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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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美人-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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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来这里不是为了揭露俱乐部的罪恶,也不是为了搅乱俱乐部的规矩。自己的好奇心之所以不那么强烈,正显示自己已经老得可怜。
  〃有的客人说,入睡后做了美梦。还有的客人说,想起了年轻时代的往事呐。〃江口老人想起刚才那女人说的话,脸上没有一丝苦笑,他一只手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并把通往邻室的衫木门打开了。
  〃啊!〃
  原来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使江口不由脱口喊了一声。由于房间昏暗,那深红色显得更深了。而且窗帘前面仿佛有一层微微的亮光,令人感到恍若踏入梦幻之境。房间的四周都垂下帷幔。江口刚穿过的那扇杉木门,本来也是盖住帷慢的,帷幔的一头就在这里被拉开。江口把门锁上后,一边把帷幔掩上,一边俯视着昏睡的姑娘。姑娘并非在装睡,他确实无疑地听见了她深深的鼾声。姑娘那意想不到的美,使老人倒抽了一口气。意想不到的还不仅仅是姑娘的美,还有姑娘的年轻。姑娘侧着身,左手朝下,脸朝这边侧卧着。只见她的脸,却看不见她的身躯。估计她不到二十岁吧。江口老人觉得自己的另一颗心脏仿佛在振翅欲飞。
  姑娘的右手腕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左手好像在被窝里斜斜地伸着。她右手的拇指有一半是压在脸颊的下方,这张睡脸放在枕头上。熟睡中的手指尖很柔软,稍微向内弯曲,但是手指的根部有可爱的洼陷,少许弯曲却不明显。温暖的血色从手背流向手指尖,血色愈发浓重。这是一只滑润而又白皙的手。
  〃睡着了吗?不想起来吗?〃江口老人像是要去抚触这只手才这样说的。他终于握住这只手,轻轻地摇了摇。他知道姑娘是不会睁开眼睛的。江口一直握住她的手,心想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呢?江口望了望她的脸。只见她眉毛的化妆也是淡雅的,紧合着的眼睫毛很整齐。他闻到姑娘秀发的芬芳。
  良久,江口听见汹涌的涛声,那是因为他的心被姑娘夺去了的缘故。不过,他决意换了装。这才察觉到房间里的光线是从上面投射下来的,他抬头望去,只见天花板上开着两个天窗,灯光透过日本纸扩散开去。这种光线也许对深红的天鹅绒色很合适吧,也许在天鹅绒色的映衬下才使姑娘的肌肤显出梦幻般的美吧,心情激动的江口也变得冷静地思索问题了。姑娘的脸色好像不是天鹅绒色映衬出来的。江口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房间里的光线,对于往常习惯于在黑暗中睡觉的江口来说,这房间太亮了,不过,又不能把天花板上的照明关掉。他一眼就瞧见那是一床华美的鸭绒被。
  江口轻轻地钻进了被窝,生怕惊醒本不会醒过来的姑娘。
