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鹏预料中的求情场景迟迟没有出现，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过了好久，柳鹏
才有气无力地问有没有不同意见？
杨主席知道该他发言了，工会以维护职工权益为己任，偶尔和行政唱唱反调
也是名正言顺的。他也许改变不了风向，但能改变与会者的心情，兜来绕去的讲
了一大堆理由，无非是砸了职工的饭碗于心不忍，还要提交职代会常设主席团讨
论，能否念其初犯，给王二美悔过自新的机会，留一线生机以观后效？
宋大架心里有谱，摸准了柳鹏的真实脉搏，慢悠悠地说：“柳局长从严治局
的考虑是对的，歪风邪气触目惊心，必须严抓严管了。可具体到王二美身上，吃
了五十元钱不到就丢了饭碗，有些矫枉过正了。如果这样，既违背了市委领导的
意见，也有悖人大代表帮助改进邮电工作的初衷。真要是开除职工，材料准备还
要更细致一些，不然会留下上访乃至越级上访的后遗症啊。处分职工是大事，不
办则已，办就办成铁案！是不是再研究一下？”
会议形成的决议是，给予王二美开除局籍留局二年处分。即使这样，也大大
超出了会前多数人的预料。当然，这是局长柳鹏最想要的结果。柳鹏暗暗舒了一
口气，但丝毫不感谢宋大架。虽然他及时替解了围，但话里话外有许多根刺儿，
扎得柳鹏心里极不舒服。
违纪职工必须调整岗位，史群很不恰当地提议王二美之流去做邮政投递员，
好叫他们洗心革面吃苦耐劳。余赫当即反驳说邮政并不是垃圾堆，调皮捣蛋的都
甩过来怎么管理？难道邮政就活该低人一等？柳鹏觉得这样乱议论下去没个头绪，
程控交换机工程才是当前的重中之重。他急着进行下一个议题：研究开通前的有
关事宜。他快刀斩乱麻地拍板了，违纪人员的隶属关系不变，由各片自行消化。
史群也想好了，就叫王二美到营业厅当清洁工，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三万门程控交换机开通在即，全市的媒体都行动起来了，宣传报道铺天盖地。
割接公告连篇累牍地刊登在松河日报上，接二连三地在当地电视节目上播出，反
复提醒市民3 月28日零时起市内电话即将改号，请在原号码前加“81”。
邮电大楼灯火通明，人们进进出出，忙成了一窝蜂。最忙的有两个人，一个
是总工蒋对对，一个是办公室主任绍劲光。蒋对对逐项落实割接方案，绍劲光牵
头筹备史无前例般隆重的剪彩仪式。
市委书记和市长仍不太放心，又来现场。柳鹏全程陪同，说设备安装调测就
绪，与其他电话局的连接调测也已结束，剩下的事情就是把原交换机上的用户线
路割接到程控机上。市委书记一改笑眯眯的神态，千叮咛万嘱咐说媒体云集，省
里部里的领导都要来，要确保万无一失。
蒋对对心里紧张，嘴上却轻松：“要是出了差错，我提人头见你！”
市委书记和市长都认得蒋对对，忍不住笑了。王书记说：“你老蒋号称神算
子，可要是出了闪失，我和李市长都丢不起人啊。”
柳鹏白了蒋对对一眼，蒋对对佯装不知，继续打诨道：“绝对不会，不然我
们柳局长会生吞活剥了我的。”
一行人恭恭敬敬送走了市委书记和市长。柳鹏回转身，批评蒋对对：“你怎
么净胡言乱语？”
史群早就看不惯蒋对对，坏坏一笑：“人家可是大牌喽，明星嘛。”
轮到蒋对对嘴笨了，他正想解释解释，柳鹏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众人散去，宋大架暗暗拉了拉蒋对对，说你进班子这么久了，抢什么风头啊
你？说错话不要紧，千万别出纰漏。
蒋对对本来是胸有成竹的，甚至是亢奋激昂的，经过这么一小段插曲，变得
坐立不安了。一般说来领导和部下之间，大体属于猫和老鼠的关系。老鼠应该怕
