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电信业还是大幅度增长的,起码平均增幅可观。”女人也关掉了电话。
巴立卓连连摇头,“把一只脚放进冰水里面,再把另一只脚放进开水里面,
从经济学的统计角度看,你应该感到很舒服。”
林紫叶莞尔一笑,“别忧心忡忡了,固话运营商可以指望3G业务呢。”
巴立卓知道,通信发展的未来前途不明,新技术层出不穷,3G之后是4G,还
有与广播电视的产业整合的问题。即便是如日中天的中国移动,其危机也悄然来
临。道理很简单,世界上从来没有万岁的企业,更少见永不衰落的产品。电信产
业即将面临自杀与他杀的两难选择,一场革命迟早到来。他说:“百鸟在林,不
如一鸟在手。套用经济学的说法,一鸟在手是高确定的低收益,而百鸟在林则是
低可能性的高收益。捕鸟如此,做企业如此,男女的婚恋亦是如此。”
林紫叶没料到话题突然转向了,愣了片刻才说:“女人喜欢用婚姻来套住男
人,我也想。可是承诺不能代表什么,所以我还想考验你。”
巴立卓反复端详女人,就像不认识她似的。林紫叶从来不化浓妆,宛若画家
笔下的田园风光,自然又清纯,头发很随意地束一束,素面朝天透出自信,这就
是林紫叶。
巴立卓背着手转了两圈,一把将她搂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闻见她发丛中
淡淡的清香。巴立卓温柔低语:“我们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修成正果了,你
还犹豫什么?”
林紫叶说:“我对你早就有了一种依赖,我只是想再等一等。”
巴立卓觉得太反常了。女人的人生轨迹,就像教师的职业,虽然未必有大的
发展,但是贵在四平八稳。只有及早地嫁了,才会不愁日月。
林紫叶还想逃避,“再给些时间,容我考虑考虑。”
巴立卓垂头丧气地坐到沙发里去,“这二十年不知怎么就混过来了,谈不上
成功和失败。我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子,日子本来就是该平平淡淡。我已经对不起
一个女人了,不想再愧对于你。”
林紫叶走过去,爱怜地摸了摸他光秃秃的脑袋,“没必要这么自责的,其实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巴立卓握住女人的手,仰起头来,“人生在世,活一天少一天。我只想有个
稳定的心境,只想和你有个家。”
林紫叶直直地盯着男人,泪水在颤动,那目光里依然有一种燃烧的热力,终
于吐出了真心话:“我听说蔡磊离婚了,正在追求孔萧竹呢。我欠了她一份人情
债,如果她先嫁了,我才能安稳一些。”
巴立卓不屑一顾:“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懂得孔萧竹,她那么清高孤傲,
那么宁死不屈,决不会另嫁他人的。”
睡到后半夜,忽听门铃声大作,一声比一声急促。巴立卓吓了一跳,一听是
王二美在叫门,以为公司出了大事儿。打开门,王二美气喘吁吁地说:“你老家
来电话了,你母亲快不行了。”
巴立卓心里咯噔一下,回身抓起长衣就要走。就听林紫叶喊:“等一等,我
也去。”
巴立卓急匆匆地给综合部经理小卢打电话,得知他和巴立刚先行了一步。
林紫叶匆匆下楼,王二美立即发动了车子。天黑得怕人,汽车开着大灯,却
怎么也射不透沉沉的夜雾。从松河到老家要走七十里的山路,白天行车尚需两个
小时,走夜路更费时。林紫叶再三嘱咐,叫王二美慢一些慢一些。车窗外没有灯
火,只有远远近近的狗汪汪乱叫,把路边的山野吠得如死去一般。
赶到老家时,天已放亮。巴立卓远远地看烧纸的火光,一瞬间他的眼泪噗噗
