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情难却,巴立卓只得允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开路,巴立卓驾车尾随去了十
里开外的镇上。
刚落座不久,镇长带着镇办主任来了,进门就埋怨村支书,巴局长大驾光临,
怎么不禀报一声?要不是我发现了他的车子,岂不是慢待了地区领导?村支书满
面尴尬,说村里的电话老坏,有事情报告乡领导得派人送鸡毛信。
巴立卓惊异,电话坏了,怎么不找邮电支局的人来修呢?村长犯愁,说最怕
打雷下雨的天气,一坏就是许多天,你们的人总说忙不过来。镇长拍了拍腰里的
手机,抱怨虎岭镇这地方手机信号不好,要跑出镇外的岭上才能接通。
巴立卓介绍,全省移动第四期扩容计划里,就有咱虎岭镇的基站,“还请镇
长多多费心,帮着选一处设铁塔的地皮。”
镇长拍胸脯打包票,“邮电局的事,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放心好了。”
巴立卓以开车为由坚辞拒酒,承诺下次一定带司机来,好好补课不醉不归。
镇长当然懂政策,顺水推舟道:“那就不强人所难了,下次叫我们老大书记亲自
陪你。”
镇办主任豪爽,指着满桌子的饭菜说:“放心吃,这米是自己磨的,菜是自
己种的,猪是自己养的,蛋是自己下的。”
村支书一个劲儿地谦虚:“咱乡下也没啥,只有笨老娘们,养点笨鸡,下点
笨蛋。”
林紫叶听了又是一阵好笑,还用脚去踢了踢巴立卓。
镇长飞快地望了林紫叶一眼,“早知道巴局长带了女兵,我就把镇妇联主任
喊来了,也好有个女伴。”
村支书则说:“大家伙都指望你提携提携,好让俺们早点奔小康。俺们盼星
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你巴局长常回家看看。”
村长快人快语:“你们巴家盖起了大瓦房,十里八村的老少爷们谁不羡慕?
都说你巴老二出息了……”
会计精细务实,“咱村里别的没有,棒劳力多的是,大伙不愿意去南边打工,
都想守乡守土的混碗饭吃。”
镇长听了很不高兴,连声斥责手下人,“你们就这么点见识啊?咱镇里的头
等大事是上移动基站!”
巴立卓以茶代酒回敬:“老家老妈魂牵梦绕,不敢忘的就是乡情。我巴老二
能有今天,全靠家乡父老的支持。我巴老二没有别的能耐,帮助村里解决通信应
该没问题的。”
林紫叶见他们一口一个巴老二的叫着,拼命地忍住不笑。巴立卓从皮包里取
出纸笔来,当即写给柳县邮电局长许维新一张条子,让他解决两套ETS 无线设备
并免收初装费和终端押金。巴立卓边写边说,“能为家乡做点事情真是快乐啊。”
故乡叫人怀念,却不叫人留恋。饭局一散,巴立卓就驱车离开了虎岭镇,他
要先送林紫叶回平原市,然后再赶回松河。
公路宛如一条素雅的飘带,系在层林浸染的斑斓秋色之中。走着走着,不觉
红日西坠,巴立卓忽然吼了一嗓子,“太阳出来,红呀么红彤彤……”
林紫叶还想笑,用手捂住了小嘴提醒道:“师傅,你小心开车。”
“我老家还漂亮吧?”
林紫叶酸溜溜地,“我开始结识你的家人了。”
“这不好吗?你我之间应该无所不知,包括家人在内。”
“可是,我却鬼鬼祟祟的被人叫做小吴。”女人的眼波流转,伤感地去看路
边树一排排的向后掠去。这使她感到命运如树,年轻的女子青春无敌,等到年老
色衰时,犹如昨夜西风凋碧树。
“真爱是不可以后悔的。”巴立卓沉默良久,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车出山谷,驶入了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巴立卓的手机响了,电话里传来了
绍劲光焦急的声音:“找你一下午了,明天上午九点开会,敲定分家方案。”
车速减慢,巴立卓哼哼呀呀地答应。
沉寂的乡野暮霭流荡,像无穷无尽的心思拥来挤去。巴立卓打开了车灯,
“摊牌的时候到了。”
林紫叶惊喜交加:“真的?”