猫的，应该规规矩矩缩头缩脑的。可是蒋对对不太把自己当领导，举止言行不太
像猫，所以充当老鼠角色的巴立卓就不怕他，还敢开点小玩笑：“首长有些像热
锅上的蚂蚁。”
蒋对对做痛心疾首状，说活的忒累，多大个人物啊，值得这样勾心斗角，你
争我夺的？不如跟那两个老外学学。
一说起布朗和詹姆斯，巴立卓就忍不住笑了。蒋对对的情绪好多了，就说这
两个花花太岁，又耍酒风又找小姐的，是不折不扣的洋流氓！
布朗和詹姆斯都有笔记本电脑，没事就打开观赏黄色图片，吓得女生都躲得
远远的。这事传到书记的耳朵里去了，宋大架觉得问题很严重，这是极其严重的
精神污染，可涉外事件又不敢做主，就去找柳鹏商量，还说他们在宾馆经常找小
姐，就是那个嫖娼。柳鹏听了大笑，说这事连公安局都不管，咱不操那份闲心！
只要引进工程顺利开通，庆典搞得隆重热烈，一切就万事大吉。
比之蒋对对的无奈，办公室主任绍劲光俨如兴奋的皮球四处蹦跳。绍劲光起
草的庆典草案洋洋洒洒竟有三十多页七百余条，经副市长姜琦亲自过问，一一敲
定了主要环节。按照柳鹏的授权，庆典仪式由绍劲光导演，全局所有部门均归他
节制。绍劲光豪气顿生，仿佛在指挥一台春节晚会，事无巨细适时演练，力求滴
水不漏。
就像忙年那样，割接的日子终于到了。暮色降临，北电公司中国大区的总经
理光临，电信总局和省邮电管理局的要员很早就来了。尽管有市委书记市长坐陪，
头头脑脑们仍然坐不住，急吼吼地去看了现场，这就给巴立卓等技术人员增添了
许多的压力。平日满不在乎的布朗和詹姆斯，不再大嚼口香糖了，那表情很像拘
谨的小学生，规规矩矩的看上去很可笑。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紧张的气氛似
乎能传染的，蒋对对一遍遍地去看割接方案，生怕出现什么意外。
割接定在二十三时三十分开始。割接的重点区域在112 测量机房，事先在用
户电话线上增加一对复线，这样用户线同时连接新老交换机。所谓割接就是把连
接旧交换机的线路断开，这个工作要在配线架上完成。四千多条复线早已做好，
且经过三次以上的核对，机架上下的人员准备就绪，电视台记者也摆好了架势，
只等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在看表，在倒计时的庄重肃穆里，柳鹏下令割接开始。
霎时间无数只手臂翻飞，配线架上的旧线路被一一断开。很快地，三楼步进制交
换机的声音稀落下来，直至完全停息。巴立卓意识到，养鸡场般嘈杂的机械接续
声已经永远地成为了历史。
割接如此之快如此之简单，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人们有些不敢相信，足足
忙了两年之久的引进工程就这样结束了？蒋对对的腿在颤抖，有些站立不稳，但
声音仍不失洪亮，他用电话报告：“割接按计划顺利完成，请指示！”
嘉宾满座的会议室里，响起一阵掌声。柳鹏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请各路领导
视察机房，与现场人员亲切握手表示祝贺，然后送他们去宾馆休息。片刻工夫，
院子里的轿车纷纷开拔。
蒋对对走出机房，推开了走廊的窗户，早春的气息扑面而来。蒋对对百感交
集，说不清是兴奋还是轻松，反正有种怅怅的东西在心里一漾一漾的。走廊里的
消火栓隔了一层玻璃，蒋对对就冲着这面玻璃拉了拉领带，还孩子气地吹起了口
哨。此时此刻，他很满意自己头上的额纹，这是长期思考或疑问时积攒下的皱纹。
中年男人如果没了额纹，那就是如同外婆没有了白发。此时此刻，蒋对对的眉宇
处昂扬的“川”字，包含了大功告成的美妙。
