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找发电厂、机车厂这样的大户预约提前入账，下一年度分月冲减。王二美的
见识让巴立卓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反复去看高出他一头的壮汉，仿佛他是冰山来
客陌生得叫人胆寒。巴立卓连连摇头，说万万不能做假账。
王二美撇嘴：“假账？照你这么说，那帮话务员更缺德，她们随便就能把长
途话单记长了改短了，五十九秒硬给你记成一分钟零一秒钟，死无对证谁都没辙，
玩笔头子好圈钱啊。科长你再正经，完不成任务上边就打你屁股！打你屁股了你
就没法进步。”
这话太赤裸裸了，却句句砸向巴立卓的心窝。王二美说各单位管小交换机的
领导我都认识，凭我的面子找几家大户，弄十万二十万提前进账还是没问题的。
巴立卓不无惊讶地看了王二美一眼，心想这家伙看起来猪头猪脑的，哪来的那么
多道道？
巴立卓不便表态，王二美猛拍胸脯：万一出了啥篓子，就算自己倒霉，与旁
人无关。
巴立卓沉吟半晌说：“二美，有些事情永远也不要说。”
王二美下定决心：“打死也不说。”
转过年来，松河市邮电局大张旗鼓地嘉奖了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巴立卓被
评为十大标兵之首，披红戴花端坐于主席台上，应邀而来的电视台记者扛着录像
机一通猛拍。平静中的巴立卓又官升一级，不到两年时间就转为正科级。讨论干
部任免时，经常意见相悖的史群和蒋对对竟异口同声，说年轻干部应该再摔打摔
打再锻炼锻炼才是。柳鹏事先和书记碰过了，所以没有急着正面回答。宋大架和
柳鹏的关系越来越融洽了，相处日久增添了很多默契。既然柳鹏拿他老宋不见外，
他决心力挺局长的中心工作，又打又拉地说，周喻二十八岁就是东吴的都督了，
我们总该比古人更有胸怀吧？
邮男电女（12）
第三章你看不见你自己，你所看见的只是你的影子。
——泰戈尔《飞鸟集》邮电大楼门前的松树，沉稳地站在那里，长成地老天
荒永葆青春的样子。人们很少留意这片浓荫，他们大概觉得草木无语无须尊重。
号称智者的巴立卓也没有想过，从来都是树木多于伟人，而树叶多于所有的凡人。
曾经的和未来的落叶，永远比人类有过和即将出生的人多。我昔日的恋人孔萧竹
说，世界上从没有偶然的事情，一切都是必然，只是有些必然带了副假面具，所
以被说成是偶然。
11、牛人巴立卓传输是电信网至关重要的环节，城市马路上随处可见铁井盖，
往往就是传输的杰作，从张三到李四之间的话音靠的都是传输。随着电话数量迅
猛增长，传输架构了远比蜘蛛网复杂的庞大体系。有句名言说，人的一生中有两
样东西永远不能忘却——母亲的面孔和城市的面貌。而深深刻在松河市民记忆里
的城市影像，却是马路上的满目疮痍。好端端的街道常常被莫名其妙地挖开，又
被稀里糊涂地填上，过些日子又会被毫不客气地翻个底朝天，这其中就有电信管
道施工。电信管道的容量总也追不上需求，似乎永远计划不周，翻来覆去地扩建
改建。
松河邮电局开始了新一轮的光缆工程，不光要挖城区的街道，而且还要穿越
乡村的铁路、公路。巴立卓受命勘察路由，一口气跑完了三个县六十八个乡镇。
大旱之年的盛夏，巴立卓被晒得活脱脱非洲难民。这天，蒋对对通知他说，八一
建军节就要到了，柳老大钦点你去慰问子弟兵。
巴立卓有些摸不着头绪，“这是党委工会的事情，和技术人员无关吧？”
“请不要再标榜自己是技术人员，我看你巴立卓是技术官僚！”
松河邮电局和驻军的关系向来密切。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可军队始终