“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说邮电分营要见分晓了。”
“你这个坏蛋,又来骗人!”林紫叶由喜转怨,她的眼角红了,“我现在才
明白,人生最无奈的事情就是一个等字。”
车过弯道,巴立卓用长长的喇叭声做了回答。
星期天,会议室内的气氛压抑,与会者都清楚这是松河邮电局最后一次办公
会了。史群的开场白较好地体现出政策水平:“邮电分营是国家的统一部署,是
信息产业的大战略。我们都要无条件地为大局让路,谁也不许做螳臂挡车的蠢事。”
随后大家凝神静气,聆听詹萍关于人员分流方案的汇报。詹萍轻启的朱唇俨
然命运的分水岭,轻轻吐出一个又一个名字,仿佛一滴滴水珠汇入了两条完全不
同的河流。至此,机关干部的身份一一揭晓,而此之前,下属的三个县局已分营
结束。尚未揭晓的只剩市局领导的去向了。
余赫俨然以邮政代言人自居,全力以赴地争钱争物。老罗和杨主席属于身份
未定的人,但自忖去邮政的面大,所以都帮着余赫。想到邮政经营本来步履维艰,
挺门过日子会更难,所以史群能帮就帮一让再让。
绍劲光刚宣读完固定资产分割方案,余赫就提出了异议,强烈要求将位居闹
市区的营业厅留给邮政这边。这实在是太离谱了,那个营业场地和邮政根本就不
搭界。分手在即,史群不想拿官位压人,免得日后难以见面,于是频频去看巴立
卓。巴立卓只得发言,那个营业厅主要办理移动业务,全市老百姓都知道的,倘
若改做他用,会很不方便的。
余赫软磨硬泡,“你们电信家大业大的,就别和我们邮政计较了。”
蒋对对说话了,“机关楼、邮电宾馆、商务大厦这些房地产都归你们了,怎
么还想要哇?你老余这么大的胃口,能吃得消吗?房屋需要维修取暖的,一年下
来开销不小,就是想变现也不容易。”
余赫嫌他多嘴,有些恼火:“既然分家了,就不用你操心。”
巴立卓觉得自己必须站到史群这一边,不得不得罪他的邻居。“如果余局长
非要移动营业厅的话,我倒有一个方案,拿你们现有的营业中心来换。”
此言一出,全场都笑了,史群说:“看看,还是年轻人会算计。”
余赫瞪了巴立卓一眼,回击:“还不如干脆把邮政的金库、包裹库也换给你
算了。”
老罗和杨主席都抢着发言,建议将火车站的营业点划归邮政,以此作为追加
补偿。史群大人大量惯了,勉强同意了。杨主席提议,能否考虑将行政车辆划拨
给邮政?史群再次犯难,政策规定很清楚,那就是人随事走,既然多要面包车吉
普车载重车,那就请接收司机去邮政工作。杨主席打保票:“没问题,工作由我
来做好了。”
与会者一改从前明哲保身的姿态,说话不再起承转合慢条斯理,而是针锋相
对寸土必争,分田分地真忙。身为局长的史群力求公允,较好地驾驭了形势。纷
争在夜幕中消于无形,会议总算结束了,史群提议,我们吃顿团圆饭吧?以后再
相聚恐怕会是另外一番光景了,办公会成员全体参加,谁也不许请假。众人都叫
好,夹着本子依次下楼上车,齐齐地奔向宾馆。
史群早有安排散伙饭的准备,只是担心局面失控才没有提前打招呼。会议有
惊无险地开了整整一天,大家也吵闹了一整天,故尔都想松弛松弛亲热亲热。遵
从史群的吩咐,绍劲光邀请了宋大架等离退休老领导,也找来了国信女首领孔萧
竹。
这是伤感的时刻,这是最后的晚餐。好酒好菜也难引来笑声,推杯换盏不用
劝饮,仿佛一醉就能解千愁。史群举杯,“我想忠告邮政的同志们,分营只是划
清业务界面,并不是世界末日。你们要振作起来,天塌不下来!”