蒋对对熄灭掉烟头，返身回了机房。空调机发出细微的嗡鸣声，小卢等人正
在做最后一次用户核实，前两次是通过新配线端口核实号码，而这一次则是对重
点用户直接拨叫。他们几个月来加班加点，在单位打地铺过夜，实在够辛苦。正
在胡思乱想，忽听机架后面有人说话，原来是巴立卓的声音。蒋对对好生奇怪，
便转到机架的背后去，只见巴立卓正给史群讲解呢。史群在褐绿相间的机架前摸
着、看着，频频点头。
蒋对对颇为不快，“史大局长，还让不让我们歇歇了，还都没吃饭呢。”
史群皱了下眉说：“你们的戏演完了，我的节目才一半，明天的庆典也是重
头戏。”
蒋对对没好气：“是你们这帮政客表演的大好时机，粉墨登场啊。”
浓墨重彩的庆典仪式于上午九点五十八分正式开始。在此之前，邮电局早已
门庭若市人来人往了。绍劲光和罗副局长、杨主席等人恭候在门前，与来宾一一
握手寒暄，明丽的春阳将人们的笑容擦拭得熠熠生辉。盛装的美女上前引导来宾
签到，发放纪念品。纪念品是精致的纸兜，内有纪念邮票一册和宣传资料若干，
另有龙台宾馆的午餐券和某百货商店代金券各一张。来宾带来的贺礼也是蔚为壮
观，只要绍劲光欢快地抬起手来，就有俊男趋前迎接来宾馈赠的礼品——巨大的
瓷瓶、景泰蓝、宝船，烫金的牌匾、山水画，奇形怪状的木雕、根雕、石雕、玉
雕以及许多意想不到的工艺品。一时间，邮电大楼前的工艺品堆积如山。
绍劲光谋划的种种细节，有条不紊的实施着。临街的楼面上挂满了花花绿绿
的彩条，大书特书“邮电先行助力松河经济腾飞”、“感谢全市人民厚爱不辱使
命”，等等。市交警大队的警察早早就封闭了楼前的街道，公共汽车、出租车、
人力车、自行车一律禁行，并为轿车吉普车画定了临时停车场。日杂公司派来的
两辆大型吊车提前进场了，巨臂高扬直破苍穹，硕长无朋的鞭炮悬挂其上，连走
街串巷的春风都无力吹动它们。庆典仪式在八楼的大会议室举行，高音喇叭接到
了会场外，好让围观的市民都听得见会场内的盛况。仪式由邮电局第一副局长史
群同志主持，他哆哆嗦嗦地走到麦克风前，他太紧张了，紧张得像初次试镜的蹩
脚演员。
会场外，绍劲光振臂一挥，呼啦啦的鸽群腾空而起。高音喇叭里传送的是局
长讲话、市长讲话、省管理局局长讲话、电信总局领导讲话，金发碧眼的洋总经
理讲了一大通北美英语，市电台的女播音员按照早已拟好的中文稿“翻译”了一
遍。高潮的一幕是现场拨打长途电话，根据事先的安排，副省长和邮电部的副部
长就等在省城和北京的某个电话机前。李市长向副省长报喜，用无比激动的语气
说，松河市的招商引资从此插上了千里眼、顺风耳和金翅膀！省邮电管理局局长
郑书宏向邮电部报告，说要服务于地方经济和社会发展准备再接再厉再建新功。
市委王书记终归是见过大世面的，他走到麦克风前，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视
全场，然后朗声宣布：引进加拿大北电公司三万门数字程控交换机工程胜利开通！
话音刚落，楼外传来了鞭炮的炸响。玻璃窗在瑟瑟发抖，那响声越来越密集
越来越混沌，大有地动山摇之感。
邮男电女（10）
9 、家花野花邮电局又盖职工住宅了，这次却选址在了郊区。决策层里的意
见几乎一边倒，多数站在老同志的立场上，认为应该在市区建房，日常生活和上
下班都方便些。柳鹏却说郊区的地价便宜，以增加户数为好。蒋对对旗帜鲜明地
拥护局长，对距离远近的争议嗤之以鼻，他说：“啥叫距离近？老公公和儿媳妇
住南北大炕那才叫方便呢。”
一番话惹得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气得宋大架连连摇头。
分房是心智和能力的较量，巴立卓把所有的局领导挨个找了个遍，以极其谦
