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拉列夫斯基苦笑了一下,“大概我不能向您解释下午那件意外,请保守秘密。”
安德烈点点头,但似乎丝毫没有注意,他深深地、饱含柔情地注视着对方,象要把这副亲爱的面容永远镌刻进眼睛里。过了许久,他轻声说:“我想陪您呆一会儿,可以吗?”
这句话中有一种不寻常的东西让司令员抬起头来,安德烈眼睛里跳动的明亮灼人的火焰让他下意识地躲开了。他惊奇地发现,这个总是笼罩在羞涩与淡淡感伤中的少年身体里蕴藏着难以描述的激|情和坚忍,象一根美丽的折不断的芦苇。全心全意的钟情、长期的自我压抑和斗争、痛苦漫长的坚持——所有这些看不到的精神生活,如同一座黑暗古教堂里的穹顶壁画,现在被一只蜡烛缓缓照亮,展示出令人目瞪口呆的美轮美奂。
久久的伫立,呼息相闻的沉默。
最后,响起了安德烈颤抖的声音:“您为什么要我来?”
又是沉默,时间长得使安德烈绝望。他低下头,眼睛里的火花黯淡下来,向楼梯走去。
这时他听到身后博拉列夫斯基低沉的声音,“您为什么要来?”
安德烈猛地转过身,与博拉列夫斯基的目光相遇了。钟声在敲响,一切不可能的、无法置信的、不存在的,突然展现在他们面前。
第 11 章
十一。1
“我的爱情像海洋一样广阔,生活的河流容纳不了它。”
奇异的晕眩与虚脱中安德烈喃喃自语。他深陷在柔软鹅毛枕头里,长长喘息,浸满汗水的皮肤发出高潮后的一阵阵战栗。
“什么?”博拉列夫斯基从安德烈身后伸过一支胳膊将他揽住。他把湿漉漉的额头埋进安德烈的颈窝里,几缕金发垂下来,被他沉重的呼吸荡开,刺得安德烈一阵轻微酥痒。
“勃洛克的诗。‘我的爱情像海洋一样广阔’”
安德烈侧过脸来,下颌正摩擦着对方赤裸的肩膀,光滑皮肤下强健的肌肉收缩刺激着自己颈动脉的搏动。博拉列夫斯基的睫毛微微抖动,脸上又呈现出安详的孩子气,安德烈回想刚才的交缠里他蹙起眉头,有点发狠的动作,完全像一只漂亮强壮的花豹,又凶猛又天真。
“米沙……”
他低低地呢喃,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他,如同故人,如同亲人。
“你是多么年轻啊,安德鲁沙”
博拉列夫斯基凝视着他,吻了吻安德烈粘在额间的湿发,搂紧了他,立刻感到了对方敏感的战抖和反应,他轻轻笑起来,“别害羞。”
安德烈的脸颊一下子火烫,但是在对方怀抱里丝毫无力,只感到一种平稳有力的心跳从身边传来,如同美妙的节拍。
博拉列夫斯基难以觉察地轻轻叹了口气,低头吻住他……
过了很久,司令员慢慢把他放开,支起一边胳膊,从床边台柜上端起一杯水递给他。安德烈坐起来,这才看清这间精心布置的卧室,柔软的大床,天花板上装饰着精美的浮雕,一盏仿拜占庭式样的台灯发出柔和的昏黄光线。
安德烈突然想到,一定曾经有慵懒的女人脚步踏在这层厚厚的俄罗斯手工地毯上,有香水气味和丝绸睡衣的悉唆声萦绕在房间里。
博拉列夫斯基从毫无掩饰的表情变化里猜到了安德烈在想什么。他没有多加解释。虽然多年来博拉列夫斯基的生活绝对不能说是放纵,但是作为最有吸引力的单身汉,他也并非完全禁欲。
然而和男孩子这是第一次。很多年前,当他还是穿着白色制服,佩戴沙皇花字肩章的士官生的时候,他曾经收到包含奇异激|情的隐秘信件;在德国战俘营中他也听到过别人切切私语(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在他帮助下逃走的法国小军官通红的脸)。博拉列夫斯基天性随和却自制力很强,目标坚定,在他决定追随列宁的事业之后,就再没让任何事产生过干扰。但是与安德烈的相遇,在他一直明澈的思路中卷起了一个混沌而迷人的涡流。
这个有深潭般的眼睛,清教徒式的青年;像肖邦一样苍白和优雅,而他在音乐里焕发出的力量浩瀚深沉,完完全全属于俄罗斯。博拉列夫斯基曾经在国内战争中纵横俄国大地,他不明白一个在列宁格勒出生,大概最远只到过莫斯科的青年,是怎么看见了基辅晴空下的城门,敖德萨海浪中的灯塔,鄂毕河上的极光,西伯利亚无边无际的白桦林;还有历经苦难,现在和将来还在忍耐苦难,却总是能纵声欢笑的俄罗斯人民。他是从哪里理解了这一切,并且充满了爱和力量地将它们在音乐里表现出来?羞怯外表下的灵魂,一开始就强烈地提醒司令员想起自己也曾拥有过的纯真时代,难道这就是难以抗拒的源头?
