知沉浸了几久,忽而电灯象
雷击似的放光亮了。我站起了身,拿了一件她的黑呢旧斗篷,从后边替她披上,再
伏下身去,用了两手,向她的胛下一抱,想乘势从她的右侧,把头靠向她的颊上去
的,她却同梦中醒来似的蓦地站了起来,用力把我一推。我生怕她要再跑出门,跑
回家去,所以马上就跑上房门口去拦住。她看了我这一种混乱的态度,却笑起来了。
虽则兀立在灯下的姿势还是严不可犯的样子,然而她的眼睛在笑了,脸上的筋肉的
紧张也松懈了,口角上也有笑容了。因此我就大了胆,再走近她的身边,用一只手
夹斗篷的围抱住她,轻轻的在她耳边说:
“老三!你怕么?你怕我么?我以后不敢了,不再敢了,我们一道上外面去吃
晚饭去吧!”
她虽是不响,一面身体却很柔顺地由我围抱着。我挽她出了房门,就放开了手。
由她走在前头,走下扶梯,走出到街上去。
我们两人,在日暮的街道上走,绕远了道,避开那条P街,一直到那条M港最热
闹的长街的中心止,不敢并着步讲一句话。街上的灯火全都灿烂地在放寒冷的光,
天风还是呜呜的吹着,街路树的叶子,息索息索很零乱的散落下来,我们两人走了
半天,才走到望海酒楼的三楼上一间滨海的小室里坐下。
坐下来一看,她的头发已经为凉风吹乱;瘦削的双颊,尤显得苍白。她要把斗
篷脱下来,我劝她不必,并且叫伙计马上倒了一杯白兰地来给她喝。她把热茶和白
兰地喝了,又用手巾在头上脸上擦了一擦,静坐了几分钟,才把常态恢复。那一脸
神秘的笑和炯炯的两道眼光,又在寒冷的空气里散放起电力来了。
“今天真有点冷啊!”我开口对她说。
“你也觉得冷的么?”
“怎么我会不觉得冷的呢?”
“我以为你是比天气还要冷些。”
“老三!”
“…………”
“那一年在苏州的晚上,比今天怎么样?”
“我想问你来着!”
“老三!那是我的不好,是我,我的不好。”
“…………”
她尽是沉默着不响,所以我也不能多说。在吃饭的中间,我只是献着媚,低着
声,诉说当时在民德里的时候的情形。她到吃完饭的时候止,总共不过说了十几句
话,我想把她的记忆唤起,把当时她对我的旧情复燃起来,然而看看她脸上的表情,
却终于是不曾为我所动。到末了我被她弄得没法了,就半用暴力,半用含泪的央告,
一定要求她不要回去,接着就同拖也似的把她挟上了望海酒楼间壁的一家外国旅馆
的楼上。
夜深了,外面的风还在萧骚地吹着。五十支的电光,到了后半夜加起亮来,反
照得我心里异常的寂寞。室内的空气,也增加了寒冷,她还是穿了衣服,隔着一条
被,朝里床躺在那里。我扑过去了几次,总被她推翻了下来,到最后的一次她却哭
起来了,一边哭,一边又断断续续的说:
“李先生!我们的……我们的事情,早已……早已经结束了。那一年,要是那
一年……你能……你能够象现在一样的爱我,那我……我也……不会……不会吃这
一种苦的。我……我……你晓得……我……我……这两三年来……!”
说到这里,她抽咽得更加厉害,把被窝蒙上头去,索性任情哭了一个痛快。我
想想她的身世,想想她目下的状态,想想过去她对我的情节,更想想我自家的沦落
的半生,也被她的哀泣所感动,虽则滴不下眼泪来,但心里也尽在酸一阵痛一阵的
难过。她哭了半点多钟,我在床上默坐了半点多钟,觉得她的眼泪,已经把我的邪
念洗清,心里头什么也不想了。又静坐了几分钟,我听听她的哭声,也已经停止,
就又伏过身去,诚诚恳恳地对她说:
“老三!今天晚上,又是我不好,我对你不起,我把你的真意误会了。我们的
时期,的确已经过去了。我今晚上对你的要求,的确是卑劣得很。请你饶了我,噢,
请你饶了我,我以后永也不再干这一种卑劣的事情了,噢,请你饶了我!请你把你
的头伸出来;朝转来,对我说一声,说一声饶了我吧!让我们把过去的一切忘了,
请你把今晚上的我的这一种卑劣的事情忘了。噢,老三!”
我斜伏在她的枕头边上,含泪的把这些话说完之后,她的头还是尽朝着里床,
身子一动也不肯动。我静候了好久,她才把头朝转来,举起一双泪眼,好象是在怜
惜我又好像是在怨恨我地看了我一眼。得到了她这泪眼的一瞥,我心里也不晓怎么
的起了一种比死刑囚遇赦的时候还要感激的心思。她仍复把头朝了转去,我也在她
的被外头躺下了。躺下之后,两人虽然都没有睡着,然而我的心里却很舒畅的默默
的直躺到了天明。
早晨起来,约略梳洗了一番,她又同平时一样的和我微笑了,而我哩!脸上虽
在笑着,心里头却尽是一滴哭泪一滴苦泪的在往喉头鼻里咽送。
两人从旅馆出来,东方只有几点红云罩着,夜来的风势,把一碧的长天扫尽了。
太阳已出了海,淡薄的阳光晒着的几条冷静的街上,除了些被风吹堕的树叶和几堆
灰土之外,也比平时洁净得多。转过了长街送她到了上她自家的门口,将要分别的
时候,我只紧握了她一双冰冷的手,轻轻地对她说:
“老三!请你自家珍重一点,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恐怕很少了。”我说出了
这句话之后,心里不晓怎么的忽儿绞割了起来,两只眼睛里同雾天似的起了一层蒙
障。她仿佛也深深地朝我看了一眼,就很急促地抽了她的两手,飞跑的奔向屋后去
了。
这一天的晚上,海上有一弯眉毛似的新月照着,我和许多言语不通的南省人杂
处在一舱里吸烟。舱外的风声浪声很大,大家只在电灯下计算着这海船航行的速度,
和到H港的时刻。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日在上海
(原载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创造月刊》第一卷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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