需要邮电通信的支援，业务关系不变感情联络就不断。规划中的干线光缆工程由
大军区和省邮电管理局联合建设，合作的模式是邮电出资军方出力，所以两家的
关系更亲密了一层。
坦克旅营区整洁一新，旅长政委等人早就恭候在了机关楼前。部队小食堂准
备了丰盛的晚餐，下乡支援抗旱的参谋长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军人喝酒豪气
干云，大块吃肉大碗筛酒。先是主官敬酒，向拥军拥属的典范致敬；然后是政委
讲话，说邮电局乃风水宝地是转业干部的好归宿；再依次是副旅长、副政委，参
谋长、副参谋长举杯。几轮下来，宋大架史群不得不落荒而逃，蒋对对更是不胜
酒力，中途退场前直嚷嚷：“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巴立卓越战越勇，单枪匹马抵住了参谋长、副参谋长、通信科长、后勤科长、
炊事班长等人的梯次进攻。柳鹏忍不住当众夸奖起巴立卓来，说他就是邮电局的
参谋长，没有军衔的爱将。这一场大酒，让巴立卓出尽了风头。晕忽忽地坐车返
回，只记得绚烂的街灯在窗外旋转。司机小赵依次将局领导送回家，最后送的巴
立卓。临下车，隐约听小赵说：“巴哥又壮脸了，怪不得局长喜欢你呢……”
第二天巴立卓没有上班，头疼欲裂，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午休时，孔萧竹
匆匆赶回家。主妇终归是主妇，再对丈夫有意见，也要给他的皮鞋上油，给他准
备外出的衣服，更需要准备饭菜。女人终究是女人，想不开的事情总爱唠叨唠叨。
“你真傻，喝那么多酒干啥？”
巴立卓无精打采，不吭声。
“你是没见过菜呢，还是没喝过酒？”
巴立卓浑身难受，不想说话。
“头头脑脑的一大帮，局长书记都没醉，你装的是哪头大瓣蒜？”
巴立卓依然不语，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条。
“你要是把身体喝坏了，能算工伤吗？你要是喝死了，能算烈士吗？”
巴立卓烦躁，回了一嘴：“你懂个屁！”
“就你懂！”孔萧竹摔门而去，还扔下一句话：“你等着！”
下午的阳光白花花一片，热风黏糊糊的恼人。巴立卓躲在办公室里，心不在
焉地翻看设计文件。快下班时，孔萧竹来了电话。巴立卓原以为女人还再怄气呢，
不料想说的是公事：宋书记叫你去一趟。听女人的口气不像开玩笑，巴立卓摸不
着头绪，就问：“啥事啊，给咱透露透露。”
“不知道！”孔萧竹挂断了电话。
一进书记室，就见杨主席、绍劲光、詹萍还有吕茗、孔萧竹都在座，巴立卓
知道这是要开会了。他摊开笔记本，还特意瞟了孔萧竹一眼，女人面无表情。
宋大架很和蔼，说昨晚多亏你了。不然，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收场。杨主席也
笑，说巴参谋长以一当十，喝酒时两眼绿光哟！看他的架势，差不点把酒杯也吞
下去了。
说笑了好一阵才言归正传，原来省局下发文件，说是准备选拔“优秀青年知
识分子”。局长和书记都赞成推荐巴立卓，另一个名额由县局产生。党委会一散，
宋大架就召集人员研究申报材料。宋大架认为巴立卓的事迹虽然是个人的成长经
历，但折射了松河局关心人才使用人才的经验做法，所以巴立卓的事迹是松河局
的宝贵财富，材料要有感染力和说服力。杨主席说这个材料不同于以往，过去我
们偏重苦脏累的一线，总是宣传走在弯弯山路上的乡邮员，这回写的是知识分子，
要有强烈的时代气息。
宋大架布置由孔萧竹拿出第一稿。孔萧竹连连推辞说需要回避的，杨主席说