“你在想什么?”安德烈轻声问。
司令员神秘地微笑了。
“我在想,小时候我曾经怎样请求爸爸给我买一把小提琴啊,可惜他没能做到。本来,我大概可以成为一个小提琴手的。”
十一。2
著名歌剧演员索菲娅。费多罗夫娜。普里科娃在镜子前打量自己。她只披着宽大的白色睡衣,长长的深色发卷慵懒地披散下来。她有一双像猫一样幽绿的眼睛,使男人为之疯狂又捉摸不定,然而现在它们只带着女人独有的细致与苛刻,审视镜中人的眼角和额头。她还是很美,除了皮肤由于睡眠不足有些干涩。普里科娃怔了一会儿神,不知道满意还是不满意,淡淡的厌倦和忧伤侵袭上来。她低下头,视线落在剧院送来的剧本上——《死魂灵》,夹在里面的书签上散发的香水味糅进了清新的油墨气息里面。她把手放在封面的花体签名上,沉吟着。
门外传来轻轻的响动,普里科娃轻盈地站起身,一瞬间,眼睛里的倦意不见了,换上了她惯常的优雅灵动的光彩。她没有转身,却快步走向窗前,将苗条的背影留给访客。
“您迟到了; 彼得。伊里奇。”
她慢慢回过头来,向迅速关上门的男人款款走来,伸出一只手。
“今天早上本该是新剧本第一次排练,您使女主角失踪了,列宁格勒歌剧院全部演员都在停工等待。您这个暴君。”
沃洛佐夫接过她的手,有点生硬地在上面吻了一下。
“昨天我实在无法脱身,索菲娅。”
“男人的事务,军队,”普里科娃略带嘲弄地莞尔一笑,她用一根指头慢慢掠过对方的嘴唇,仿佛开玩笑,“告诉我,您开始厌倦我了?”
沃洛佐夫毫无表情地盯着她的笑靥,突然攥紧她的手腕,狠狠咬住那根撩拨的纤细手指。他将她拉进怀里,冷静而凶狠地撕扯下她的睡衣,然后将她横抱起来,扔到床上。疼痛使她轻声哼了一下,但很快潮红密布上脸颊,眼睛里闪动着顺服而贪婪的光芒。
一切结束得很迅速,女人的呻吟,男人的喘息都平静下来。沃洛佐夫把头深埋在普里科娃的发卷里,后背的紧实肌肉在汗水中闪着光泽,随呼吸有节奏地抖动。普里科娃轻轻抚摸着他,“有什么使您最近如此烦躁?”
“没什么,军区里的事情。别为我担心。”
他没有看到普里科娃带着一种颇有深意和爱怜的目光注视着他。“大概在莫斯科看来,地方上的军队和政府之间合作过于顺利,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叫人愉快。”
沃洛佐夫抬起头来,他深知对方的能量,“您听说了什么?”
普里科娃嫣然一笑,“您在说什么啊?我是个歌剧演员而已。我只是觉得,基洛夫也许表现得过分友好了。”
沃洛佐夫仍然紧紧盯着她,“最近约瑟夫。萨维里昂诺维奇是否邀请您到莫斯科演出?”