地落下来。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泪水是红的,像殷红的血。
巴立卓不是孝子,未能赶上母亲临终前的那一刻。悲伤的鼓乐声划破了山村
的寂寥。晨风悄悄掠过山谷,门前的那株柳树微微抖动,千片万片的柳叶发出哗
哗的声响,就像一去不复返的小溪水。
巴立卓排行老二,丧事要由大哥做主的。大哥是当地很受崇敬的人物,当然
要大操大办,搭起了灵棚雇了一班鼓乐请了一伙厨师。三弟巴立刚也是松河的名
人了,呼啦啦地来了一大群狐朋狗友。松河各电信运营商的头头脑脑闻讯赶来,
大大小小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花花绿绿的花圈挽幛多过了柴禾垛。十里八村被
震惊了,女人孩子像看戏一样赶来看热闹。村里的狗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涌来,
吓得夹紧了尾巴,跑到村外去了。老宅的院子里垒灶搭炉,放起了流水席,锅铲
声油爆声还有喝酒划拳声阵阵回荡,肉香酒香弥漫四野,像在提醒人们,这里不
缺少人间烟火。
巴立卓不想太过张扬,但看着大哥和三弟云里雾里的样子,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只能把目光投向灰蒙蒙的天空,看凝重的铅云笼罩世界。
孔萧竹带着儿子巴奢来了。这女人扑到母亲的灵前,好一阵痛哭,她的悲伤
是真实的,这是百感交际且无以言传的伤痛。巴立卓默默呆立,心底里闪过了从
前的那些岁月。母亲已经去了,无论孔萧竹怎样懊悔,时光也不能倒流;无论巴
立卓怎样后悔,他已无处尽孝了。巴立卓的内心无限酸痛,他无法原谅前妻,更
无法原谅自己。孔萧竹是他生命中的女人,是巴奢的亲生母亲,仅仅因为儿子,
孔萧竹都不能真正离他而去。其实他和孔萧竹是各自飘飞的风筝,儿子巴奢才是
连接他们的长长的风筝线。
和蔡磊握手的时候,巴立卓特意加了把力气,一语双关地低语:“你去劝劝
萧竹。”
男人之间最不缺乏的就是天然的默契,蔡磊话里有话:“巴总,我一直在努
力。”
许维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省电信要下来调研了,专门检查“客户体验”,
故不能久留。许维新面色憔悴,巴立卓有些吃惊,便关心他注意休息。许维新说
这阵子胃肠不好,时不时地闹牙疼,都是工作给累的。霍达也赶来吊唁,临走时
特意关照林紫叶说:“照顾好巴总,不必急着回去上班。”
孔萧竹临走的时候,返身抱住董丽芹放声大哭,不知道她是在哭自己,还是
在哭消逝的往事。看上去她们更像妯娌了,又仿佛患难与共的姐妹。知情人纷纷
落泪,人们把更多的同情送给了孔萧竹,人们有理由相信是巴立卓抛弃了她。蔡
磊坐在车里,心情复杂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巴奢马上就要中考了,也要跟着孔萧竹回松河去。巴奢瘦瘦高高的个子,隐
隐有些男子汉的剽悍。巴奢用冷冷的目光去扫林紫叶,仿佛这个夺去父亲的女人
是森林里最丑恶的女巫。
巴立卓看在眼里凉在心头,不是一般的凉,而是掏空了身体的那种悲凉。他
一直把孔萧竹母子送到了村口,目送蔡磊的吉普车绝尘而去。
大哥和三弟张罗着要土葬。村支书和村长吓坏了,他俩嘀嘀咕咕地来找巴立
卓商量,万分歉疚地说县民政局查得可厉害呢,能不能改成火葬?
巴立卓再悲痛也懂得政策,就想说服大哥和三弟。不想大哥翻脸了,“这件
事儿,都要听我的!你巴立卓当你的官,我巴立民做我的草民。我靠土里刨食为
生,不敬天不敬地,只敬爹娘老子。”
三弟也说:“二哥,你就别管了。凭咱哥们的力度,这村里乡里的城里城外
的,谁不依着咱敬着咱?”