  姑娘似乎一丝不挂。而且当老人钻进被窝的时候,姑娘似乎毫无反应,诸如竦缩胸脯,或抽缩腰部之类的动作。对于一个年轻女子来说,即使多么熟睡,这种灵敏的条件反射的动作总会有的,可是,看样子她这是非同寻常的睡眠了。这样,江口反而伸直了身子,像是要避免触碰姑娘的肌肤似的。姑娘的膝盖稍微向前弯曲,江口的腿就显得发拘了。左手朝下侧身睡着的姑娘,江口即使不看也感觉得到她的右膝不是朝前搭在左膝上的那种防守性姿势,而是将右膝向后张开、右腿尽量伸直的姿态。左侧身的肩膀的角度与腰的角度由于躯体的倾斜而变得不一样。看样子姑娘的个子并不高。
  江口老人刚才握住姑娘的手并摇了摇,她的手指尖也睡得很熟,一直保持着江口放下时的那种形状。老人把自己的枕头抽掉时,姑娘的手就从枕头的一端掉落了下来。江口将一只胳膊肘支在枕头上,一边凝视着姑娘的手,一边喃喃自语:〃简直是一只活手嘛。〃活着这个事实当然无容置疑,他的喃喃自语,流露出着实可爱的意思。不过,这句话一经脱口,又留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弦外之音。被弄成熟睡得不省人事的姑娘,就算不是停止也是丧失了生命的时间,沉入了无底的深渊,难道不是吗?因为没有活着的偶人,从而她不可能变成活着的偶人,不过,为了使已经不是个男性的老人不感到羞耻而被造成活着的玩具。不,不是玩具。对这样的一些老人来说,也许那就是生命本身。也许那就是可以放心地去触摸的生命。在江口的老眼里,姑娘的手又柔软又美丽。
  抚触它,只觉肌理滑润,看不见纤细的皮肤纹理。
  姑娘的耳垂色泽,与流向指尖愈发浓重的温暖的血一样的红。它映入了老人的眼帘。老人透过她的秀发缝隙窥视了她的耳朵。耳垂的红色与姑娘的娇嫩,刺激着老人的心胸。虽说江口出于好奇心的驱动才到这秘密之家,开始感到迷惘,但他捉摸着可能越衰老的老年人,就越是带着强烈的喜悦和悲哀进出这家的。姑娘的秀丽长发是自然生成的。也许是为了让老人们抚弄才留长的吧。江口一边把她的脖颈放在枕头上,一边撩起她的秀发,让她的耳朵露了出来,皮肤洁白极了。脖颈和肩膀也很娇嫩。没有女人圆圆的鼓起的胸脯。老人把视线移开,环视了一下室内,只见自己脱下的衣服放在无盖箱里,哪儿也看不见姑娘脱下的衣物。也许是刚才那个女人拿走了,但也说不定姑娘是一丝不挂地进房间里来的。想到这儿,江口不由地吓得心里扑通一跳。姑娘的全身,可以一览无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江口虽然明知姑娘就是为了让人看才被人弄得昏睡不醒的,但他还是用被子盖上姑娘那显露的肩膀,然后闭上了眼睛。在飘逸着姑娘的芳香中,一股婴儿的气味蓦地扑鼻而来。这是吃奶婴儿的乳臭味儿。比姑娘的芳香更甜美更浓重。〃不至于吧……〃这姑娘不会是生了孩子,奶涨了,乳汁便从乳头分泌出来吧。江口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观察姑娘的额头、脸颊,以及从下巴颏到脖颈的十足少女般的线条。本来光凭这些就足以判明了,可是他还是稍微掀开被子,窥视了她的肩膀。显然不是喂过奶的形状。他用指尖轻轻地抚触了一下,乳头根本就没有湿。再说,就算姑娘不到二十岁,形容她乳臭未干也不合适,她身上理应早已没有乳臭的气味儿。事实上,只有成熟女子的气味儿。然而江口老人此时此刻,确实嗅到吃奶婴儿的气味。莫非这是刹那间的幻觉?他纳闷: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幻觉?他百思不得其解。也许那是从自己心灵上突然出现的空虚感的缝隙里,冒出吃奶婴儿的气味吧。江口这样思忖着,不觉地陷入了悲伤的寂寞情绪中。与其说是悲伤或寂寞,不如说是老年人冻结了似的凄怆。而且面对散发着芬芳靠过来的又娇嫩又温暖的姑娘,这种凄怆逐渐演变成一种可怜和可爱的情怀。也许这种情怀突然把冷酷的罪恶感掩饰了过去,不过,老人在姑娘身上感受到了音乐的奏鸣。音乐是充满爱的东西。江口想逃出这个房间,他环视了一下四面的墙壁。然而,四周笼罩在天鹅绒的帷幔中,没有一个出口。承受着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光线的深红色天鹅绒十分柔软,却纹丝不动。它把昏睡的姑娘和老人闭锁在里面了。
