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诗篇(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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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诗篇(第一部)-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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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达莫斯科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令安德烈吃惊的是斯大林准备立刻见他。“您瞧,人民委员和军队首长们见他都要提前好几天申请。”
  可是安德烈开始感到冷汗从手心里冒出来。“见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总会紧张,再正常不过了。”但是不是这样,这不是什么紧张,是真正的恐惧。博拉列夫斯基有时会说到死去的列宁和伏龙芝,但从不向他提起当前高层中的事务,因此安德烈对斯大林的了解和列宁格勒其他市民毫无不同,不外乎冬宫外面的画像、《真理报》上隔三差五的讲话和常常与欢呼声连在一起的名字。
  “至少这是一个荣誉”,他安慰自己,然而他发现自己在发抖,小腹隐隐作痛,纯生理上毫无来由的排斥。他集中意识去想奏鸣曲欢乐的快板、轻盈的柔板。或者想米沙含着笑意的眼睛,但立刻否定了最后这个做法,仿佛出于本能他希望将米沙藏起来,远离今天这个处境。
  这个预感得到了证明。
  当他走进克里姆林宫斯大林办公室时,刚刚费力地将波兰发生的一切从记忆里准备出来,斯大林坐在一盏光线柔和的落地灯下,安德烈注意到他长得一点也不象他的画像。斯大林让他坐下,眯起眼睛久久地打量他,斯大林喜欢通过这样的方式看到各式各样的狐疑不安,比起单纯的恐惧这更能反射出权威的力量。过了一会儿,斯大林突然发出一声赞叹:“您太年轻了,孩子!”
  声音很大,而且尖利,安德烈的耳膜跟着难受地共鸣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斯大林对他指指角落里的一架钢琴,“可以让忙得没时间去音乐厅的斯大林同志欣赏您的演奏吗?”
  安德烈顺从地走过去打开钢琴,但是刚试了一个音,他发现钢琴的音准很长时间没有调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头“这台钢琴的音准可能没调好,还不能演奏,约瑟夫•;维萨利昂诺维奇。”
  话刚出口,他就清楚地看到斯大林的眼睛一闪而过的厌恶。
  “不能试试吗?”
  安德烈试着弹了一个句子,停住,仍然低声而坚决地说:“恐怕不能。”
  斯大林猛然站了起来,安德烈的心往下一沉,“如果您坚持……”
  但是他只是挥挥手,“很好,年轻人。要诚实。”他示意安德烈坐回去,在安德烈还没有坐好的时候突然问:“您和博拉列夫斯基是朋友吗?”
  安德烈停住了呼吸,完全出于莫名的本能,他迅速找到了合适的回答方式:“在赛前的试演上我刚刚认识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他对我的曲目提供了一些意见。”
  “他好像是一个喜爱音乐的人。”斯大林面无表情地说,“您觉得他的造诣怎么样?”但是没等安德烈回答,斯大林皱起眉毛,走过来向他握手,“谢谢您到莫斯科来,斯大林同志希望以后听到您的演奏。”
  “他厌恶他,他恨他,我的上帝。”安德烈走出克里姆林宫时,只有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盘旋,斯大林的眼神,谈起米沙的口吻和那种怪异的以第三人称称呼自己的方式,沉淀为阴森的预感,一串冰冷的战栗袭击了他,“他会对他做什么?”

