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和樱桃树的枝条,去想象树干脉络里时时刻刻永不停止的液体循环,试图以此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训练有素的耳朵背叛了大脑,准确自动地为心灵捕捉着博拉列夫斯基低沉的声音。
最后他们被放了出去,首长们预祝他们成功,博拉列夫斯基和他们一起走过来与选手握手。“没关系,打了败仗也不会被砍头的。”他听见博拉列夫斯基打趣地说,“我在华沙打败仗的时候不是也没有砍头吗?”他靠得很近,安德烈能闻到男用香水淡淡的清香,潮湿冰冷的手被司令员轻轻握住,放下时迟疑了片刻,他听到几若不闻的细微声音:“您等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待在黑暗的走廊尽头的安德烈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博拉列夫斯基在离他稍远的地方站住,安德烈屏住呼吸等他开口。
“我认为您的想法是明智的,我支持您,刚才我把这意思告诉了弗拉索夫院长。。”
“谢谢。”安德烈垂下视线。
两人又安静地站了片刻,一时都不知道应该再说点什么。博拉列夫斯基仔细地打量安德烈在过去两个月里的变化,他长高了,但是瘦了一些,柔和的眼睛由于克制黯淡了一些。
“我年轻的朋友,”他突然听见博拉列夫斯基很轻很轻的,与平日不同的,带着忧郁和惆怅的声音,“不要太苛刻地想我。”
八.2
警卫员在远处等待,博拉列夫斯基在阴影里低下头,他蹙起眉心的样子有使人怦然心动的孩子气,仿佛忧伤带来了净化,逆光的剪影纯洁得犹如牧羊少年。
“大卫王离开羊群来到战场,这样的人到世间本是要令人们彼此流血。”安德烈想,但是他说出来的话是:“您认为我会怎么想您?”
安德烈安静地说下去,“刚才我坐在那里,听着您说的每一句话,期盼您看我一眼又立刻祈祷您千万别看我;现在您站在面前,能看出您不快乐而我丝毫没有办法安慰您。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我不是,也不能做您的朋友,尽管我愿意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去交换这样的力量。”
博拉列夫斯基目光闪烁地沉默着,最后他垂下眼帘,缓缓摇了摇头,转身走开,感到一阵沉重倦意袭上来,无力再思索。
博拉列夫斯基的住宅在司令部里,象所有的单身汉一样,陈设简单,除了极其整洁以外毫不引人注意;但是,只有熟知他天性的亲密的朋友,才知道司令员在远郊区还有一个别致的住处。默默无名的伊瓦特拉河畔森林风景如画,一直绵延到北方的拉多加湖。有人猜测这是他的猎艳场所,而事实上博拉列夫斯基喜欢在这里独自游泳、钓鱼,或者带着猎枪逆流而上去森林里寻觅山鹬和野兔。
年轻的司令员独坐在窗前,看着阳光在河水上粼粼地跳跃。桌上放着内务部给他的公文回复,和亚戈达的亲笔回信放在一起。信写得十分亲热而客气,保证他随时得到调查的任何进展情况,甚至可以派出军方的代表参与其中。博拉列夫斯基想集中起精神思考这件事,但没有做到,他将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出神地望着窗外。光线在浓密的树叶中摇曳,有一小会儿耀花了他的眼睛,回忆突然在脑海里清晰地闪动,谢尔戈罗夫斯克的庄园宁静的午后,十五岁的男孩子郁郁不乐地坐在小溪边,苍老疲惫的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走过来,怀着内疚和慈爱抚摸他金色的头发:“亲爱的,让你失望了……加林娜秋天以前必须要备好嫁妆,你希望姐姐幸福对吗……我们来读《战争与和平》吧,你喜欢安德烈公爵吗……象他去做个军官怎么样……?”
