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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话又说回来,这家净招一些妙龄处女来,是什么用心呢?也许可以说这是老人们可怜的希望吧。江口觉得好像明白了,却又觉得还是糊涂。
不过,今晚的姑娘有点可疑。江口老人难以相信。老人挺起胸脯,把胸部压在姑娘的肩膀上,望着姑娘的脸。如同姑娘的体态那样,她的脸也长得不够端正。但却格外天真无邪。鼻子下部略宽,鼻梁较矮。脸颊又圆又大。前额的发际较低,呈富士山形。眉毛短且浓密,很寻常。
〃还算可爱。〃老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姑娘的脸颊上。这儿也很光滑。姑娘可能觉得肩膀太重吧,她翻过身来形成仰卧。江口把身子缩了回来。
老人就这样闭上眼睛好大一会儿。也可能是姑娘的气味格外浓重的缘故。常言说,人世间再没有比气味更能唤起人对往事的回忆了。而且姑娘的气味可能是太甜了的缘故吧,竟使他只想起婴儿的乳臭味。本来这两种气味是截然不同的,可能因为它是人类的某种根源的气味吧。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传说: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可以当做老人的长生不老药。这姑娘的气味,好像不是这种馨香。如果江口老人对这个姑娘做出冒犯这家的禁戒的举动,一定惹起令人讨厌的腥臊味。但是,江口有这种想法,难道不正是一种征兆,说明江口已经老了吗?像姑娘的这种浓重的气味,以及腥臊味,难道不正是人类诞生的原味吗?她好像是个容易怀孕的姑娘。即使她被弄得熟睡不醒,但生理机能并没有停止,明天她总会醒过来的吧。再说纵令姑娘怀了孕,她也是处在全然不知的状态下的。江口老人已经六十七岁,留下这样一个孩子在人世间将会怎样呢?引诱男人进〃魔界〃的似乎就是女体。
但是,姑娘已丧失所有的防御能力。为了老人客,为了可怜的老人,她一丝不挂,决不醒来。江口觉得自己也变得无情了,他十分烦恼,不由地自言自语,说些意想不到的事:老人会死,年轻人要恋爱,死只有一次,恋爱则有多回。虽然这是没有料想到的事,但它却使江口镇静了下来。再说他心情本来就不是那么太兴奋。室外隐约传来雨雪交加声。海浪声也平静了下来。雨夹雪落在海水里旋即融化掉。老人仿佛看到那又黑又宽阔的海。有一只像大雕般的凶鸟叼着血淋淋的猎物,几乎贴着黑色波浪在盘旋。那猎物不是人类的婴儿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如此看来,那是人类背德的幻影吧。江口在枕头上轻轻地摇了摇头,把这幻想拂去。
〃啊,真暖和。〃江口老人说。这不仅是电毛毯子的关系。
姑娘把盖着的棉被往下拽,半露出那又宽又丰满却略缺高低起伏的线条鲜明的胸脯。深红的天鹅绒帷幔的色泽,隐约映照在姑娘白皙的肌肤上。老人一边观赏这美丽的胸部,一边用一只手指沿着她那富士山形前额发际的线路画着。姑娘取仰卧姿势后,一直均匀地发出长长的呼吸声。在那小小的嘴唇里长着什么样的牙齿呢?江口揪住她下唇的中间部位,稍稍把它打开看了看。比起小巧玲珑的嘴唇来,她的牙齿就显得不那么细小,不过还算是细小、漂亮而整齐。老人把手松开,姑娘的嘴唇不像原先那样紧闭,而保持着微张的状态,略见牙齿。江口老人用沾上口红的红指尖,去揪姑娘的厚耳垂,把口红蹭到那上面,剩下的部分就蹭在姑娘的粗脖子上。着实白皙的脖子上,隐约划出一道红线,可爱极了。
江口寻思:她可能还是个处女吧。江口第二次来这家时,对那个姑娘产生过怀疑,由于江口对自己无耻的贪婪感到惊讶和懊悔,所以就无意对她作调查了。对江口老人来说,她是不是处女,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一想到不一定是那样的时候,老人仿佛听到自己体内有个声音在奚落自己。
〃是恶魔想嘲笑我吗?〃
〃什么恶魔,可不是那么简单。你只顾小题大做地想象着该死未死的、你的感伤和憧憬,不是吗?〃
〃不,我想的不是我自己,只是更多地考虑那些可怜的老人伙伴而已。〃
〃哼,说得好听,你这个背德家伙!还有比把责任推卸给别人的背德者更卑鄙的吗?〃
〃你说我是背德者吗?背德就背德吧。可是为什么处女就是纯洁的,而不是处女就不纯洁呢?我到这家并不是想要什么处女。〃
〃因为你还不真正懂得耄耋之年者的憧憬。你不要再来了。万一,万一那姑娘半夜醒来,你不觉得老人的羞愧事太少了吗?〃江口脑海里浮现出诸如此类的自问自答。当然,这种事也不总是让处女睡在身边。江口老人虽然到这家来还只是第四回,但是陪他的净是处女,这点使他感到怀疑。这真的是老人们的希求和愿望吗?
