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副主任看了看,把小六子从降调后面拉出来,然后把他推到王师傅的前面。这样,王 家个头最矮的小六子站到第一位了。
于副主任满意地“嗯、嗯”了两声,目光海浪般起伏着掠过每一个人,然后低低地喊了 一声:“立——正!”
王家一排人往上一紧。于副主任点下头:“稍息。”
“我们先学习一段最高指示。”于副主任拿出一本《毛主席语录》,捧在心口窝,低声 而有力地背诵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为了保证我们的党和国家不改变颜色,我们不仅 需要正确的路线和政策,而且需要培养和造就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我受渤海省革命委员会的委派,前来宣布‘四项纪律’!”于副主任把《毛主席语录 》揣进兜里,表情更加凝重了。
王师傅赶紧找出一张纸和一截铅笔头,准备做会议记录。
“这‘四项纪律’,不准做文字记录,只能记在脑子里。”于副主任用食指扣扣太阳穴 ,严肃地制止道。
接着,于副主任用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语调,几乎是逐字逐句地宣布道:
——第一,王爱娇同学的梦已经被列为国家机密;
——第二,王爱娇同学不得向任何人泄漏他的梦;
——第三,不论是谁——包括王爱娇同学的父母和其他亲属,均不得打探王爱娇同学的 梦;
——第四,不管什么时间——半夜还是早晨;不管什么天气——刮风还是下雨,只要王 爱娇同学做梦了,就必须马上通报,同时穿戴整齐,准备接受有关领导的接见。
于副主任说完,屋子里有一段长长的寂静,最后还是于副主任长长地吁口气,缓和了凝 重的空气,凝视着小六子,说:“都表表态吧。”
王师傅用胳膊肘儿拐了拐小儿子。小六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挠着头,想起了教室黑板 上面的语录,大声说:“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毕竟是工人阶级,身为家长的王喜贵王师傅喉头滚了滚,当即大声表示:“我们全家要 全力以赴地支持孩子多做梦,做大梦,做好梦。”
“哦,还有一件事。组织上决定,派区武装部的刘勤奋同志保护王爱娇同学的安全。” 于主任凝重的脸色上有了点疲惫的笑意。
九
第二天,区武装部的刘勤奋同志来了。小六子一看,刘勤奋同志原来就是小刘叔叔啊。
小刘叔叔中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常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领口露出 蓝白条的海魂衫。小刘叔叔是小伙伴们心目中的英雄,他那一身功夫即便在全区也是大名鼎 鼎。在各种大大小小的文艺演出上——小六子见多了,小刘叔叔随便找来一块砖头,用粉笔 在上面写上“帝修反”三个字,然后左手持砖,右手高悬,“嗨”地一声,手上的砖头便被 劈为两截……真正的功夫啊。
现在,一身功夫的小刘叔叔搬来了老街,而且就住到自己家斜对门的一间偏厦子里。偏 厦子窄窄巴巴的,只能放下两张床,但是考虑到小刘叔叔尚未结婚,所以房子虽小,也是组 织上的特殊关照了。
从此,不管刮风下雨,不论酷暑寒冬,小刘叔叔都要准时接送小六子上学和放学。小刘 叔叔说,这是他的革命工作。每次工作时,小刘叔叔都要从兜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袖 标——袖标上面印着“值勤”两个字,然后用关针别到左臂的衣袖上。赶上马路上车多,小 刘叔叔便会扬起左臂,同时把那只威震敌胆的右手搭在小六子的肩头……每当这时,小六子 都会感到有一股幸福的电流,从肩头贯穿到所有的脚丫,浑身不由自主地绷直了,仰着脑袋 ,挺着圆圆的胸脯,昂首阔步地穿过马路。
既然小六子的事已经是市里甚至是省里的大事了,理所应当的,小六子的事情也是红卫 小学的大事了。