博拉列夫斯基想到命运的不可思议而深深叹了口气,这时远方路上一阵轻微的汽车声音提醒了他,他低下头,一根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眨动掉在了漆光可鉴的写字台上,他把睫毛捻起来放在掌心,想起那个关于命运的寓言,轻轻吹了一口气让它飞出窗外。
汽车在别墅前面停下,司令员从窗子里看到安德烈。科萨柯夫从车厢里走出来,亚麻色的长发飘拂如同蝶翼,安静地消失在大门里。
第 9 章
九.1
正是盛夏,林中苔藓上投满了阳光斑驳的影子,在溪水浸润过的地方蘑菇长得很茂盛。山毛榉与橡树高大的树冠从小溪两岸伸展过去在空中连为一体,稍远处是一丛丛灌木,碎裂的新鲜浆果引来了不少山雀。
两个男人将小船系在河边,赤脚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博拉列夫斯基背着枪,猎囊里却空空如也;安德烈牵着一条长毛契犬,它不满地向前连连跳跃,将绳子猛然拉紧,一串串水花溅出来,直到博拉列夫斯基回头轻声呵斥:“斯季瓦!”
溪水越来越深,他们不得不到岸上来,博拉列夫斯基一面把背上的鞋子解下来穿上,一面笑着对安德烈说:“真丢人,一上午连只山鸡都没打到。”
安德烈无声地一笑,刚要开口回答,忽然停下,“听!有声音。”
博拉列夫斯基回头一眼发现远处草丛里飞速移动的灰色影子,他迅速端起猎枪,熟练地瞄准。枪声响了,几乎同时,斯季瓦欢快地挣脱安德烈,箭一般冲过去,稍顷,嘴里衔着一只肥硕的野兔跑回来。
安德烈大声喝彩,博拉列夫斯基兴奋地蹲下去拍拍斯季瓦的脑袋,扭头看着安德烈:“您的听觉真不可思议。”
安德烈微笑着眨眨眼睛,把背包解下来,掏出面包和水壶放在溪水边的岩石上,一棵山毛榉巨大的枝条伸过来为他们遮挡了阳光,安德烈和博拉列夫斯基并排坐下,博拉列夫斯基惬意地向后躺倒,轻轻吹起了口哨,树叶间的天空蓝得令人晕眩,他的目光落在安德烈举着水壶的手上,这手指那么纤长、苍白,宛如鸽子的羽毛,然而落在琴键上却力度惊人,博拉列夫斯基记起了那个月光下的夜晚,仿佛精灵附着在上面,用永不疲倦的红舞鞋的力量在音乐里奔腾,记起了自己那奇异的兴奋、迷惘与依恋。瞬间涌上来的冲动让他突然抓住了安德烈扶着岩石的另一只手,把它拉到胸口上。
安德烈惊诧地望着躺在石头上的司令员,自己的指间被博拉列夫斯基的手指插了进来,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他能感觉到常年接触枪械在拇指与食指上留下的一层薄茧。司令员半闭着眼睛,金棕色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又深又长的阴影,神态安祥而天真。他感到手背上微微的气息,博拉列夫斯基仿佛马上就要把它拉到唇边。
然而他突然改了主意,松开安德烈的手坐了起来,蔚蓝的眼睛闪动着狡黠和慵懒,“您不想去游游泳吗?多好的溪水,天气正合适。”
没等安德烈回答,博拉列夫斯基已经站了起来,麻利地从头顶脱下罩衣和衬衫,双臂向上划了一个漂亮的伸展,安德烈只看见他头发的金光一闪,随着一个弧线轻盈地跃下去。
九.2
博拉列夫斯基灵巧地潜下清浅的水底,再冒出来已经在溪水隐没于树林的交界处,他的手臂挥舞了一下,很快消失在安德烈视线里。
安德烈捡起他留在岩石上的衣物,熟悉的清新而温暖的气息微微地散发出来,又收拢在他怀里。溪流与森林重新变得寂静,连灌木丛中的山雀都无声无息,只有阳光仍然在强烈地、默默地照耀。安德烈伸手摘一片树叶掐在指间,回忆那略带粗糙质感的摩擦,他不明白如此坚定有力的手掌为什么会长着那么柔软而敏感的手指,眼睛与肌肤的记忆在交互印证彼此缠绵;现在,坐在阳光下的河岸边,他丝毫不觉得羞耻、尴尬,这些记忆发生过,就像他安德烈。柯萨柯夫的存在一样真实和自然,甚至到他这个人都不存在的时候,它也会像琥珀里的蜜蜂一样,永远保留住阳光和花朵的芬芳。
不知道过了多久,树阴渐渐拉得越来越长,安德烈迷迷糊糊觉得好像有人在轻轻拍他的头发,“他回来了”,然而他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一切依然空旷沉寂,太阳不那么炽热了,而森林深处如同坚实的墨玉,看不出一点有人活动的迹象。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脱掉衣服跳进小溪里,沿着司令员的方向游向上流。