普里科娃笑出声来,“莫斯科有大批年轻的歌剧和芭蕾舞女演员梦想着迷住他,斯大林还没有时间惦记一个远在列宁格勒的36岁女人。”
沃洛佐夫为失言感到微微抱歉,他在对方柔软的嘴唇上轻吻了一下,“您总是比任何年轻女人都更美,更有魅力。”他转移了话题,“您担任主演的新歌剧是什么?”
“果戈里《死魂灵》的改编,作曲家是一位年轻人——非常年轻,好像姓科萨柯夫。”
沃洛佐夫的眉头听到这个名字抖动了一下,普里科娃敏锐地觉察出来,“您认识他吗?据说您的那位米沙很看重他,极力向剧院推荐他的音乐。”
“我见过他。”沃洛佐夫平静地说,“您喜欢这个剧本吗?”
“很难说清,”普里科娃慢慢翻过身,看着窗外,“是的,我喜欢。里面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很难一边把音乐里的嘲讽精神做到那么冰冷和绝望,而另一种情绪又那么温柔热烈,我记得果戈理最后说什么来着,他把俄罗斯比喻成一架三套马车,疯狂,没有目的,同时充满激|情。”
她不出声地笑起来,扭过脸来望着沃洛佐夫,“美男子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对音乐还是个行家呢。您不能想象,我们剧院有多少年轻姑娘对您的这位司令员满怀钟情呢。”
沃洛佐夫淡淡一笑,伸手抚摸她娇红的面颊,“您呢?您不想得到他?”
普里科娃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会很高兴看到他献殷勤。但是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已经可以分辨出谁最后能生存下来。”
“您认为是我?”
“是的,您更坚韧,懂得远离光环带来的伤害,您对荣誉的渴望保有警惕。博拉列夫斯基是传奇中的骑士,您是个出色的军人。不过……”
“什么?”
普里科娃支起胳膊注视着他,绿眼睛神秘不可捉摸。“不是我——想要得到他。”
“索妮娅,您指什么?”
普里科娃含着柔情和忧虑摇了摇头,“您知道我在说什么。您过于保护和依恋他了,这令人不安。”她犹豫了一下,用仅仅能听到的细微声音说,“斯大林不信任他,已经是私下公开的秘密了。”
第 12 章
十二。1
卫兵向安德烈迎过来,现在他已经和司令员这位年轻的朋友混熟了。
“安德烈; 您从波兰回来了!我在报纸上都看到了,好样的,真了不起!“ 他笑呵呵地重重搂了搂安德烈的肩膀,“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还在楼上工作,不过他交代如果您来就请直接上去。”
安德烈的脸因为快活和急切泛起红晕,他道了谢,三步并作两步轻快地跑上楼梯。在博拉列夫斯基的办公室门口,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司令员正在通电话。安德烈收住了敲门的手指,心脏在兴奋中怦怦直跳。他把额头抵在门上,听着博拉列夫斯基模糊不清但是特征明显的男中音,一个甜梦般的微笑浮现在嘴角边。直到声音沉寂下去,安德烈才抬起手,但接着又停住了,顽皮的光在眸子里一闪,他悄无声息地缓缓推开门,正对面大落地窗透过来的明亮光线使他眼睛一花。司令员就坐在窗前的写字台边,背对着安德烈正在翻阅着什么。他穿着旧军装,虽然博拉列夫斯基很讲究仪表,安德烈却觉得这种最简单的军装格外适合他。
安德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越来越近,已经感到了他独有的气息,幸福而魅人的记忆突然充塞了他的胸膛,并且因为短暂离别而格外强烈,一瞬间几乎令他难以呼吸。就在安德烈手指堪堪要触及到博拉列夫斯基的头发,司令员没有预兆地猛然回过头来:
“华沙的英雄回来了?”他调侃着,明朗的蓝眼睛里满含笑意。
安德烈猝不及防地看到这张日夜思念的面容,视线被牢牢钉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第二名也算英雄吗?不过这都是您的错。比赛时我只想着赶快弹完回列宁格勒见您。”