小六子的事情,难住了班主任何老师。前一段时间,来了一个调查小组,专门找他调查 和了解班里的王爱娇同学。何老师从调查小组的神情和语气里,猜测到王爱娇凶多吉少。开 学不久,何老师对王爱娇印象一般,既没有什么好印象,也没有什么坏印象。但是,面对调 查小组,何老师还是把小六子的日常表现进行了归纳和整理,并做了细致的汇报——什么破 坏国家公物啦用铅笔刀往书桌上乱划了,什么自由散漫啦上课搞小动作啦在下面摆弄玻璃蛋 了,什么劳动态度不端正第一次值日就迟到了,什么学习成绩不好两次作业没有完成了…… 何老师把小六子入学以来的所有毛病和缺点统统抖落出来了。
但是,现在突然天翻地覆了。
因为就是昨天,市革委会主管文教的副主任在市教育局局长和区教育局局长的陪同下, 亲自来到红卫小学,用跟上一次完全不同的表情和语气,了解王爱娇同学的学习情况。
副主任是新近从外地调来的,也姓王,所以开始何老师还怀疑王爱娇是副主任的孙子或 外孙子呢。但是,几句话过后,何老师就知道王爱娇同学已经跟政治——而且是很大的政治 挂上钩了。
副主任反复指出,首长非常关心王爱娇同学。至于首长是谁,副主任指出,这是组织秘 密;至于首长为什么关心,副主任指出,这也是组织秘密;至于王爱娇同学为什么值得关心 ,副主任指出,这更是组织秘密,而且是连他这一级别的干部也不得打探的秘密。
何老师四十多岁了,因为自己媳妇的家庭出身问题,一直没有解决组织问题。何老师明 白了,现在自己还能继续担任王爱娇同学的班主任,已经是组织上充分信任了。何老师当即 表态,要在政治上关心王爱娇同学,学习上照顾王爱娇同学,生活上爱护王爱娇同学。
首先,何老师把小六子任命为班级的组织委员。因为小六子还不是红小兵,所以,何老 师任命小六子为组织委员的同时,还得先给他戴上红袖章。
其次,何老师在小六子的前后左右,安排了班里“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他们分 别是班长、学习委员、劳动委员、生活委员和文艺委员——这几乎囊括了班级的所有学生干 部。一个班级的所有班干部,如此密集地排坐在一起,这在红卫小学历史上是从来不存在的 。它形成了教室里的“青藏高原”,而组织委员王爱娇同学就坐在这个高原的中心。
小六子自然不知道组织委员是干什么的。好在他可以不知道,因为这本来就是一项待遇 ——政治待遇。当然了,小六子享受的待遇不仅如此。小六子可以不必参加学校组织的“学 工”和“学农”劳动。班级的大清扫,他也总是被分配干着最轻松的活儿。而每一次评比先 进、模范、标兵和积极分子什么的——不论是班级、年级、学校还是全区、全市甚至全省, 小六子总会把一卷子一卷子的奖状拿回家。于是,家里的一面墙很快就贴满了大大小小花花 绿绿的奖状——王爱娇同学的奖状。
这期间,学校里传说小六子配上警卫员了——腰里别着枪呢,又说小六子是军区大院里 一个司令的孙子——爷爷是一个老红军呢,又说小六子马上就要被空军挑去当飞行员了—— 因为个头矮一点,先放在这里长一会儿。
突然一天,老街来了一群铺路工和一辆轧道车,街道上迅速弥漫起一股浓重的沥青味儿 ……两天的时间,人来车往,挖沟摊铺,昔日尘土飞扬、坑洼不平的老街变成了一条整齐平 坦的柏油路,路的两边还铺设了排水沟,砌上了青石的道牙子。原来老街只有一盏低矮的路 灯,而且经常成为调皮孩子弹弓的目标。现在,歪斜的木杆路灯也换成了笔直的水泥杆,而 且又多了一杆路灯——就在王师傅家的门口,灯泡的瓦数更是加大了许多。
街道是光明的,路面是平坦的。有关部门还在老街的路口竖立了一块路牌,画龙点睛, 上面写着“向阳街”。
人心是肉长的,所以人们都知道为什么要修这条路。街坊邻居的老少爷们走在服服帖帖 的柏油路上,心情像脚板子一样舒畅,内心都知道除了感谢革委会之外还应该感谢谁。
但是,路修好了,孩子却骤然减少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向阳街上喧闹嬉戏的孩子明显 稀少了。尤其是晚上,从前在街巷里蹿来蹿去的孩子们几乎没有了。每一家的大人都在让孩 子早早地洗脚上床,然后在第二天早晨,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家的孩子,问——你昨晚上做梦 了没有?
