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居的意思是,现在正处胎儿发育阶段,阿妍吃得太好,胎儿的营养多,就会变大,大了,生产时就可能会出现困难。那时候,阿妍的肚子已经明显地能凸出来了,她站在那里,人高马大,老居与她相比,显得又瘦又小。这两个站在那说话,我在一旁看着,只觉得有些滑稽。当时阿妍的胃口特别好,我母亲和丈母娘自以为是过来人,都不赞同听老居的话,她们觉得人是铁,饭是钢,那有故意少吃东西的道理。双方的老人都鼓励阿妍多吃,阿妍自己也贪吃。她的肚子像小山一样地逐渐挺起来,走路时一歪一歪的,像个鸭子。
在一开始,阿妍一直觉得发生的意外与我有关。她怀孕以后,我还是忍不住要跟缠着她做那件事。她也不忍心拒绝我,但是担心会出问题,我说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呢,孕期开始三个月和临产前两个月应避免性茭,其他时间自然就没事。她拗不过我,每次都有些提心吊胆,怕伤着肚子里的胎儿。说老实话,我们真是小心翼翼,像做贼似的,偏偏后来还是出了问题。又偏偏阿妍是个认死理的人,她坚决认定这中间有着必然的联系。
为了这件事,她和我闹得不可开交,觉得这都是我的过错。我也一度被她弄得十分疑惑,弄得将信将疑。后来,我很认真地与老居谈过这件事,老居说这根本不可能,那些医学书上的话是对的,就算是有些小小的影响,也不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难产的原因多种多样,很多人都在怀孕期间继续性茭。说老实话,我确实是后悔过一阵,出了这样的事情,你总得找点原因。我后悔自己那方面的要求强烈了一些,可是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心里一直在嘀咕,既然严格按照书本上的话去做了,为什么还会出事。这一点始终让我百思不解,想到了心里就隐隐作疼。
要知道,到我们这个岁数,都太想有个小孩了,我们不应该拿小孩的生命去冒险。我当然没想到阿妍会难产,没想到小孩会死,更没想到阿妍从此就再也不能怀孕。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出现这样的意外,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当时的情况还真有些危险,医生已经束手无策,不得不把去门诊把老居也请来,老居当时已是全院最好的妇科医生,他来了以后,亲自动手抢救,要不是他果断做手术,阿妍的一条性命都可能搭上。
阿妍对我充满了怨恨,她把怨恨都集中到了我的铲刀把上,赌气说一辈子也不干那事了。大家都劝她,医生也开导她,她的神经甚至为此都有些错乱。这实在是一件太让人痛苦的事情,有一段时候,她就知道喋喋不休地怪我,好像我真是什么杀人犯一样。她因为这件事痛不欲生,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变得动不动就要走极端。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只能尽量地让着她,随她说什么都不还嘴。阿妍是个认死理的人,她认定的东西,你说什么也别想改变她的主意,你说什么也没用。到后来,我干脆就不搭理她,随她去唠叨。
渐渐地阿妍自己也明白过来了,知道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她也终于知道其实是冤枉我了,用这种事来没完没了地埋怨我是毫无道理。
她的一个女友用事实开导她,笑着说:
“这有什么呀,阿妍,我怀孕那会,就特别想做那事,肚子大的都像小山一样,还不是照样做,那时候,感觉好得很呢。我就那么躺在那,我老公爬上爬下忙个不停,他才不管什么孩子不孩子呢。”