这坦白无忌的话从向来腼腆的安德烈嘴里说出来,让博拉列夫斯基不觉失笑,同时伴随着温柔的感动。他伸开手臂拥抱了对方,像对待心爱的小兄弟一样亲亲他的两颊。
“好啦,你在华沙的运气比我好。不管怎么说,为了欢迎你回来,弥补我的过错,有个好消息——”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印刷精美的歌剧总谱递过来。
安德烈看到封面上的一串名字不禁惊呼起来, “列宁格勒人民歌剧院!……梅耶荷尔德导演……还有普里科娃!普里科娃要主演我的歌剧?……这真难以想象……”
博拉列夫斯基微笑不语地望着他。直到安德烈垂下眼睛,低声自语:“我不敢确信是不是配得上……”
“你配得上,安德鲁沙”,博拉列夫斯基把双手按在他肩膀上,凝视着他的眼睛,“而且我相信,以后所有这些人,都会带着骄傲向别人提起,他们曾经在你的歌剧里参加演出。你将是俄罗斯未来的柴可夫斯基。”
安德烈抬头和他对视,无边的幸福旋流令他沉迷,将时间迅速带走。
电话铃突然响了,博拉列夫斯基皱皱眉,抓起话筒。少顷,他的神色慢慢凝重起来。“好的,请他上来吧。”
他放下话筒,抱歉地对安德烈笑笑,“原谅我。”安德烈点点头,“今天晚上的汇报演出您会去吗?”
“当然,基洛夫还将给你们发奖章呢。”
“您来就好。”安德烈在心里想“基洛夫,或者斯大林,有什么关系。”
在楼梯安德烈与正在上楼的人擦肩而过,他感到对方锐利的目光迅速扫在他身上,即使在他今天的快乐心情里也能感到寒冷刺骨,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是个瘦削的男人,穿着考究的黑色长大衣,行动敏捷却看不出步履匆忙,消失在楼梯拐角。
安德烈微微一怔,他走出司令部小楼,在只有一条大路通向外界的军区院子里慢慢走着。一辆风驰电掣的吉普车迎面呼啸而来,安德烈远远地停住为它让路,在经过身边的一瞬间,他认出了车上的参谋长沃洛佐夫。
十二。2
博拉列夫斯基站在写字台后,向列宁格勒安全局长谢德列维奇伸出手去。对方略微欠身,不卑不亢地握了一下,冰冷而有力的手指使司令员想起猛禽的爪子。他一边示意对方坐下,一边打量这位来历神秘的情报官员,除了异常瘦削和苍白之外,谢德列维奇相貌清秀,温文尔雅,宛如一位风度翩翩的学者。博拉列夫斯基想到他在尤涅金案件中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然而现在坐在对面,一双浅得看不出颜色的眼睛里只有泰然自若。
“有什么我能够为您做的呢?”
“谢谢,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尽管我不愿意给您带来烦扰,我的工作却不可避免有一些不愉快的部分。”
司令员作了一个继续的手势。
谢德列维奇平静而低声地问:“您最近发现有人企图接近和行刺了吗?”
博拉列夫斯基毫无表情,“没有”
“那就太幸运了。我们在郊区得到报告,一个我们注意了很长时间的德国间谍曾经潜入境内,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他的目标是您。”
“那么我需要小心点?”博拉列夫斯基略抬起下颌,微笑着凝视对方,一缕冰冷的嘲弄从眼神里迅速掠过。
谢德列维奇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然而,现在我们发现他失踪了,已经一个多月,所有的线索都很奇怪地断了,他似乎溶化在空气里了。”他仍然坐在沙发上,但是一种奇异的神情让人觉得他似乎正在展开羽翼扑来,“这很不同寻常。”
博拉列夫斯基没有回答,依然盯着他。
安全局长站起身来,“军队的情报工作独立于内务部门系统,请您理解我们无意干涉。我很遗憾曾经——”他停顿了一下,但是司令员听出这仅仅出于礼貌而非歉意,“——有些造成悲剧后果的事件。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