当树林庞大的阴影压过来笼罩住他的时候,他感觉到溪水一下子变冷了。水面上漂浮的树枝和叶片越来越多,河道没有分叉,而岸边松软的腐殖土上看不到任何人上岸的痕迹。安德烈渐渐担心起来,他攀住一棵伸到河面上的橡树,奋力爬到高处,但浓密的树林依然挡着他的视线,他把手指蜷起来放到唇边,吹响了一声悠长的口哨。
没有回应。
安德烈又接着吹了几声,然后开始呼唤:“米哈伊尔。亚历山——”
声音尚未完全出口,一声尖厉的呼啸紧擦着他耳边飞过去,安德烈听到树干上仿佛啄木鸟“笃”的一声。
是子弹。
没等他做出反应,又一声嗖地飞来,但是这次落在了水面上,劈开沉沉的水花。安德烈飞快地爬下枝丫,在树干后面找到一个隐蔽处,努力控制着呼吸,心脏开始狂跳。
又有几颗子弹打在水里,或者从别处弹回水中。而后一切安静下来。
安德烈惊魂未定地依在树干上,过了许久,决定再上去看看,他无声地压了压发紧的喉咙,正准备向上爬。突然听见一声清晰的狗吠声,短促得立刻嘎然而止。
“斯季瓦!”安德烈呆住了,感觉浑身血液一瞬间被抽干了,“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天哪,米沙!”
第 10 章
十。1
安德烈一个踉跄绊倒在树根上,当他爬起来的时候赤裸的上身一片青紫,但是丝毫感觉不到疼,全身发抖头脑却异常冷静。他在心里迅速估算了一下子弹打来的方向和狗吠声的位置,猫腰钻进灌木丛,不可思议地谨慎而疾速地穿插着,枝条不断在他脸上狠狠鞭挞,叶片的锯齿边缘飞快留下血痕,安德烈模糊而坚定的意识罔顾一切,直到一股力量突然将他拉住。
血迹。
凌乱的血迹一直延伸出灌木丛,引向一小片林中空地,斯季瓦静静仰卧着,鲜血染红了柔软的白色腹毛。
安德烈倒抽一口凉气,但是他的惊呼被无声无息地梗在了喉咙里。
一支冰冷的枪口顶在他的后脑上。
安德烈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命令他:“先生,请问您的同伴在哪里?”咬字清晰,然而缓慢,显然为了掩饰俄语里的外国口音。
安德烈僵立着,脸上和身上都在渗血,而大脑在急速转动。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是米沙一定还没有被发现;既然他听到了斯季瓦的叫声,作为职业军人的米沙一定也能。
安德烈稳了稳神,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些:“他不在这里,我不知道,我们走散了。”
“那我只好请求您仔细想一想了。”
手枪一点一点向前移动,最后停在他的太阳|穴上,那人也随之转到安德烈的前方,但是离得太近,安德烈的眼睛失去了焦点,只看得见枪筒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死亡的气息在逼近。
安德烈叹了口气,“我不敢确定,也许他回到船上去了。”
那个声音不疾不徐地继续:“如果是这样,只好劳驾您带路。”
安德烈举起双手,慢慢转过身,向前走去,没走多远,脚底一软,重重瘫倒在地上。
“别耍花样,我保证这对您没好处!”声音不耐烦地提高了。
安德烈皱起眉头,从脚掌挑出一根树皮里的木刺,血慢慢流出来。
枪口依然指着他,安德烈站起来,一瘸一拐沉默地走着。
河岸已经不远了,小船仍然象他们来时原样靠在水边。夕阳西下,河水变得幽深而平静。安德烈咬了咬牙,但是仿佛脚下的剧痛再也不能支持,他被一块石头重重绊了一下,连摔带滚地冲下河滩。
“您干什——”
那个人没有机会把这句话说完,他身后丛林里的枪声响了。
安德烈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扶起来,博拉列夫斯基的另一只手还举着枪。
“干得好。”
再见到这双深深的、湛蓝的眼睛,已经如同隔世,安德烈嘴唇剧烈地抖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真正的剧痛带来难忍的痉挛。他无力地靠在司令员的肩膀上,随他把自己挪到一块岩石边。
博拉列夫斯基翻过尸体,确定已经断气。“应该打他手腕,但是我没有把握,不敢拿您的生命冒险。”博拉列夫斯基回头忧虑地看着虚弱的安德烈,“真不该让您卷进这样的风险中来。我沿着血迹跟来,一路上都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这个家伙是受过训练的。”
“他是谁?”