  〃醒醒吧!醒醒吧!〃江口抓住姑娘的肩膀摇晃了一下,尔后又让她的头抬了起来,对她说:〃醒醒吧!醒醒吧!〃
  江口内心涌起一股对姑娘的感情,才做出这样的动作。姑娘的昏睡、不说话、不认识老人也听不见老人的声音,就是说姑娘这样不省人事,连对象是江口其人也是全然不晓得的。
  这一切,使老人愈发忍受不了。他万没有想到,姑娘对老人的存在是一无所知。此刻姑娘是不会醒过来的,昏睡姑娘那沉甸甸的脖子枕在老人的手上,她微微颦蹙双眉,这点使老人觉得姑娘确实是活着。江口轻轻地把手停住。
  假如这种程度的摇晃,就能把姑娘给摇醒,那么,给江口老人介绍这儿的木贺老人所说的〃活像与秘藏佛像共寝〃的所谓这家的秘密,就不成其为秘密了。决不会醒过来的姑娘,对于冠以〃可以放心的客人〃的这些老人来说,无疑是一种使人安心的诱惑、冒险和安乐。木贺老人他们曾对江口说:只有在昏睡的姑娘身旁时才感到自己是生机勃勃的。木贺造访江口家时,从客厅里望见一个红色的玩意儿,掉落在庭院的秋天枯萎的鲜苔地上,不禁问道:〃那是什么?〃说着立即下到院子里去把它捡了起来。原来是常绿树的红色果实。稀稀落落地掉个不停。木贺只捡起了一颗,把它夹在指缝间,一边玩弄着,一边谈这个秘密之家的故事。他说,他忍受不了对衰老的绝望时,就到那家客栈去。
  〃很早以前,我就对女性十足的女人感到绝望。告诉你吧,有人给我们提供熟睡不醒的姑娘呐。〃
  熟睡不醒,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也听不见的姑娘,对于早已不能作为男性来成为女人的对象的老人来说,她什么话都会对你说,你说什么话她都会爱听吗?但是,江口老人还是第一次与这样的姑娘邂逅。姑娘肯定曾多次接触过这样的老人。一切任人摆布,一切全然不知,像昏死过去般地沉睡,沉睡得那么天真无邪,那么芳香,那么安详。也许有的老人把姑娘全身都爱抚过了,也许有的老人自惭形秽地呜咽大哭。
  不管是哪种情况,姑娘都全然不知。江口一想到这里,就什么也不能做了。连要把手从姑娘的脖颈下抽出来,也是小心翼翼地进行,恍如处置易碎的东西似的,然而,心情还是难以平静,总想粗贸地把姑娘唤醒。
  江口老人的手从姑娘的脖颈下抽出来时,姑娘的脸部缓缓地转动了一下,肩膀也随之挪动,变成仰卧了。江口以为姑娘会醒过来,将身子向后退了些。仰躺着的姑娘的鼻子和嘴唇,接受着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光,闪闪发亮,显得十分稚嫩。姑娘抬起左手放到嘴边,像是要吸吮食指。江口心想:这可能是她睡觉时的一种毛病吧。不过,她的手只轻轻地碰了一下嘴唇,她的嘴唇松弛,牙齿露了出来。原先用鼻子呼吸,现在变成用嘴呼吸,呼吸有些急促。江口以为姑娘呼吸困难。但又不像是痛苦的样子。由于姑娘的嘴唇松弛、微张,脸颊仿佛浮出了微笑。这时拍激着高崖的涛声又传到江口的耳边。从海浪退去的声音,可以想象高崖下的岩石之大。
  积存在岩石背后的海水也紧追着退去的海浪远去了。姑娘用嘴呼吸的气味,要比用鼻子呼吸的气味更大些。但是,没有乳臭味儿。刚才为什么会忽然闻到乳臭味儿呢?老人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这可能是自己在姑娘身上还是感受到了成熟的女人味吧。
  江口老人现在还有个正在吃奶而散发着乳臭味的外孙。
  外孙的姿影浮现在他脑海里。他的三个女儿都已出嫁,都生了孩子。他不仅记得外孙们乳臭味干时的情景,还忘却不了他抱着还在吃奶婴儿时代的女儿们的往事。这些亲骨肉在婴儿时代的乳臭味儿忽然复苏起来,难道这就是责备江口自己?