可是,此刻〃如果醒过来〃这个念头非常诱惑着江口。用多大程度的刺激,或用怎样的刺激。才能让她醒过来呢?哪怕是朦胧的状态也罢。比如,把她的一只胳膊卸下来、或深深地捅穿她的胸口或腹部,恐怕就无法继续睡下去了,不是吗?
〃念头越发邪恶了。〃江口老人自言自语道。大概用不了几年,江口也会像到这里来的老人们那样地无力气了吧。一种残暴的思绪涌上了心头。把这种客栈破坏掉,也让自己的人生毁灭掉吧。但是,这种念头的产生,是来自今夜熟睡不醒的姑娘的那种不是所谓匀称的美女,而是可爱的美人露出又白又宽的胸脯所显示的亲切。毋宁说这好像是一种忏悔心的逆反表现。懦怯地行将结束的一生中也有忏悔。自己恐怕连一起去椿寺观赏散瓣山茶花的小女儿那种勇气也没有。江口老人合上了眼睛。
眼前浮现出庭院里沿着踏脚石两旁修整过的低矮的草丛中,两只蝴蝶双双飞舞戏耍。忽而藏入草丛中,忽而掠过草丛飞翔,十分快乐。两只蝴蝶在草丛上方稍高处,双双飞来飞去,草丛中又有另一只蝴蝶出现,还有一只再出现。江口心想:这是两对夫妻蝴蝶呀。正想着的时候,蓦地变成了五只掺杂在一起。眼看着它们仿佛在争斗,这时草丛里又不断地飞出无数的蝴蝶来。庭院里呈现一片白蝴蝶的群舞。蝴蝶飞得都不高。低垂而舒展的红叶枝头,在微风中摇曳。红叶枝头纤细,却缀着硕大的叶子,因此招风。白蝴蝶越来越多,恍如一片白色的花圃。江口老人望着净是枫树的地方,心想自己的这种幻觉是不是与〃睡美人〃之家有关呢?幻觉中的红叶,时而变黄,时而又变红,与成群蝴蝶的白色鲜艳地交相辉映。然而,这家的红叶早已凋落殆尽——尽管还残留着几片败叶瑟缩在枝头。天空下着雨夹雪。
江口简直完全忘却了室外雨雪交加的寒冷。这样看来,白蝴蝶成群飞舞的幻觉,大概是来自躺在身旁的姑娘那敞开的丰满而白皙的胸脯吧。姑娘身上可能有某种东西足以撵走老人的邪恶念头吧。江口老人睁开了眼睛,望着宽胸上的桃红色的小乳头。它像是善良的象征。他将半边脸贴在姑娘的胸脯上。只觉眼帘里热乎乎的。老人想在姑娘身上留下自己的象征。如果冲破这家的禁忌,姑娘醒过来之后一定是会恼恨的。江口老人在姑娘的胸脯上留下了好几处渗着血色的痕迹,他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会冷的呀。〃江口说着把夜间盖的东西拉了上来。他不假思索地把枕头下面常备的两片安眠药都吞下了,〃真沉啊,是贼胖嘛。〃江口说着举起双手抱住她,让她转过身来。
翌日早晨,江口老人两次被这家女人唤醒。第一次,那女人嘭嘭地敲着杉木门,说:〃先生!已经九点啦!〃
〃哦,我已经醒了。这就起来。那边房间很冷吧。〃
〃我早就生好暖炉了。〃
〃雨夹雪还在下吗?〃
〃已经停了。不过天阴沉沉的。〃
〃是吗。〃
〃早餐早就准备好了。〃
〃哦!〃老人含糊地回答,又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他一边把身子靠近姑娘那罕见的肌体,一边嘟囔:〃真是个地狱的催命鬼。〃
过了不到十分种,那女人第二次来了。
〃先生!〃那女人猛烈地敲着杉木门,〃您又睡着了吗?〃声音也显得冒火了。
〃门没有锁呀。〃江口说。女人走了进来。老人无精打采地坐起身来。女人帮着糊里糊涂的江口更衣,连袜子也帮他穿上。不过,她的手的动作却令人讨厌。她到隔壁房间后,熟练地把煎茶也都沏好了。然而,当江口老人边品尝边慢慢喝茶的时候,女人用冷冷的、怀疑的白眼望着他,说:〃您对昨晚的姑娘很惬意是吗?〃