这是组织决定，不存在避嫌的说法，更不能讲条件。绍劲光也来补充，你们既是
同志更是夫妻，要深入挖掘挖掘。绍劲光很少有笑容的，这偶尔的一笑难看死了，
眼睛一边大一边小。
孔萧竹原打算回家找男人算账的，质问他中午耍什么威风？小官不大就这么
蛮横，以后发达了还叫人活不活了？不料上边压给她任务，偏偏采写的是自己丈
夫，孔萧竹再气再恼也得忍了。接孩子回家后，和言细语地和巴立卓商量：“哥
们，你自己写写你的光辉事迹吧，可歌可泣惊天动地才好。”
这回轮到巴立卓牛气了，“不写，又不是我的差事。”
孔萧竹陪个笑脸：“夫唱妻随嘛，你是局里的宝贝疙瘩了，你可歌可泣的事
迹不能挂一漏万。”
巴立卓有些大言不惭了，说这个材料不能例行公事，你要有精品意识，要把
它变成阳光，变成雨露，变成春风，变成冲击梦想的火箭推进器！我成功了，也
就是你成功了！
孔萧竹心里不舒服，颦着眉头说：“请巴大诗人自我讴歌吧。”
“你自己写，我帮你修改润色。”
孔萧竹只好哀求：“反正你都得改，干脆一气呵成吧。”
孔萧竹提交的稿子得到了宋大架的赞许，认为条理清晰事例生动语言流畅，
突出了专业特点和技术人员忘我的精神，有技术含量又通俗易懂。他说这小两口，
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顺水人情谁都会做，何况是褒扬自己的部下，绍劲光说：
“小孔也很优秀的，在某些方面并不亚于巴科长。”
令孔萧竹意想不到的是，以她“执笔”的材料为素材，不久省邮电报刊登长
篇通讯，题为《志在腾飞——记青年知识分子巴立卓》，再后来人民邮电报也介
绍了巴立卓的事迹。
巴立卓荣获松河省邮电系统优秀青年知识分子标兵的光荣称号，系十大标兵
之一，他惊讶地发现林紫叶也名列其中。上台领奖的时候，他们肩并肩站在了一
起，坦然迎接照相机爆出的耀眼的镁光。巴立卓想到了他在京城的甜蜜往事，那
时的林紫叶坚拒合影，真是老天有眼啊，现在他和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挤在一块留
影了。与其他八位年轻有为的男青年紧张羞涩的表情相比，巴立卓和林紫叶笑得
最灿烂。旁人都看不出门道，孔萧竹却洞若观火，见到报纸时她鼻子都气歪了，
尽管她还没面晤过林紫叶，但报纸上受表彰的名单有这女人的大名。照片上的林
紫叶抿着嘴角，弯弯的眉毛下是一双丹凤眼，透露出幸福陶醉的快乐。孔萧竹认
定，别看这双眼睛不大可是妩媚勾人，她要是凝神看一个人，那人绝对顶不住的。
孔萧竹了解巴立卓，他骨子里有种天然的小农意识再加上商人般的精明，深藏着
得蜀望陇的种种欲望，她简直不敢往下想了。孔萧竹感受到了真实的危机，凭着
女性与生俱来的直觉和本能，她认定林紫叶注定是风骚的狐狸精，必定是她强劲
有力的对手，可这样天大的委屈却无从道白无处伸张。
喜滋滋的巴立卓回到松河，局里专门召开了青年知识分子座谈会，号召向刻
苦钻研的巴立卓和扎根山乡的许维新同志学习，立足本岗建功立业。最令人眼热
的是，巴立卓和许维新双双晋升了一级工资。
巴立卓彻底告别了手头拮据的日子，他可以光明正大地领取岗位津贴和年终
奖金，可以气壮山河地上缴给老婆。以前夫妻双方的收入相差无几，他的薪水尚
不能充分展示户主的风采，随着职务的迅速升迁，巴立卓的意义越来越不同凡响。
随着家境的明显好转，夫妻俩不再为花钱而争执，三口之家可以到餐馆里享受一
下。他们不会为儿子进重点小学的择校费而伤神，区区三千元的学费已无足轻重。
孔萧竹可以随意添置自己喜欢的衣服，坦然问津价格不菲的名牌内衣。贫寒困窘
的生活真的悄然远去了，这是她三年以前所不敢想象的。