她的女友怕阿妍不相信自己的话,又补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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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公就喜欢我怀孕时的样子,我告诉你,女人挺着个大肚子,对男人来说,要多刺激有多刺激。”
阿妍于是又开始为自己再也不能生孩子自责。
医生说,像这种意外的情况,只有为数不多的女人才会遇上。很可能一百个人都不会有一例,甚至一千个都不会有一例。
可是人要是真倒起霉来,就没什么办法,这种事偏偏就让阿妍遇上了,就像中头彩一样。要知道,我们当时的年龄已经都不小了,很在乎有这么一个小孩。我们已经做好了当爸爸妈妈的准备,怎么会想到难产,怎么会想到因为难产,连以后都不能再生育了。阿妍因此也由自责转而自卑,她知道我是独子,加上自小在家庭里,就受到重男轻女的影响,渐渐开始感到了不能生育的压力。
我因为阿妍难产,心情变得很不好。原来那种平静的生活,突然似乎已经不存在了。我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悠哉游哉,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自得其乐。一开始似乎还没有觉得什么,好歹阿妍的性命保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青山还在,阿妍却再也不能怀孕。想到我们以后再也不可能有孩子,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母亲动不动为了这件事叹气,说阿妍不能再生孩子,老蔡家这姓到老四这不就结束了。她对父亲没什么感情,可是对蔡家是否断子绝孙非常在乎。
为了这事,我很猛烈地发过一次火,拍桌子摔板凳,不许家里的任何人再提起。于是我母亲不敢当我面再唠叨,我真发火了,她通常都是让我的,知道我会走极端。那时候,我们家里通过朋友刚弄了一个液化气瓶回来,我一怒之下,扬言要点火把家全烧了。我母亲和我妹妹知道我脾气坏,当了我的面从此再也不敢说这些事,可是当面不说,不等于背后不说,不等于就不在阿妍的面前说。
我那时候最忌讳别人说断子绝孙这话,谁要是用这事来惹我,那便是找不自在。有一天,几个年轻人在我们店里喝酒,多喝了一些,闹起事来,在大堂里与陆大明要动手。陆大明是我们店的伙计,平时也算是个有些邪气的人,很少有人敢招惹他。这一次,对方仗着人多,真打起来,陆大明明显吃亏,眼睛也肿了,鼻子也出血了,我看看情形不对,便冲出去帮忙,三拳两脚,就把那些猖狂的年轻人打跑了。
店里的女孩子看到我如此神勇,都很吃惊,说:
“想不到老四你这么厉害,拳脚这么快。”
我倒是无意出风头,陆大明却死要起面子来,说就算是没有我的帮助,也没什么,他照样可以应付,他才不怕那几个鸟人。这小子是地道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好心好意帮了他,他不说一声谢谢,反而觉得是我多管闲事。我说你为什么不早说,要不要我去把那几个小狗日的再给你找回来,你们重新打一场。
第三章(五)
说老实话,我已经多少年不打架了。在店里,我是一个埋头业务的上进男人,从来不惹事生非。大家都忘了老四打架的名声,我自己也差不多都忘了。陆大明大约还知道一点,因为他是那种在社会上混的人,他应该知道我老四不是个善种。可是他大约叫人给打糊涂了,竟然胡搅蛮缠地追着我吵架,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别人越是在旁边劝,他越来劲。我越不理他,他越觉得我怕他。
我就说:“好吧,陆大明,是我不好,下回你让人打死了,也不管我的事。”
他的气焰更嚣张,说:“他娘的哪个断子绝孙的要人帮忙,你是什么东西呀,我一点都不稀罕。”
我问他:“你说说清楚,谁断子绝孙?”