  第 15 章

  十五。1
  在清晨的鸟啭中安德烈睁开眼睛,天还没有亮。这是老科萨柯夫下葬后的第一个清晨,他随即想起这是博拉列夫斯基的住处,再也不会有人在那间小公寓里等他回家了。眼睛酸胀,很疼却流不出泪来。博拉列夫斯基还没有醒,手臂依然环拥着他,安德烈记起昨夜他是在司令员的怀里最后入睡的。他静静侧躺着,没有惊动对方,因此只能看见米沙搭在他胸前的一只手,它坚强地保护过他,温柔地探索过他。安德烈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倾听背后传来平稳的呼吸声。“现在我只有你了。”安德烈低低地自语。
  “别担心,我在这里。”
  安德烈吓了一跳,博拉列夫斯基探过身来,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和脖颈,最后在额头吻了下去,当吻到嘴唇时迟疑了,这张忧伤、纯洁而深情的面容令他不敢亵渎。安德烈揽住他的脖子,望着他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含着泪开始热烈地吻他,星星的光芒在安德烈眼前渐渐模糊,好像突然沉入湖底,只见一片金光在水面荡漾。没有风,没有乌云,一切寂静无声,他们听见白桦树在雨夜拔出明年的枝条,一寸寸新生的快乐与钝痛钻透长夜。最后夜色终于溃退,而白昼迟迟不肯来临,安德烈觉得自己在水底慢慢窒息,听见自己在快乐而软弱地哭,直到有人抓住他的双臂引领他上升,上升,最后劈开万顷波浪。“你看阳光多美,”安德烈抓住喘息的米沙,牙齿在无法抑制地打颤,“现在我只有你了,”他无声地重复着,“保护我吧,而我也将发誓保护你。”
  在这个寒冷的黎明,另一个人在回忆与沉思中彻夜未眠。沃洛佐夫披上一件大衣,走出充满浓烈烟草雾气的房间,离开住所的小院,沿着出晨操的道路向前走去。起床号还没有吹响,远处卫戍部队的营房一片漆黑。在凛冽的空气中他不禁轻轻咳嗽了几下,他走到操场中央,背靠着冰冷的双杠,又点着一支烟。
  沃洛佐夫热爱简单而有节奏的军旅生活,这种熟悉而清新的气息既使他振奋,又带来安全感,令他充满信心。神甫学校的少年时期曾经把他折磨得对自己近于绝望——出奇的笨拙,不成比例的长手长脚,永远记不住拉丁文那些繁复的动词变位,唯一算得出色的是一副好嗓子,但是古老的罗斯歌谣的吸引力对他远远超过圣咏,他不喜欢整夜狂热的祷告和圣像冰冷呆板的脸,这种情绪直到现在还在影响他,对非理智的狂热崇拜感到厌恶。“彼佳,你缺少圣职人员虔诚的灵魂。”父亲责备他,老神甫一向是温和的,但他无力供养8个孩子按自己的心愿受教育。而即使在兄弟姐妹中,小彼佳也并不突出,以致使人们对他抱什么特别期望。
  正在这时大战爆发了,他很自然地没做神甫而去当了兵,并且热烈勇敢地作战,不到半年就得到了两枚安娜勋章。他没有所谓保卫沙皇的感情,只是为了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直到后来他被俘了,在德国战俘营遇上贵族近卫军年轻的中尉博拉列夫斯基。
  金发碧眼的中尉看上去和那些亚利安种的德国人很相似,而且德语也同样流利,经常被推举为代表与德国人谈判提高伙食标准和延长自由活动时间。德国人似乎也欣赏这个能讨论贝多芬、巴赫与歌德的英俊小军官,把他当成孩子,总是尽量让步。沃洛佐夫记不清怎样和米沙交上朋友的,但米沙是那种只要愿意就没人能够抗拒的人。沃洛佐夫一生中唯一感激神甫学校教育的大概就是这个时刻,米沙有那么多神来之笔的想法需要倾诉,不是向那些得过且过、打发日子的贵族同僚们,而严肃沉着、具有钢铁般自制力的沃洛佐夫耐心的倾听充满了理解。他们结下了友谊,彼此忠实不渝,对沃洛佐夫而言还有其他的意义,他默默开始了艰苦的长期自学。国内战争之后,进入伏龙芝军事学院高级指挥员班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对200年内的经典战例了如指掌,可以用英语、法语和德语阅读军事书籍。