接二连三的好事,让王师傅幸福得晕头转向。
商老师的房子倒出来了。区里派来了两个班的民兵,不抽一支烟,不喝一碗水,把现在 王师傅和原来商老师的房子统统粉刷了一遍,漆上了天蓝色的墙围子,并且在白墙与天蓝色 的墙围子之间,刷上一道一指宽的笔直的红漆。至于门窗,该修的修,该补的补,锈蚀的活 页也换上新的了,玻璃擦得跟消失了一样……王师傅本来还有点为没有后代的商老师难过呢 ,但是房子粉刷一新后,心情立马焕然一新,而且慢慢地就有了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意思了 。
最让人惊奇的是,家里竟然装了一部电话。老街上还没有一家有电话的呢,所以电话线 是从远远的街口扯过来的。一般的电话机都是黑色的,而这部电话却是红色的,而且没有常 见的数字拨号盘。更让人惊奇的是,不论什么时间,不论刮风下雨,只要拿起话筒,里面就 有一个说普通话的男声问:“请问,有什么情况吗?”
就在所有的生活全部一帆风顺高歌猛进的时候,家里却出了点小问题。
桂珍扯了几尺的确良,给小六子做了一套衣服——一件白衬衫和一条蓝裤子。多少年以 来,这是小六子第一次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一整套衣服。只到衣服做完了,桂珍发现自己又 犯了一个错误,她又习惯性地把衣服做大了——衣服大得下摆及膝、裤脚触地。虽然这套衣 服是专门为小六子做的,但是,客观上却形成了这样一种局面——这套衣服除了小六子之外 ,他的每一个哥哥穿着都比他合适,尤其是老大和老二,甚至有点跃跃欲试了。
为了统一思想统一认识,王师傅觉得有必要召开一个家庭生活会了。
为什么不过年不过节的要给小六子做一身新衣服呢?小六子为什么应该穿一套新衣服呢 ?哪怕这身衣服的大小长短应该从老大或者老二开始穿起而现在只能并且必须从小六子穿起 呢?往大处讲,小六子肩负国家机密,照顾他就是照顾国家,保护他就是保护文化大革命的 胜利成果;往小处说,小六子人小志气大,给家里带来了鸡蛋白糖肉票布票和宽敞的住房。 你们问问自己的舌头,谁没吃小六子的鸡蛋啊?李铁梅同志说过,爹爹挑担有千斤重,铁梅 你应该挑上八百斤。如果说你们兄弟六个人分担八百斤,你们自己掂量掂量,你们自己各分 担了多少斤呢?!