陆大明鼻子里流出来的血刚刚止住。那天他是天生地找打,天生地欠揍。在一旁劝的人看我真来火了,连忙都上来拦我。看到有人拉架,陆大明更加肆无忌惮,竟然扬言准备和我对打,说是要单挑,说你要有胆子,就动手,别动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知好歹的人,怒火上升,便悄悄地接近他,他根本没想到我会那么快就出手,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我一拳已经朝他鼻子上捶过去。这一拳结结实实,啪的一声,就好像打在一个什么脆的东西上面,声音立刻在大堂里回响。陆大明双手捂脸,低着头不吭声,我一个健步上前,连续一套组合拳,打得他全无招架之力。我这一辈子,打过无数次架,没想到这次会失手,会将陆大明打成重伤。这家伙根本不禁打,几拳下来,他一下子跌到在地上,顿时口吐血沫,再也爬不起来。我依然暴怒,认定他是装死,对他继续拳打脚踢。
我当时也有些疯狂,在过去,我老四虽然凶狠,该住手也就住手了,偏偏这一次,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旁有人在喊“别打了,别打了”,可是我就是停不下来,下手越来越重。我说你赶快给我起来,不是要单挑吗,爬起来打呀,你装什么孙子。大家赶快打电话喊警察,喊救护车,不一会警察来了,救护车也来了,我被警察带走,陆大明被七手八脚送到医院去抢救。
我因为这件事,判了两年徒刑。陆大明因此也落下了终身的残疾,我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后悔已经来不及。说老实话,我后悔是因为自己从此丢了工作。那时候,只要一被判刑,工作和工龄就全没了。刑满释放,我从牢里放出来,回到家里,我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
“老四,你以后怎么养活自己?”
阿妍安慰在一旁说:“妈,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有屁的办法!你倒是说的轻松。”
我想回到原来的店里去,店领导说,我们当时将你开除了,既然是开除,就不能再让你回来。店领导又说,你没有工作,这怨不了我们,你年龄也不轻了,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控制情绪。
于是我走上自己开店的这条路,开了一家小餐馆。当时已经是八十年代初期,刚开始有做生意当个体户这一说法。那时候,最初敢出来做生意当个体户的,都是社会上混不下去的人,有很多人像我一样,刚从牢里放出来,找不到工作,是没办法才这么做的。有正式工作的人根本不屑干这些事,大家把铁饭碗看得很重,一个人没正式工作,在当时绝对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说老实话,想想我老四这几拳打得真不值得,好端端的一个工作,自己刚刚混出人样,就轻而易举地全丢掉了。我仿佛从天堂被打到了地狱,从一名国营单位的正式职工,一下子又落到了比当知青更惨的境地。
一开始,对于如何开餐馆,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正好阿妍的一个姨妈有个街面房可以出租,我们就将它租了下来,租下来以后,为了慎重起见,我和阿妍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到处乱转,看到有小餐馆,便冒冒失失地上前向人打听,问人家应该怎么做生意,菜的价位怎么订才合适,万一做不下去怎么办。有一天,我们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餐馆,一位标致的老板娘把我们迎了进去,知道我们不是上馆,只是打听些事,立刻毫无保留地为我们作介绍。
这是个热情洋溢的老板娘,什么话都肯说,什么话都不隐瞒。她老公在一旁嘿嘿地陪着傻笑,说什么都跟着胡乱点头。阿妍提出要参加一下厨房,老板娘便红光满面地领我们去。
我记得那女人反复说的四个字就是:“多大的事!”