  号角声突然嘹亮地响起,惊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沃洛佐夫。参谋长独自站在空旷的操场中央,倾听这一声高过一声、宣布新的一天降临的坚定声音,他看见大片大片灯火在黯淡的夜幕和晨曦交接中迅速点亮,在他面前铺开一条光明的河流,整齐年轻的脚步声马上就要占领这短暂的空寂。沃洛佐夫猛然转身,疾步向操场外面走去,在这个与平日没有什么区别的清晨里,他发现自己的泪水冲出了眼眶。
  十五。2
  沃洛佐夫在远处看了一会儿战士们的晨操,按习惯沿着新开辟的小路信步走去,这条路通向修建中的空降兵练习场——他和博拉列夫斯基所制定的冬训计划的一个得意之笔:雪地空投训练基地。当走到一半他才发觉这不是今天的打算,犹豫了一下,仍旧向前走去。
  场地是从一个旧飞机场扩建出去的,被树林围绕着,仅仅清理了一半,砍下来没来得及运走的树木还放在那里,散发出新鲜木质的清香。高高的圆木堆顶上静静坐着一个人,初升的金色晨曦正在他的背后闪耀。
  “彼佳,应该给伞兵配上短滑雪板,在雪地上可再没有比这个更灵活的了。”
  沃洛佐夫凝视着向他微笑的司令员,没有惊讶也没有说话。
  “你不上来看看吗?树林里的日出真美,像列维坦的画。”博拉列夫斯基看见参谋长在木堆下面站住了,他摇摇头,“好吧。”起身几步走到那根木头的尽头,沃洛佐夫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就看见他姿态优美地伸展开手臂,凌空一跃,一瞬间已经稳稳站在地上了。
  “你觉得自己还是十七岁吗?”沃洛佐夫生气地问。
  博拉列夫斯基眨眨眼睛,诚实地说:“有时候。”
  沃洛佐夫扭过头去不再理他,过了一会儿,他冷冷地问:“你有决定了吗?亲自来逮捕我?”
  博拉列夫斯基不出声地一笑,“是的。沃洛佐夫同志,我没收你今天的人身自由。请陪同你的司令员视察新组建的伞兵特种团。我已经很长时间没下过部队了。”
  “这是命令?
  “是请求。”博拉列夫斯基走到他面前来,放低了声音,“彼佳,我们讲和吧。”
  “难道你不怀疑我是间谍了?”
  博拉列夫斯基沉默了一会儿,“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沃洛佐夫没有回答,博拉列夫斯基的眼睛清澈而坦诚,直视着他。“11月26日,我逃跑前一天计划被发现了,对吗?你是因为这个才被迫签的字。他们为什么选中你?”
  “也许因为我看上去最容易成为叛徒吧。”
  “也许因为只有你把朋友的生命看待得高于军官荣誉。”
  沃洛佐夫低下头,他的浓眉轻轻松开了,“没有这么简单。”
  “哦?那我倒想仔细听听。不过在这之前先去吃早餐吧。你的警卫员大概已经在找我们了。”
  这一天过得很快,事实证明这次组建工作的确卓有成效,教官和飞行员从各部队迅速抽调上来,训练科目已经排满。博拉列夫斯基仔细询问了规条细则,他对飞行各种参数的熟悉程度令行家也颇感吃惊。士兵们好奇而兴奋地围着两位首长,他们和战士们一起吃了午餐,到下午司令员就记住了很多下级军官与战士的名字。沃洛佐夫在普通士兵们中间一向很自在,但他感到奇怪,一走出学校就是贵族军官的米沙与战士们能自然而然地平等亲密。
  回去的路上沃洛佐夫把想法告诉了司令员。博拉列夫斯基苦笑了一下,转脸去看暮色中的城郊,“人人都觉得我身上流着异类的血液。而在帝俄时期,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要靠借高利贷才能让我受教育,只有军校是食宿免费并且有津贴的,否则……”他突然收住了话。
  沃洛佐夫默默无言地看着他,只觉得心被慢慢揪了起来。天色将晚,愉快的部分已经过去,有一个不得不说的决定在逼迫着他。
  但正在这时,博拉列夫斯基向他转过脸来,“真孤独,一直都是,彼佳。我受够了没完没了的猜忌,花上心血的每一件事情都要经过明争暗斗。除了你,我在军队里没有朋友。”
  博拉列夫斯基垂下眼帘,轻轻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毫无掩饰的无奈和无助将沃洛佐夫的话恰好阻止在舌头上。
  “最近几个月也是吗?”