恭的姿态试探，以极渴求的语气陈述。史群等人都说你们小两口是局里的骨干，
不给你们解决给谁解决？把心装进肚子里好了。巴立卓觉得有戏，回家把老婆揽
进怀里大叫金屋藏娇，说要是有间书房就更好了。孔萧竹用力挣开诗人的怀抱，
抢白他：“别不知足了，自家有个卫生间就很不错了！”
计划兴建的楼房共三栋，设计蓝图上的雅号叫邮电新村，可青年楼的说法却
不胫而走。柳鹏觉得很有道理，遂决定将青年楼建成公寓式的，户型格局整齐划
一犹如军营。星期天，巴立卓带老婆孩子去看青年楼。工地背依坡地，那里是一
大片槐树林。暖阳之下槐花胜雪，香气沁人心脾。亢奋的打桩机一锤锤砸向松软
的土地，连空气都震动不已。
许多年以后，孔萧竹一闻到槐花的味道，就会回忆起这个暮春时节以及热火
朝天的工地，惊觉原来幸福离她很近很近。
分房子的程序极为艰巨而烦琐，这一次巴立卓不需要特殊照顾了，他和孔萧
竹的合计排名居前，可以挑选比较可心的户型。但是他们有了新的烦恼，因为他
们更早地获悉本次分房采取职工集资的方式，集资标准是个人承担造价的三分之
一。
世界上从来就只有两种人：定规矩的和守规矩的。弱势人物会发现，不论何
时何地总有一大堆规矩在恭候自己。巴立卓和孔萧竹还都是弱势人物，集资标准
就是他们眼下最大的规矩。夫妻俩再三盘算，两居室的集资款是一万二千元，这
无疑于天文数字，至少要举债八千元，要知道他们的月收入才不过三百元。真是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们都不知道该埋怨谁才好。巴立卓犯愁了好多天，终于有
了主意，和女人商量说想把老家的房子卖掉，把母亲从乡下接来安度晚年。巴立
卓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在三兄弟中他是母亲最大的寄托。孔萧竹欣然应允，巴
立卓没料到女人这样痛快，突然举起她转起圈来，吓得孔萧竹一阵尖叫。
巴立卓请假回了老家，他的想法遭到巴氏兄弟的反对，三弟媳妇董丽芹直言
相告：“你接老妈进城享福可以，但祖宅万万不能卖。”
巴立卓东凑西凑地借了不足两千元悻然而返，脸色如乌云般难看。孔萧竹讪
着脸给娘家写信，又勉强筹集了一部分。新建的住宅楼很有些日新月异的样子，
巴立卓和老婆去看了好多回，每次心里都酸溜溜的，原来是盼着房子快点建成，
而现在变成了怕房子竣工。金钱的魔力确实非凡，人们常常为了它而冷漠无情。
白天，巴立卓和孔萧竹懒得说话而是以目示意；夜晚，他们就像两个毫不相关的
影子，叹息连着叹息。愁眉苦脸的巴立卓好久没有发过情了，怏怏不乐的孔萧竹
也不再搂着他亲热。如此看来，金钱可以让男人阳痿，让女人绝情。
巴立卓此时的处境，大概属于刘备编草席的困难时期。集资的截止期越来越
近了，仍是一筹莫展。这天下班后，他磨蹭着不走。蒋对对过来问：“小巴，集
资的钱准备好了么？”
巴立卓也奇怪，蒋对对很少关心他人，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恭恭敬敬起
身一笑：“正准备呢。”
“看你霜打茄子的样，就知道你闹心，说实话还差多少？”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巴立卓叹了一口气：“还差三千。”
蒋对对从裤兜里摸出信封，顺着桌子推过来：“这是两千，不够的你自己想
办法。”
一瞬间巴立卓的眼窝湿润了，蒋对对还说谁都有年轻的时候，没有趟过不去
的河。我对你特别有信心，你自己更应该有信心。“
金钱是可爱的，蒋对对的笑容是灿烂的，他的背影竟是那样的高大。巴立卓
回家一说，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