阿妍对她提了一大堆问题。
“你管它呢,先做了再说,多大的事,”老板娘觉得这些都算不上问题,“什么事都先做起来再说,你怕什么,天又不会坍下来,再说就是坍下来,也未必就真砸到你。多大的事,不就是买点锅碗瓢盆。你说这能是多大的事。”
从这家小馆子出来,阿妍还有点犹豫,我却觉得信心十足,仿佛已经看到了美好前景。阿妍问我有什么感受,我说自己怎么也比那个老板强,像他那样的人,都有胆子开餐馆,我老四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阿妍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我便告诉她,说只要到厨房里看上一眼,大厨师的基本水平就能看出来了,这肯定是非常一般化的厨师,肯定是个野路子的家伙。这种烂人都敢开馆子,科班出身的老四肯定比他强得多。
这以后不久,我们的餐馆就正式开张了。刚开张的时候,连续一个多星期,没有一个客人上门。真是迎头一棒,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这么惨。门庭冷落也是预料中的事情,可是竟然这么糟糕,自然是不会想到的。连续多少天,人们从我餐馆门前走过,只是好奇地往里看几眼,然后就掉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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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要上馆子就是上国营的大馆子,要不然就是去小吃店吃馄饨吃面条。大家似乎不习惯到私人老板开的馆子里吃饭,总觉得像我们这样突然冒出来的小馆子是黑店,肯定要宰人的。刚开张那阵,我们连冰箱都没有来得及买,当时买这玩意要凭票,必须找熟人才行。是冯瑞帮我们弄到了一张冰箱票,那时候他还在商业局当秘书,冰箱票紧俏得不得了。真去付钱提货的时候,我和阿妍都有些犹豫了。说老实话,如果这生意真做不下去,还不如不花买冰箱的冤枉钱算了。那时候的人,买冰箱已是一笔很大的投资,花这钱要横想竖想,根本不会想到以后家家都会有冰箱,根本不会想到冰箱会成为最普通的家用电器,结果还是冯瑞笑着开导我们:
“买,买回家了,玩一阵,不想要了,你们把冰箱退给我,我保证你们不会损失一分钱,我原价退给你们。”
我说:“冯瑞,这生意究竟能不能做下去,我是一点底都没有。”
冯瑞脸一板,说:“到现在反正也没什么可损失的了,老四,我不明白你怕什么,你老四都到了这一步了,你还怕什么?”
冯瑞说得对,都到了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阿妍说:“我们就买吧。”
于是我们就咬咬牙买下了那台冰箱。现在说起来,真得好好地感谢这台冰箱,当然更得好好感谢冯瑞。这台冰箱的钱,当时还是跟我姐借的,买的时候就在担心,不知道这钱猴年马月才能还清。如果不买冰箱,生意很可能就不做下去。刚开始的生意确实不好做,我们既然买了冰箱,已经花了这么大的本钱,用今天的话来说,是已经投资了,骑虎难下,这小餐馆想不开也得开下去。很多事情根本就说不清楚,没想到我们很快度过了难关,不仅将冰箱的钱还了,而且生意说红火,就立刻红火起来。生意不好的时候,门庭冷落,你傻坐那没事可做,等到生意真红火起来,人呼呼地都涌来了,你忙都忙不过来。
唉,现在回想起来,平心而论,那真是做生意的好年头。那年头,只要你肯去做,只要你能咬咬牙,做什么生意都能发财。我们那条街上,越是盲流,越是下三滥,越是没什么身份地位,越是平时什么都不能干的人,发财发得越快。那时候许多人都一窝蜂地做盐水鸭生意,南京街头是地方就有卖盐水鸭的,要说这活根本谈不上什么技术,可是用不了几年,你肯定会成为万元户。真的只要你做,只要你肯做,只要你敢做,没人不发财。那时候发财太容易了,就好像路上有钱包等着你去捡,那时候的万元户差不多能和今天的百万富翁相比,那时候的家庭要是有个一万元存款,光是吃利息,就够活一辈子的。
第四章(一)
我的小餐馆很快就有了起色。一开始,我们是典型的夫妻老婆店,阿妍只要一下班,就赶过来帮我打点。我妹妹也常在这帮忙,她分配在纺织厂,轰隆隆的机器声搞得她神经衰弱,一直歇长病假在家。她跟着我干了一阵,动不动就赌气不干了,三天两头见不到人影。我这妹妹比我妈还厉害,有一张非常唠叨的嘴,有一个永远不平衡的心态,自己恋爱老是不顺利,看见我和阿妍恩恩爱爱就心里不痛快,就惹事生非。阿妍老是让着她,她呢,也就永远得寸进尺,永远是欺负自己人。
断断续续的,我妹妹谈了好多个男朋友,她是离过婚的,再找人,能看上她的都是特别差劲,她能看上的,别人又不肯要她,因此她那脾气坏得不得了,也不为什么事,一碰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