王师傅讲得实在,讲得透彻,讲得眼圈发红,讲得踢球的四哥把平时自己都舍不得穿的 一双半新的回力牌球鞋也贡献出来了。球鞋有点大,小六子在里面垫了三层鞋垫。这样,小 六子就从头到脚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衣服了。
吃饭吃好饭,穿衣穿新衣,睡觉睡炕头,一夜之间,小六子的生活有了一个幸福的飞跃 。虽然小六子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国家机密,但是他知道小刘叔叔、商老师的房子、红色电 话和新衣服什么的都与自己的梦密切相关。公社惊天动地的重视,父母空前绝后的关怀,学 校前所未有的爱护,让小六子既喜气洋洋又忧心忡忡……做梦,而且做好梦,成了小六子最 大的愿望和包袱。
其实,王师傅也看出小六子既屁颠又磨唧的样子,只是他不知道儿子在琢磨什么。再说 了,已经到来和即将到来的喜事儿,让春风满面的王师傅也无暇顾及这些了。
现在,谁不知道王喜贵王师傅的家里有一部红色的二十四小时有人接听的电话啊,谁不 知道王喜贵王师傅的家门口经常有小吉普或者上海轿车出入啊,谁不知道王喜贵王师傅的宝 贝儿子经常去南湖大院啊,谁不知道王喜贵王师傅家里吃过荔枝吃过樱桃吃过芒果啊,谁闻 不着王喜贵王师傅家的门缝里经常飘出肉香啊,谁看不到王喜贵王师傅的孩子们嘴上泛着油 光走路也格外有劲儿啊,谁看不见于主任——哦,现在他已经是区革委会的一把手了——几 乎每一天都要登门拜访嘘寒问暖甚至掀开锅盖看看今天晚上做了什么饭菜啊。赶上个劳动节 、儿童节和国庆节什么的节日,王喜贵王师傅家更是少不了公社、区里甚至市里的头头脑脑 的慰问和爱护了……王喜贵王师傅家,已经成了这一带居民景仰和神往的地方。
来的领导多了,王师傅记不清谁是谁了,但是他知道于副主任、于主任和于主任们是真 心实意地对小六子好,哪一次来都要再三叮嘱“有困难尽管开口啊”,以至于王师傅觉得, 自己再不开口说点困难什么的就有点骄傲自满和盲目乐观的意思了。王师傅掂量再三,吞吞 吐吐地向组织提出了自己的困难:小六子大了,孩子他妈想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了。
第二天,桂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去公社的朝霞服装厂上班了。
十
几乎每天早晨起床,王师傅都要琢磨上一会儿,这孩子到底像谁呢?自己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儿子呢?
王师傅追溯起了自己的家世——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并且顺着这个主干像 树枝一样上下左右地蔓延开来……树已经很粗了,王师傅的前辈里也没有冒出一个像小六子 一样的怪人。王师傅这才想到自己身边还躺着一个“树干”呢,他跟桂珍是娃娃亲,又是一 个村的,他了解桂珍了解得都忘了她姓什么了。于是,王师傅顺着桂珍家的“树干”也蔓延 起来了,但是,很快王师傅就发现,两家的历史门当户对,清白得像镜子一样不分彼此,连 一个疤儿都没有。
王师傅每一次的琢磨都无功而返。当然了,越是琢磨不明白,王师傅的内心越是春风荡 漾。现在,瞅着集中了他和桂珍所有缺欠和短处并有所创造发挥的小六子,王师傅已经相当 顺眼了。
一天半夜起夜,王师傅望着熟睡的小儿子,竟然挪不动脚步了。他在小儿子熟悉的面孔 上,逐渐并且终于发现了家族遗传的若干蛛丝马迹——小六子的耳垂儿像他四叔呢,小六子 的鼻孔眼儿像他的五爷呢,小六子的眉骨像他的二舅呢……在小六子身体的任何部位,王师 傅都能读到他死去的和活着的亲人。这一瞬间,王师傅不禁百感交集潸然泪下,忍不住低伏 身子,轻柔地啄了小六子一口——轻点,再轻一点,注意别用胡子扎着儿子,谁知道在宝贝 儿子音乐一样柔和甜美的鼾声下面涌动着怎么样的国际风云和神州变幻啊!
什么是奇迹呢?万里长城是奇迹,卫星遨游太空是奇迹,原子弹氢弹爆炸是奇迹,人工 合成胰岛素是奇迹,南京长江大桥是奇迹,成昆铁路是奇迹,万吨远洋巨轮是奇迹,万吨水 压机是奇迹,双水内冷汽轮发电机是奇迹,红旗渠是奇迹……王喜贵王师傅心里还有一个奇 迹,只是这个奇迹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嘛——那就是 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啊!
什么是梦啊?看不见,摸不着,饿了不能充饥,冷了不能挡寒,做多了还影响第二天的 革命工作呢。偏偏小六子的梦就不一样!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来房子,自己儿子小六子 的梦能换到白糖,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到肉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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