〃唔,将就吧。〃
〃太好了,做好梦了吗?〃
〃梦?什么梦都没有做。美美地睡了一觉。近来不曾睡得这么好。〃江口露出要打呵欠的样子,〃我还没有彻底醒过来呢。〃
〃您昨天很累吧?〃
〃大概是那个姑娘的关系吧。那个姑娘很走红吗?〃
女人低下头绷着脸。
〃有件事要诚恳地拜托你。〃江口老人也故作庄重地说,〃早饭后,能不能再给我一点安眠药?拜托了。我会给你报酬的。不知那个姑娘什么时候醒过来……〃
〃这怎么行!〃女人那青黑色的脸顿时刷白,连肩膀都绷紧了,〃瞧您都说些什么呀,说话总得有个分寸嘛。〃
〃分寸?〃老人想笑却笑不出来。
女人可能怀疑江口对姑娘做了什么手脚吧,他急匆匆地走进了邻室。
□ 作者:川端康成
第五节
新年刚过,海浪汹涌,发出隆冬的音响。陆地上,风倒不是那么大。
〃呀,这么冷的夜晚,欢迎您……〃〃睡美人〃之家的那个女人说着,打开门锁,把他迎了进来。
〃就是因为冷才来的嘛。〃江口老人说。〃这么冷的夜晚,能用青春的肌体来暖和自己,就是猝死也是老人的极乐,不是吗?〃
〃瞧您说的讨厌话。〃
〃老人是死亡的邻居嘛。〃
二楼往常的那间客房生了火炉,暖融融的。女人照例给他沏了上等煎茶。
〃总觉得有股贼风灌进来。〃江口说。
话刚落音,女人就〃啊?〃地应了一声,她环视四周,〃这房间没有缝隙呀。〃
〃房间里是不是有鬼呀?〃
女人猛然吓得肩膀直打哆嗦,望着老人。她脸色刷白。
〃再给我一杯茶好吗?不要凉的,我要喝烫的。〃老人说。
女人一边按他的要求做,一边冷冷地问道:〃您听说什么了?〃
〃唔,没什么。〃
〃是吗。既然听说了,您还来?〃女人也许感觉到江口已经知道了,她似乎决意不勉强隐瞒,不过她的神情着实很不情愿。
〃您特意前来,不过我还是劝您走吧。〃
〃我明知而来,不是很好吗?〃
〃嘻嘻嘻……〃听起来像是恶魔的笑声。
〃反正那种事总会发生的。因为冬天对老人来说是危险的……这家只在冬天休业不好吗?〃
〃……〃
〃虽然不知道什么样的老人来,但是如果接二连三地死去,你恐怕少不了要负些责任吧。〃
〃这种事,请您向我们掌柜说去吧。我有什么罪过呢?〃女人依然面无血色。
〃有罪啊。你们不是把老人的尸体运到附近的温泉旅馆了吗?趁着黑夜悄悄地……你肯定也帮了忙。〃
女人双手抓住膝盖,姿态变得僵硬起来,说:〃这是为了那位老人的名誉啊!〃
〃名誉?死人也有名誉问题吗?这也有个体面的问题啊。
也许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家属吧。谈这些事似乎很无聊……那家温泉旅馆与这家是不是一个主人?〃
女人不作答。
〃那个老人死在裸体姑娘身边,恐怕报纸也不至于会曝光吧。如果我是那个老人的话,我还希望不要运出去而留在这里,我觉得这样更幸福。〃
〃为了应付验尸和一些麻烦的调查,加上房间也有些变化,一定会给常来光顾的客人添麻烦,对陪睡的姑娘们也……〃
〃姑娘昏睡,也不知道老人死了。老人临死的轻微挣扎,也不会使她惊醒吧。〃
〃是的,那是……不过如果让老人在这里死去的话,就得把姑娘迁出去,藏在某个地方。即使这样做,也难免会由于某种原因让别人知道有姑娘在死者身旁啊。〃