“不知道。”博拉列夫斯基打量着尸体的面容特征,“可能是波兰人,也可能是日尔曼人。”他伸手到口袋里,掏出几张纸来,“是密码,不过应该……”
他的动作突然僵住了。
“怎么了?”
没有回答。博拉列夫斯基用一种奇怪的姿势仿佛凝固在那里
尽管剧痛使安德烈的神志有些模糊,他还是被司令员的脸色吓住了:一瞬间,血色从那张无论何时都镇定愉快的面容上消退得干干净净,现在它惨白如同一片败坏的叶子。“
安德烈想要继续问下去,然而他只发出了几个不成单词的音节,随后便坠入了黑暗中。
十。2
黑公主降临到天鹅湖上展开无边黑暗之翼,最后一个胡桃夹子里掉出惨白的骷髅,王子吻了睡美人,她睁开含情脉脉的眼睛,发出女巫的狞笑……不,丝绒的帷幕重新打开,柴可夫斯基的童话退场,这是斯特拉文斯基充满情欲的野性之祭,黑衣的祭司将祭台的火堆点燃,安德烈清清楚楚地看到火焰簇拥中自己的脸,这张脸睁开了眼睛,不是他的眼睛,而是博拉列夫斯基幽蓝的眼睛……
安德烈从此生最奇异的梦境里醒来,夜风吹在他密布汗珠的额头上微微发凉。白色亚麻窗帘在轻轻抖动,衬托着窗外璀璨、浩瀚的夜空。夺目的金星如钻石镶嵌在夜幕上,银河庄严地缓缓移动。
“多么纯洁,多么安宁。”安德烈想“我为什么从没觉得黑夜这么美呢。可惜夏天的黑夜那么短。”
脚上的包扎提醒了他,但是下午的记忆,如同刚刚的噩梦一样,并没有伤害此刻重生般的喜悦。安德烈站起来,脚心还有些疼,他走到桌前,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潮红的脸颊和闪光的眼睛。他摸摸自己的脸,额头冰凉而双颊火烫。
他放轻步子走下楼梯,如同一只悄无声息的松鼠。
博拉列夫斯基独自站在客厅里,黯淡的灯光在墙上映出他一动不动的侧影,苍白严厉,完全不像他自己。
安德烈停留在楼梯上,倚住栏杆,远远望着这个偶然闯进他的命运中,不知道会怎样改变它的人。在革命后的头几年,男孩子们中间流传过他在战争中的传奇,但是那些荣耀和他本身相比,算得了什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气息是亲切的,从一种长久的青春里自然地散发出来,能够征服任何人。只有永恒的土地、星空、河流才能保有这样质朴的青春活力,而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博拉列夫斯基看到了安德烈,皱了皱眉头。“您应该休息。明天早上我派人送您回去。”
安德烈没有作声,安静地走过来,柔和的目光不躲不闪地正视着对方,没有局促也没有平日的腼腆。
博拉列夫斯基苦笑了一下,“大概我不能向您解释下午那件意外,请保守秘密。”
安德烈点点头,但似乎丝毫没有注意,他深深地、饱含柔情地注视着对方,象要把这副亲爱的面容永远镌