  不,这恐怕是江口爱怜昏睡着的姑娘,而在自己的心灵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吧。江口自己也仰躺着,不去碰触姑娘的任何地方,就合上了眼睛。他想还是把放在枕边的安眠药吃了吧。
  这些安眠药的药劲肯定不会像让姑娘服用的那么强烈。自己肯定会比姑娘早醒过来。不然,这家的秘密和魅惑,不就整个都崩溃了吗。江口把枕边的纸包打开,里面装有两粒白色的药片。吃一粒就昏昏然,似睡非睡。吃两粒就会睡得像死了一样。江口心想:果真这样,不是很好吗?江口望着药片有关令人讨厌的乳臭回想和令人狂乱的往事追忆又浮现了出来。
  〃乳臭味呀,是乳臭味嘛。这是婴儿的气味啊!〃正在拾掇江口脱下的外衣的女人勃然变了脸色,用眼睛瞪着江口说,〃是你家的婴儿吧。你出门前抱过婴儿吧?对不对?〃
  女人哆哆嗦嗦地抖动着手又说:〃啊!讨厌!讨厌!〃旋即站起身来,把江口的西服扔了过来。〃真讨厌!出门之前干吗要抱婴儿呢。〃她的声音骇人,面目更可怕。这女人是江口熟悉的一个艺妓。她虽然明知江口有妻小,但江口身上沾染的婴儿乳臭味儿,竟引起她泛起如此强烈的嫌恶感,燃起如此妒忌之火。从此以后,江口与艺妓之间的感情就产生了隔阂。
  这艺妓所讨厌的气味,正是江口的小女儿所生的吃奶婴儿传给他的乳臭味。江口在结婚前也曾有过情人。由于妻管严,偶尔与情人幽会,情感就格外激越。有一回,江口刚把脸移开,就发现她的奶头周围渗出薄薄的一层血。江口大吃一惊,但他却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回他则温柔地把脸凑了上去,将血吸吮干净。昏睡不醒的姑娘,全然不晓得有这样的一些事。这是经过一阵狂乱之后发生的事,江口就算对姑娘说了,她也并不感到疼痛。
  如今两种回忆都浮现了出来,这是不可思议的。那已是遥远的往事了。这种回忆是潜藏着的,所以突然感受到的乳臭味儿,不可能是从这里熟睡着的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虽说这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但试想一想,人的记忆、回忆,也许惟有旧与新的区别,而难以用真正的远近来区别吧。六十年前幼年时代的往事,也许比昨天发生的事记得更清晰、鲜明、栩栩如生。老来尤其是这样,难道不是吗?再说,幼年时代发生的事,往往能塑造这个人的性格,引导他的一生,不是吗?说来也许是桩无聊的事,不过,第一次教会江口〃男人的嘴唇可以使女人身体的几乎所有部位出血〃的,就是那个乳头周围渗出血的姑娘。虽然在这个姑娘之后,江口反而避免使女人渗出血来,但是他觉得这个姑娘给他送来了一件礼物,那就是加强了这个男人的一生,他的这种思绪直到年满六十七岁的今天,依然没有消失。
  也许这是一件更加无聊的事:江口年轻的时候,曾有某大公司的董事长夫人——人到中年的夫人、风传是位〃贤夫人〃的夫人、又是社交广泛的夫人——对他说:〃晚上,我临睡前,合上双眼,掰指数数有多少男人跟我接吻而不使我生厌的。我快乐得很,如果少于十个,那就太寂寞啦。〃
  说这话时,夫人正与江口跳华尔兹。夫人突然做了这番坦白,让江口听起来仿佛自己就是她所说的那样,即使接吻也不使她生厌的男人中的一个,于是年轻的江口猝然把握住夫人的手放松了。
  〃我只是数数而已……〃夫人漫不经心地说,〃你年轻,不会有什么寂寞得睡不着的事吧。如果有,只要把太太拉过来就了事。不过,偶尔也不妨试试嘛,有时我也会对人有好处的。〃夫人的话声,毋宁说是干燥无味的。江口没有什么回应。
  夫人说:〃只是数数而已〃,然而江口不由地怀疑她可能一边数数,一边想象着那男人的脸和躯体,而要数到十个,得费相当时间去想入非非吧。江口感受到最好年华刚过的夫人的那股迷魂药般的香水味,骤然间浓烈地扑鼻而来。作为夫人,睡觉前数到的跟她接吻而不使她生厌的男人,她如何想象江口,那是纯属夫人的秘密和自由,与江口无关,江口无法防止,也无从抱怨,然而一想到自己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成为中年女人内心中的玩物,不免感到龌龊。夫人所说的话,他至今也没有忘却。后来,他也曾经怀疑,说不定那些话是夫人为了不露痕迹地挑逗年轻的自己,或是试图徒然调戏自己而编造出来的呢。此后不知过了多少年,脑子里只留下夫人的话语。如今夫人早已过世。江口老人也不再怀疑她的话。那位贤夫人临死前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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