蒋对对一饮而尽,“不用怕,有这么多家底儿呢,邮政还不至于卖房子卖地
吧?”
宋大架忍不住插话:“天下大势,分久必和,和久必分。都是国家的买卖,
未必能倒闭吧?”
巴立卓总是与众不同,看了蒋对对一眼,“我想起《水浒传》了,梁山泊分
金大买市,宋公明全伙受招安!”
历来寡言少语的老罗说:“天爷爷,我们哪里是招安做官去了?分明是等着
跳火坑!”
杨主席醉了,放声大哭:“我们不是一百单八将,松河邮电共两千多兄弟姐
妹!”
他这一哭,满座唏嘘,犹如死了爹娘老子似的难过。史群也把持不住,潸然
泪下:“好好的一大家子人,活生生一劈成两半!心痛啊,五脏六腑都痛!”
巴立卓嚷嚷:“机也,运也,命也,何为英雄?英雄为何?”
老罗泪眼模糊,“啥改革啊,这不是明摆着抛弃邮政吗?”
蒋对对显得没心没肺,敲着桌子大叫:“都哭什么哭,这是喜酒啊!”
余赫怒目相向:“你好意思幸灾乐祸?净看你兴风作浪了!”
蒋对对连连叫屈:“这完全是喜酒啊,闺女出嫁时,当家长的都要哭一哭,
送一送。”
“我失态了,失态了。”史群破涕为笑,还女人似的揩了揩眼泪。
蒋对对受到了鼓舞,继续道:“这就好比从前的新娘子出嫁,无论如何苦口
婆心,新娘子就是不肯上轿,最后只好赔了一大笔嫁妆,新娘子这才羞答答而去。”
杨主席生气,拍着桌子大叫:“胡说八道!胡言乱语。我们邮政得到啥嫁妆
了,你说你说!”
蒋对对继续发表高见,说邮政得到了丰厚的嫁妆:豪华程度不低于电信的办
公大楼和一大批奇货可居的房地产。这钱当然由电信这边出,管电信负债不负债
的,天大的贷款你电信慢慢去还好了。
余赫气得脸色乌青,“你这家伙,你这家伙……”
老罗平时嘴笨,这会儿却大放异彩:“先有邮政后有电信,所以邮政是你妈!”
蒋对对一扶眼镜,坏笑:“既然都当妈了,那么奶水呢?”
史群赶紧拦住,息事宁人地说:“蒋敬不是神算子,而是个歹人,他将永载
松河邮电史册!喝酒!喝酒!”
酒桌上乱成了一团,你拥我抱又哭又笑。举座皆醉,保持清醒者只有三个人,
一个是等着结账的绍劲光,另一个是已成局外人的孔萧竹,再就是心神不宁的詹
萍。
国庆节前夕,省局分营工作领导小组派员进驻松河,压阵的是省局副局长鲁
敏。鲁敏用排山倒海的句式说:九届人大决定在原邮电部和电子部的基础上组建
信息产业部,对包括中国电信、联通公司等在内的电信业履行政府的行政管理职
能;新成立的国家邮政局所辖邮政企业仍然按企业化经营。在邮电分营的过程中,
要始终注意处理好改革、发展与稳定的关系;要处理好企业与全网的关系,保证
国有资产和全网利益不受损害;要层层做好政治思想工作,确保思想不散、队伍
不乱、通信生产和服务工作不受影响,保持人民邮电的良好声誉……
长篇大论的讲了好半天,才转入了正题,宣布省邮电管理局党组的决定:任
命余赫为松河市邮政局长,罗清泉、杨秉英、詹萍为副局长;任命史群为松河市
电信局局长,巴立卓、蒋敬、许维新为副局长。
会场一阵骚动,人们都熟悉人事科长詹萍,但很少有人清楚许维新是何方神
圣。疑问之下,有一个消息口口相传:他是柳县的那个小局长。议论纷纷里,史
群和余赫分别表态,言不由衷地拥护上级的重大决策,信誓旦旦地要抓发展促改
革保稳定,异口同声地宣称分营不分心,高风亮节地表示要团结对方。
鲁敏气壮山河地宣布:“松河市邮电局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邮电分营必将
谱写新的篇章!”