事已至此,巴立卓无话可说。村支书和村长左右为难,只好脚底抹油避难似
的躲开了。到了第三日天光微现之时,出殡的队伍吹吹打打走出村落,走在碧绿
的稻田之中,远远望去一片低垂着的头,乖乖地接受晨风的抚摸。送葬的队伍浩
浩荡荡进了山,半路上天降大雨,一派湿滑泥泞。密密的雨声连成一片,雨星雨
点砸在人们的脸上,冷风潮气丝丝入骨。望着潇潇雨幕里狭长的河谷,巴立卓的
内心升起了无限凄凉之感。
操劳一生的母亲入土为安了,和父亲同住一座坟茔。背倚着故乡的山峦,他
们可以长久地相伴了。
葬礼已毕,客人纷纷离去。巴立卓还不能走,还有些家事要善后处理。他叫
小卢留下一台车,费了好一番口舌才把王二美等人赶走。坐在老宅的热炕头上,
物是人非的感觉再次涌入巴立卓的心田。大哥想讨论老宅的去留,三弟很潇洒做
了个手势,“我和二哥就不和你争了。”
“你们哥俩都在城里发达了,还好意思回来抢我的?”大哥并不领情,他脸
上洋溢着养老送终的自豪和风光体面的成就感。
巴立卓并无疑意,他出神地望着门前的柳树发呆,心里想故乡的这根风筝线
算是断了。
回松河的那个清早,雨过天晴。山还是那座山,桥还是那座桥,湿润的空气
给人以格外清凉的感受。路过虎岭镇时,巴立卓停车等候商店开门,好给林紫叶
买套运动装换上。一连四天,林紫叶始终陪伴着巴立卓,滚得浑身泥水,其表现
不亚于董丽芹,完全是合格称职的巴家媳妇。三弟对新嫂子大加赞赏。巴立卓看
着心疼,不忍心自己的女人憔悴如村姑。
小镇从晨曦中醒来,学生们急急地走进学校。镇中还是多年前的老样子,一
排破破烂烂的矮楼房,一个坑坑洼洼的操场。巴立卓指指点点地讲自己的往事,
讲在镇里读初中的情景。不觉中,街上已是人来人往,菜农的叫卖声,农用车的
喇叭声,摩托车的突突声,还有煎饼师傅的敲锅声,响成了一片。
林紫叶忽然问巴立卓:“人活着究竟是图个啥?”
邮男电女(50)
49、黄牌警告集团公司审计组进驻松河。审计组头头说:为了强化上市公司
的内控,例行公事的查一查,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请综合部经理早晚来一下。
审计组这一驻就是二十多天,小卢坚持早请示晚汇报,殷勤有加。审计组的人都
是行家,查账必然得心应手,直把小小的财务部翻个底朝天。临走前,很正式地
向领导班子反馈情况,大小问题开列了三十余项,最主要的问题是欠费追缴不力,
大量退网用户未及时清理,此外还有将宽带业务预收款提前进账的问题。
巴立卓不以为然,觉得拖延清户的现象普遍存在,提前入账也并非松河所独
有。心里这样想着,嘴上连称感谢,表示一定贯彻好落实好。审计组不想废话,
打点行装回省城汇总去了。
巴立卓没想到,巫奎总经理会雷霆震怒,在全省性的会议上点名批评松河分
公司,八万退网用户拆机不拆号的性质很恶劣,提前入账和虚列收入没什么两样。
巫奎还说:慈不掌兵,市场经济不相信眼泪,凡未完成任务的负责人,请于本年
度最后一个星期日上交辞职报告,并推荐接任人选!
事态危急,巴立卓赶紧向相关领导解释澄清,但为时已晚。时隔一个月,省
公司来电话说巫奎老总召见巴立卓。电话是纪检监察室打来的,而非通常情况下
的综合部通知,巴立卓的内心陡生不祥之感。
巫奎的脸上罩着一层冰霜,“这次找你来,专门和你戒勉谈话的。也就是说,
省公司对你黄牌警告。”
巴立卓的心一阵紧缩,但马上镇静下来了,摊开笔记本逐条记录。
巫总讲了很多,归结起来是三个不够:业务发展的措施不够得力,生活作风
不够检点,遵章守纪不够自觉。
第一条问题,巴立卓认账,黑猫白猫逮住耗子才是好猫,松河分公司业务大
幅度滑坡,在全省十二地市中排名倒数第一,除了无地自容没什么好说的。第二
条问题,巴立卓有些委屈,关于自己和林紫叶的感情瓜葛,他至少向省公司专题
汇报过两次,其中一次还带着离婚证去见巫奎,时过境迁了,为何还旧话重提?