名牌乳罩的昂贵自有昂贵的道理，这是一种体贴入微的舒适，不像集贸市场
上那些粗糙的便宜货，一碰就发出鬼魂附体的静电来。面对妻子色香味俱全的种
种暗示，巴立卓却难现深情的抚摸。曾经的激情一天天冷却了，巴立卓打不起精
神，他甚至觉得房事比握手还乏味，虽然孔萧竹还很年轻，正处于丰腴又不肥胖
的年龄段上。
孔萧竹不是性欲很强的女人，对丈夫的需求半开半闭，床弟之事可有可无。
规矩的女人大多如此。孔萧竹和巴立卓有日子没吵架了，微微有些疏远和陌生。
不过从表面上看起来，他们比任何时候都要恩爱：出门前相视一笑，回家后打声
招呼，谁有事要晚点回来，都会主动打电话请假。风平浪静的生活却有点像国家
关系，有一些和平是打出来的，又有一些和平是谈出来的。
巴立卓经常蹲在卫生间里看报纸，一蹲就是个把小时，不为别的，只是因为
闷得心烦。他无意间流露出的念头，深深刺痛了孔萧竹。这天，醉意醺醺的巴立
卓说：“小猪，你能不能学着有点品位？”
孔萧竹反问：“那你说说看，你心目中的品位是什么样？”
“女人的品位就是女人味道。”
“女人味道？”
“不蝇营狗苟，不小肚鸡肠，不无事生非，不疑神疑鬼。”
孔萧竹咬咬嘴唇，质问：“女人的品味是建立在女人自己的基础上，还是建
立在男人的标准上？”
巴立卓打了个哈欠，“这还用问吗？”
孔萧竹还想说什么，男人已经呼呼大睡了。巴立卓的鼾声如雷贯耳，仿佛拥
有了鼾声的睡眠才能使他消除疲倦，才能让他远离什么。女人却难以入眠，用耳
朵感受这熟悉又陌生的鼾声，心头堆积了铅重的阴霾。她曾想和他作一次深入的
交谈，可他们却到了一开口就闹别扭的地步。孔萧竹突然想到，男人不仅对自己
的外表视若无睹，而且曾经扎扎实实的热情拥抱，也变成了可有可无的虚晃一枪，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接吻了。
睡梦中的巴立卓醒了，打开灯发现女人在轻声啜泣，却不知何故，他问：
“怎么了，三更半夜的？”
“没什么，做噩梦了。”
蟋蟀在窗外低吟浅唱，这是漫漫秋夜里的嘶鸣。巴立卓没有问女人梦见了什
么，而是说：“别胡思乱想了，睡吧。”
“过去我们还算谈得来，为什么现在没有话了？”
巴立卓说：“天天在一起，能有多少话？天天看同一块屋顶，烦不烦？”
“怪不得，你对我冷若冰霜，从来都不笑。”
“你又不是食客，我也不是店小二，没事老笑啥？”巴立卓嘟囔几句，翻了
下身，很快又睡了。
春风得意的巴立卓又被王二美吓了一跳。这段时间，他忙着参加各种各样的
会议，局内的局外的市里的省里的，没工夫钻研技术业务，更没闲心看管王二美。
哪成想，王二美天天晚上外出赴宴。最初给人的错觉是装机员哥们约他喝酒，这
不值得大惊小怪，秦桧还仨朋友呢，何况他人缘不赖。可是乱七八糟的社会人员
纷纷来请二美师傅，并有愈演愈烈之势，这就非常蹊跷了。
恰逢月底，巴立卓去计费机房转转，去看小卢等人做计费脱机处理，巴立卓
边翻账边和小卢等人拉家常。不知怎的就说到了眼下的装机热，七大姑八大姨的
都找上门来办电话，避之不及又怕又犯愁。众人都很羡慕王二美，说他局内局外
都吃得开，没有办不成的事情，连用户都知道二美师傅是大能人，只要他出面办
电话，不说百发百中也是十拿九稳。巴立卓暗暗吃惊，再仔细去看刚打印出来的
账目，发现多了几十台黑电话。所谓黑电话只有号码没有用户名称，无论使用了
多少都无需交费。巴立卓直叹气，说目前的营账系统还都是手工合成，等明年装
备计算机系统就好了。话虽这样说，巴立卓猛地洞穿了王二美的秘密，这家伙肯
定是牺牲企业利益来换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