邮电局真的散伙了。台上就座的领导尚未离去,台下已是哭骂声一片。有人
欢喜有人忧,崔干事摇身一变为电信局新任人力资源部主任,也就是说从崔干事
升格为崔人事。
邮男电女(30)
29、必然的分心邮电合一体制彻底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松河邮政局与松河
电信局两个完全独立的企业。顺口溜儿四下传播,中国电信四大傻——城里建大
厦,乡下装电话,广告遍天下,邮政要啥就给啥。分家另过的邮政局和电信局还
在一个院子办公,走同一个大门。天井格局的院落,一半归邮政一半归电信,中
间极其明显地新画了一道白线,就仿佛街道上的斑马线一样。历时四载的枢纽楼
建设已近尾声,但电信局机关搬迁尚需时日,而机关楼已划归给了邮政,这样一
来电信局要向邮政支付房租。这就牵扯出种种物业纠纷,房屋水电取暖费、公共
卫生、职工食堂、车辆管理这些过去不是问题的问题,如今都成了大问题。
邮政局办公室主任吕茗原来是绍劲光的下级,现在成了对等的合作伙伴。绍
劲光老是忘记对方的身份,习惯性的打电话指派吕茗这样那样。一开始吕茗还能
忍耐,后来就有些怠慢,再后来公开顶牛斗智斗勇。为了电梯的问题,俩人差点
吵起来。
原来机关楼的电梯昼夜开放,邮政接管以后,为节省电费开销改成限时使用。
非上下班时间电梯停用,大家只能爬上爬下。电信局这边的人有意见了,邮政有
房有车的不至于穷到这个份上,这不是急着撵我们走吗?
绍劲光去找吕茗,质问:你们至少该打声招呼吧?哪能说停就停,再有几个
月电信就要搬到枢纽楼里去了,这么几天都不能克服吗?吕茗在绍劲光手底下压
了十年之久,内心深处早就结了个大疙瘩。吕茗笑嘻嘻地说电梯停了好处多多,
既锻炼身体有益健康,还可以保证劳动纪律改进工作作风,上下楼不方便了,中
途溜号办私事的现象就少了。言之凿凿理由充分,绍劲光强忍着没有发作。
转眼就是报刊征订,绍劲光大笔一挥砍去了绝大部分的邮发报纸。一下子减
少了五万多块钱报刊款,邮政方面岂能不察?轮到吕茗来找绍劲光了。绍劲光微
微一笑,有几份党报党刊给领导看看就够了,之所以增订晚报是因为贴近生活喜
闻乐见,受到了广大电信职工拥护。吕茗明白了,老主任这是在斗气呢,他不好
点破,只能摇摇头走了。
吕茗琢磨了两天,绕着圈子给余赫出主意,说有必要安装小交换机,对外总
机内部免费多节省成本啊。余赫也没多想就同意了,随口搭牙地嘱咐他,别忘了
和电信那边通气儿。
吕茗说干就干,选购安装了小交换机,这边办理了拆机手续,那边才给绍劲
光打电话。巴立卓按月分析收入账目,发现邮政老大哥的月租费少了一大块,就
打电话问詹萍。詹副局长说这事是办公室吕主任操作的,她并不知情。巴立卓想
了想,问绍劲光:“邮政那边是不是有想法了?”
绍劲光正在气头,“那个姓吕的小兔崽子诚心找茬!”
巴立卓很有领导风范,“哪能呢,这说明邮政学会精打细算了。”
这个冬天的雪多,大雪一场接一场地下。市政府规定各单位自扫门前雪以外,
均要分担一段马路的清雪任务。差别出现了,电信局雇佣了清雪公司,电信职工
只需贵族似的欣赏银装素裹的世界,而邮政职工隔三差五就清扫积雪,干得又冷
又气。他们骂天骂地骂自己投错了胎,群情激奋之下,老郭带头将积雪统统推到
电信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