〃怎么,把姑娘弄走了吗?〃
〃可不是吗,这显然构成犯罪行为嘛,不是吗?〃
〃老人的尸体都凉了,姑娘也不会醒吧。〃
〃是的。〃
〃这么说,姑娘对身边老人的死,简直一无所知罗。〃江口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那老人死了之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沉睡的姑娘依然将她那暖乎乎的身体靠在那冰凉的尸体上。尸体被抬了出去,姑娘也一无所知。
〃我的血压和心脏都很正常,不用担心。不过,万一出事,请不要把我运到温泉旅馆,就让我依然躺在姑娘的身边好吗?〃
〃那可不行。〃女人乱了方寸,说〃您要这么说,那就要请您走人罗。〃
〃开句玩笑嘛。〃江口老人笑了。正如他对女人也说过的那样,他不认为猝死会逼近自己。
尽管如此,在这家过世的老人,报纸广告刊登的讣告只说是〃猝死〃。江口在殡仪馆遇见了木贺老人,两人咬耳朵悄悄通了信息,了解了详情。那老人是因心绞痛死的。
〃那家温泉旅馆嘛,不是像他这样的老人住的旅馆。他有固定住宿的旅馆。〃木贺老人对江口老人说,〃因此也有人悄悄议论说:福良专务董事可能是安乐死吧。〃
〃唔。〃
〃也许假安乐死,其实不是真正的安乐死,可能比安乐死更痛苦吧。我与福良专务董事是较亲近的朋友,一听说马上就有所感应,立即进行了调查。但是,我对谁都不说。死者家属也不知道。那条讣告有意思吧?〃
报上并排登了两则讣告。开始的一则是福良的妻子与他的嗣子署名。另一则是署公司的名。
〃福良就是这个样子。〃木贺装出粗脖子、宽胸脯、特别鼓起的大肚子让江口看,〃你也小心点好呀。〃
〃我倒没有这种顾虑。〃
〃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在半夜三更把福良这具大尸体,运到温泉旅馆了。〃
是谁搬运的呢?当然肯定是用车子运走的,不过江口老人觉得这事相当恕�
〃虽然这次事件,不为人所知就过去了,可是,这种事再发生,我想那家恐怕也长不了。〃木贺老人在殡仪馆悄悄地说。
〃可能吧。〃江口老人应声说。
今晚,这女人估计到江口已经知道福良老人的事,她似乎也不想隐瞒,不过却小心地警惕着。
〃那姑娘真的不知道吗?〃江口老人对这女人又提出了令人讨厌的问题。
〃她当然不会知道。不过,看起来那老人临死时有点痛苦,姑娘的脖子到胸脯都有抓伤的痕迹。姑娘却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天醒来,她说了:真是个讨厌的老头。〃
〃是个讨厌的老头吗,即使是临死前的痛苦也罢。〃
〃抓痕还不到伤的程度。充其量有些地方渗出点血,有点红肿……〃
那女人似乎什么都对江口说。这样一来,江口反而无意再探问。那老人恐怕也只不过是一个早晚会在某处猝死的人罢了。对他来说,也许这样的死是一种幸福的猝死。只是,像木贺所说把那么一具大尸体搬运出门这件事,刺激了江口的想象,他说:〃耄耋之年的死总是丑陋的呀,唉,也许是接近幸福的极乐净土……不不,那老人准是坠入魔界了。〃
〃……〃
〃那姑娘也是我认识的姑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