  司令员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敏感地抬起头来。沃洛佐夫若无其事地摇开车窗,少顷,他说:“很可爱的小伙子。米沙,你不从军的话,一定是个不错的音乐家。”
  博拉列夫斯基微笑了,“我可觉得,要是你不当兵,一定是个坏神甫。”
  又过了一会儿,直到离司令部已经不远了,沃洛佐夫深吸了一口气,以一种决断的口吻低声叫:“停下车。”
  车停了,博拉列夫斯基惊奇地望着他。沃洛佐夫平静地说:“米沙,出来走走,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第 16 章

  十六。1
  一个月之后,沃洛佐夫解职的命令下达到列宁格勒,由集团军长乌里亚维奇暂时代理参谋长,有传说他将被调任高加索军区副司令员。在权力和影响上偏远的高加索无论如何难以和列宁格勒相比,何况还仅仅是不涉及升迁的平级调动,对一个前途一直被认为看好的年轻高级指挥员来说更是异常。谣言像空气里的噪音开始振动,有人认为这是博拉列夫斯基在军队的势力被削弱的征兆,有人却认为这正是博拉列夫斯基和沃洛佐夫决裂的结果,甚至传说列宁格勒地方党委在其中起了某种作用。
  沃洛佐夫在流言纷飞的日子里平静得惊人,他简单交接了工作就不再出现在司令部里,差不多每天呆在家中整理各种笔记,很少接待来访者。
  但是今天的客人格外执拗,勤务兵阿廖沙终于屈服了,打断了正埋头在一堆波兰战争的文件中的沃洛佐夫。
  “科萨柯夫?”沃洛佐夫皱了皱眉,“好吧,请他进来。”
  安德烈走进这间光线不算太好的客厅,发现从桌子到地板都堆满了旧文件和笔记本,不少都积满了灰尘。一张发黄的纸片滑落到地上,安德烈一眼认出了上面熟悉的字体,他弯腰捡起来,是一本书的扉页——《国内战争的战略问题》,米沙雄劲漂亮的签字和戏谑的题赠——“赠彼佳,但愿我的书有效帮助你入睡!米•;博1922年”。这是米沙的一本著作吗?安德烈情不自禁向桌面上寻找这本书。
  “请别动它们。这边的文件刚刚整理过。”
  和过去一样,安德烈听到这保持礼貌却充满难以言喻的严厉的声音,心里仍旧颤抖了一下,但是今天他显然有了足够的准备。他将扉页放在桌上,转身面对着沃洛佐夫,甚至笑了笑。“彼得•;伊里奇,请原谅我的贸然打扰。”
  沃洛佐夫看了安德烈片刻,示意请他坐下。安德烈找了一把能照到阳光的椅子,看着对方又转到桌子后面继续翻动那些笔记,光线从窗口照在桌面上,沃洛佐夫的脸却隐没在阴影里,无数细小的粉尘在光柱里上下飞舞,安静而又烦乱,隔着它们安德烈很难看清对面人的表情。
  “您来有事吗?”沃洛佐夫打破了沉默。
  安德烈静静而坚定地抬起头来,“我听说您要离开列宁格勒?”
  “是的。”
  “我是来请求您:别这么做。”
  沃洛佐夫停下了手上的活动,不动声色地紧盯着安德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来之前米哈伊——”
  “他不知道。我是出于私人想法来见您的。”
  沃洛佐夫将惊讶的表情克制得很好,但安德烈现在已经鼓足了勇气说下去。“彼得•;伊里奇,您知道,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需要您,尤其是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您。请不要把他独自留在危险和孤立的境地中。”
  沃洛佐夫沉默了一会儿,“根据什么理由认为,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的处境危险和孤立呢?”
  “上帝啊,您当然清楚。他从没有真的受到信任。”
  沃洛佐夫的浓眉又开始渐渐挤成一团,“听着,我现在的确很忙,我建议您从这些自寻烦恼的想法里摆脱出来,去弹钢琴或者作曲。军官的调动不像您幻想中那样随心所欲——”
  “您爱着他。”
  沃洛佐夫的话突然被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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