第三条问题,叫巴立卓十分气愤,有匿名信告到了省公司,说他借母亲丧事之机
大肆敛财,喧嚣乡里公然土葬,影响极坏。
巫奎喟然叹息,“小巴啊,你是我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干部,可是你一而再再
而三的叫省公司党组失望。回去好好想一想,要在业务发展上多动脑筋,不要老
是强调客观因素,不要老是和其他运营商斤斤计较。总而言之,我只看重业绩的,
考评干部要靠业绩说话!”
巴立卓的心凉透了,他知道巫奎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口,那就是年底前不见
改观,他将被红牌罚下。要是搁在往常,巴立卓去省公司办事,总要到财务、建
设、市场等部室转一转扯一扯的。可今天他哪也没去,失魂落魄地回了松河。佛
说:大悲无泪,大悟无言。此时此刻的巴立卓真有点看破红尘的感觉。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巴立卓岌岌可危的消息传遍了机关,平素要好的人也
都躲着他走,倒不是怕被牵连而是见了无言以对。这阵子,省公司也忙得直冒烟,
力推主附、主辅分离和改制。这些年来邮电系统一分再分,但一大堆附属单位都
留在了网通这边,设计施工监理、器材供应、宾馆饭店、旅游广告、职工医院、
子弟学校、光缆厂、电缆厂、防腐厂、电杆厂,拥有职工数千人之众。如今电信
市场竞争惨烈,主体企业都自身难保哪有余力他顾?按照国家的一系列文件,这
些附属企业要改为非国有形式,与主业脱离隶属关系自谋生路。附属企业的职工
都要置换国有身份,他们怎么也想不通,时不时地上访告状吵闹,可是在大政策
面前,谁都无力回天。
车子晃悠悠地走在高速公路上,无限的凄凉涌入巴立卓的心头。“话到英雄
失路,忽觉凉风索索。”在最辉煌的人生时段,他忽然失去了命运的宠顾。职场、
商场、情场处处受挫,感情事生活事工作事样样不顺,而这一切如同梦幻一般。
岁月在不断地翻版重复,一晃又是深秋的景色。路上铺满了落叶,高大的杨
树很像一只只向上伸展的手臂,撑起瓦蓝瓦蓝的天空。艳阳高悬,但已经失去了
往日的严威。扑面而来的巨幅广告看起来是那样的无奈,一路看去都是国字号的
招牌,中国移动、中国电信、中国网通、中国联通、中国铁通……,不知道是声
嘶力竭的宣扬还是有气无力的祷告。
清理了八万多拆机用户,巴立卓发觉在网用户下滑到了三十万,而仅仅两年
前,松河网通还号称五十五万用户呢。宽带业务遭到了电信、铁通的强力阻击,
网通的两兆电路年租费三百元,可另外两家打到了二百元,甚至更低。所有冠冕
堂皇的营销学理论在松河都派不上用场,价格永远是硬道理,巴立卓只能奉陪到
底了。但是网通这边人多,价格跟进的结果无疑于饮鸠止渴。最困难的还是人员
的问题,过去职工轻松挣钱尚不愿出力,如今挨累受苦却收入无多,抱怨之声不
绝于耳。
巴立卓在松河呆得太久了,正所谓日久生怨。至于是谁写信告状,他在心里
划了个圈子,绍劲光的嫌疑最大。怀疑归怀疑,没有真凭实据,徒呼奈何?即便
明知是他干的,巴立卓也束手无策,惟有佯装不知息事宁人。反正他想通了,有
人会为爱情、饭碗、甚至声誉而自杀,但很少会为了工作去跳楼,因为工作本身
就已经是慢性自杀了。巴立卓不会愚蠢到痛不欲生的地步,他决心站稳脚跟,当
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树欲静而风不止,又有几封信飞到省公司去了,打印稿写得有鼻子有眼,说
巴立卓乱搞男女关系为千夫所指,说巴立卓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